从惊吓里慢慢定回神,戚白商听见寂静夜色里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难堪地偏过脸去,避开了那人冰凉的面甲。
她想谢清晏一定病得不轻。
离魂症和失心疯都有可能,最轻也是淋雨发烧烧坏了脑子。
——不然何以解释,清名享誉大胤的堂堂定北侯,夜半三更,潜入戚家府邸,却是跑来她这个未来妻姊的闺房暖阁里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
还怎么都推不开他。
戚白商挣扎无果,半晌也泄了劲,她压住微促的气息,竭力叫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谢清晏,你是喝错了酒还是失心疯?”
她转回眸睖着他:“便是找不到长公主府的府门朝哪里开,难道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一并忘了?”
压在她耳畔,那人的呼吸像是骤然沉了些许。
“我自是死都不会忘。”
戚白商叫他话里浸蚀着的沉如腥铁的杀意镇住。
半晌她回过神,只觉那人在她颈侧气息愈重,像是烛火似的灼着那块皮肤。
她颤声躲了躲:“谢清晏,你……”
“戚白商,你记清楚。”
恶鬼面甲抬起些许,那人攥着她手腕的指骨节节扣紧,眼神如噬地凝眄着她:“我不是谢清晏,我叫谢琅。”
“……”
戚白商是不信的。
也不该信。
可是在听见那个名字的刹那,她想起什么,下意识望向了东厢。
藏在层层幔帐之后的架子最上搁着一只木盒。
盒里躺着一枚玉璧。
那枚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的玉璧上只刻了一个单字,“琅”。
不该信的,但戚白商还是忍不住回眸,轻颤着声:“鹤氅里,是你留下的?”
恶鬼面下,那人低声似笑:“我还以为你早将它忘了,心心念念里,只记着你的婉儿。”
戚白商轻咬唇,忍着恼不去理会:“你为何要将它放在鹤氅里。”
“本想在今日送你,又怕你不去。”
谢清晏停了几息,轻声道:“那枚玉璧……既是我身家性命,亦算作我送你的生辰礼。”
“!”戚白商瞳孔轻缩:“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你猜。”
那人回神,低哂,跟着像是听见了什么。
谢清晏朝窗牖外抬了下视线,便蓦然起身,他松开了戚白商手腕的指骨轻抬起,却忍不住蹭掉了落在她颊侧的雨滴:“我已将我的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了,不许丢。”
戚白商醒神,蹙眉起身:“不管你是谢清晏还是谢琅,我都不会要,你将它拿回——”
“你今日说过,戚婉儿是你至亲之人。她若有难,你自相护。”
那人忽问道:“可当真?”
戚白商刚要接话,反应过来什么,她面色微白:“你拿婉儿威胁我?”
“可她是你未过门的夫——”
恶鬼面倏然俯近。
熟悉而叫雨意浸得冰凉的指骨轻按住了女子柔软的唇瓣。
雷闪清白之下,独那人眼底是光泼不入的漆沉。
“她不是。”他低声幽微,“…你才是。”
不待戚白商反抗,下了榻的谢清晏垂回箭袖,低眸临睨着她:“你若不信,尽可一试。永远不要将软肋露于人前,这是在上京活着的铁律。”
“——!”
言罢,那人转身,退到幔帐之外。
只听窗牖翕动,雨声忽大,又小了下去。
戚白商回神,用力掀开帘子,她恼然起身欲追,却在这一刹那见明间方向有烛火亮起。
“姑娘?”
紫苏的声音踏进了暖阁:“方才似乎有什么动静?”
“……”
见紫苏掌灯进来,戚白商微咬唇,将拉扯间弄得凌乱的里衣齐整,才唤她进来:“没事,做了一个噩梦。”
紫苏点起榻旁的灯,此时才得闲将身上淋雨潮湿的蓑衣脱下。
戚白商扶着额,勉力定下还有些慌乱的心神,问道:“怎么这个时辰回来?”
“回姑娘,我今日拿着长公子印信去了大理寺,却得知萧世明萧大人前几日告病,已有三日未曾露面。”
紫苏肃然道:“之后我寻去他府中,见他府门紧闭,又在邻里多方打探,最终找到他于京畿临县的姑母姑父家,这才寻到他下落。”
一番听下来,戚白商眼神也紧了:“如此谨小慎微,是为了何事?”
紫苏从怀中摸出两封叠起的信:“四日前,萧大人与长公子来往书信及查案记录被吏部之人借督查之由尽数缴收,萧大人仓促间,只来得及存起这最后两封。”
“吏部?”
雨丝过窗,拨得烛火一晃。
接过信的戚白商低眉思索:“吏部尚书,安仲德?”
“不知。但萧大人察觉不妙,便称病回家。未想到当夜便有歹人趁夜色入府,搜寻房内书籍信件。”
戚白商恍然:“故而他才躲去了姑母家中?”
“是。”
紫苏示意最上面的那封。
“长公子五日前的这封信中提到,赈灾银案账本与库房对账皆已查实无误,只待回京禀圣。只是所查之案又延伸出新案枝节,事关蕲州南安县前任县令冤案枉死之事,须查证后,再呈朝中。而这也是萧大人所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件。”
“延伸出的新案,”戚白商蹙眉,“为何会与赈灾银案有关?”
紫苏指向第二封:“这封是八日前寄来的。信中,长公子说蕲州刺史之破格擢迁有疑,他想要再行追溯。”
“我朝破格擢迁皆是地方实绩,怎会有疑?”
戚白商想起最后一封里提到的“南安县前任县令冤案”,她神色微变:“蕲州刺史破格擢升之前,在任何职?”
“同是南安县,县令。”
“——”
冷雨入窗,扑得烛火幽微。
戚白商轻栗了下,回神:“账本之内并无安家嫡系,即便案发,安家亦可保全大体。可若是牵扯到在地方以官爵谋获私利,安仲德作为吏部尚书,必难逃其咎。更有甚者……”
不知想到了什么,戚白商脸色沉了下去。
她将两封信收起叠好,藏入枕中:“紫苏,明日一早,你便叫连翘去信兆南医馆分堂,请他们借行医之名前往蕲州,务必设法查清兄长下落。”
紫苏皱眉:“姑娘的意思是,长公子那儿当真出事了?”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
戚白商轻叹,攥紧了身上覆着的薄衾:“一来一往,最多三日。若三日之内仍无定信,我们便必须要去一趟蕲州了。”
-
两日已去,蕲州那边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去了两次,绯衣楼回回都称不问朝政,对蕲州那边的消息闭口不提。”
连翘抱怨道:“依我看,全是借口,他们根本就是不知道,什么无所不知无所不至,哼,骗人的鬼话。”
“未必。几次试探来看,绯衣楼于朝政之事上持节中立,在宋、安两大氏族党派内两不相帮,若再不规避敏感议题,难免惹出祸事。”
戚白商评罢,放下了药茶杯盏,眉心蹙起,不知所思。
“最气人的是,姑娘你可知,他们楼里这两日最紧俏的‘消息’是什么?”连翘攥紧了拳头,气鼓鼓问。
戚白商心不在焉:“嗯?”
“是一张流传市井的画像,原稿是副楼主亲笔所绘——那笔法,还有脸叫什么上京第一绝色美人图!”
连翘气得叉腰:“您是没见,把您画得丑了至少三分、不,五分!!”
戚白商一顿,扶额:“…可传了身份?”
“放心,”连翘没给戚白商松口气的机会,“重阳宴一结束,第二日,琅园得二皇子青睐的绝色医女竟是戚家大姑娘的消息,就已在上京城中传遍了。”
“……”
戚白商按着额,深吸气,慢吞吞吐息。
“幸亏姑娘这两日称病,否则,我看相看的都要络绎不绝了。”
连翘瘪了瘪嘴,“这样说起来,还得谢谢绯衣楼那位副楼主,他那画像一传出去,市井间嘘声一片,都说您名不副实呢。”
“那是好事。”
戚白商拈起茶盏,望了眼手边还未收起的信纸与笔。
她轻叹声:“只是如此一来,绯衣楼都断了消息,便只有等蕲州回信了。”
“最后一日了,姑娘,”如今连翘显然也忧心起来,“长公子那儿,不会……”
“我信仁者多助,兄长能化险为夷。”
戚白商这样说着,但未能松下的眉心也曝露了她的忧虑。
连翘问:“若明日,蕲州还未传来消息,姑娘准备如何?”
“若真那样……”
戚白商轻攥拳,“我与紫苏快马轻骑,赶往蕲州。”
“啊?那我呢?”
“你须留在上京,通消息往来,”戚白商道,“何况,我入安府留了一封信。若来不及赴信中之约,还要你去代我相见。”连翘眼巴巴地看着戚白商,但见她们姑娘神色清然不改,便知此事没了商量的余地。
“好吧。可是只有姑娘和紫苏去,会不会太危险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府中并无帮衬,也未必信我之言……”
戚白商忽地顿住,想起什么。
“倒是有一个人,若他愿意,定帮得上忙。”
“谁?”
思及昨夜,戚白商眼底如春湖微皱:“谢清晏。”
“嗐,我当谁呢,那位大驾,便是搬出婉儿姑娘来,现下都请不动吧?”
连翘叹气,端起空了的纹银壶转身:“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出面帮——啊!”
院中突然多出了一道人影,吓得连翘惊声叫了出来。
戚白商抬眸望去,便看见了谢清晏身边那个如鬼魅不离的护卫。
连翘将手里纹银壶横握,颤巍巍地指着对方:“你你你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
却未料及。
她话没说完,那个冷面如铁的护卫忽然折膝,朝戚白商跪了下来。
“戚姑娘,侯爷病危,请您随我速归琅园。”
“……!”
戚白商手中杯盏碰倒,她倏然起身:“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