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莫哭。”
沉重的玄铁匕首蓦地一颤,在谢清晏冷白凌冽的颈前划下一道血线。
跟着便骤然松脱。
“当啷。”
匕首砸在了榻上。
惊住的戚白商却顾不得,她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
谢清晏长睫敛低了。
望着那把匕首,他默然许久,再开口时,声线里已褪去了那些错觉似的温情缱绻,只余下薄凉清疏的冷漠。
“想从如今支离破碎的安家里想探听到你的旧事,很难么。”
戚白商抓不住心口那一刹那似曾相识的惊悸,正颤眸欲再去分辨谢清晏的神色。
却见那人忽然抬手,拿住了那把匕首冰冷凌冽的刃尖。
刀尖朝他自己,而刀柄递向戚白商。
谢清晏漆眸晦暗不明,嗓音也带着某种云雨过后,低哑又勾人的倦懒疏慵:“找到匕首应当费了你不少力气,这就放弃了?”
即便历经昨夜,彻底知晓了谢清晏这张端方君子的画皮下是如何一个疯子,戚白商仍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他。
“你,就不怕我真杀了你?”
“我本就是罪人,总归要死,为何要怕?”
谢清晏斜倚着身,叫她握住匕首,刀尖向前,抵上他心口。
戚白商挣扎着想挪开手,却被谢清晏压着她手腕,一点点迫下。
谢清晏漆黑的眸子如噬,攫着她身影,分毫都不相让。
他像着了魔似的将额头抵上她,不顾刃尖破开薄衣,刺入血肉,叫她耳旁只余下他嗓音低哑的呢喃:“我该杀了你,可我做不到。”
“不如你来杀了我,好不好?”
“——!”
戚白商惊恐地望着,那把匕首在谢清晏不留余地的力道下,向他胸膛里送去。
——他不是吓她,他是真的疯了。
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那一瞬,戚白商想都没想,在那柄匕首当真没入谢清晏胸膛前,她另一只手蓦地攥上。
“呜…!”
被握住的锋锐匕首划开了她掌心,痛意顷刻叫她眼眸湿潮如雾。
谢清晏猛地睁开眼,松了她手腕。
他皱眉起身,将匕首拿指骨弹刃一甩,伴着嗡然震响,锐风撕破了幔帐。
谢清晏却没去管,扯着幔帐薄纱随手撕下一条,攥起戚白商的手腕就缠了上去。
苍蓝色薄纱一层层覆过戚白商掌心,血殷上来,轻易将它染透。
连着谢清晏眉眼都沉郁下去。
“你不要手了?”
“…我哪比得过谢公,”
最后一道系上,戚白商从不敢再用力的谢清晏手中轻易挣出了手腕,痛意叫她唇色都微白,却不服输。
她慢慢吞吞起身,咬牙忍着酸软,用沁着红的眼尾凉冰冰地睖向谢清晏。
“我不要手,你不要命。”
说罢这句,戚白商连与榻上的人再计较的力气都没了。
这一遭她看透了——
榻上之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阴晴不定、好恶难辨、琢磨不透,他连己身性命都玩忽轻怠,她再与他费多少心思力气都是白搭。
一不小心,她怕是要将她自己连同身后无辜之人全搭上去。
母亲之死未明、大仇未报,不值当。
昨夜就当被只她一人知晓的疯狗咬了一口。
惹不起,她躲得起。
“谢公的救命之恩,你既要,我便还了,”戚白商掀开幔帐,撑身下榻,“从今日起,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话说得轻慢,乖慵,关系也撇得干净利落。
若是没有因为腿软在起身那一刹那未能撑住,叫身后榻上那人扶住了后腰才免于跌倒,那应当就更完美了。
“……”
戚白商背对着谢清晏,羞愤恼恨地咬着唇肉。
她没回头,用未受伤的手推开了谢清晏——
“多、谢。”
说着谢,话里却像是要咬人似的。
谢清晏将眼神从她掌心的伤处挪上:“不必谢。本就是我做的,也该我善后。”
“今日过后,希望谢公和我都将此事忘净了。”
“忘?”
谢清晏斜倚榻旁,指腹轻慢捻过,从她掌心滴落残留的血殷殷地洇开了薄胭色。
“温香软玉,香露甘霖,如何忘得。”
“…!”
戚白商僵在了搁着药箱的桌案前。
半晌,她攥着疼得麻木的掌心,听见自己轻音寂平:“谢公就当自己昨日去了花楼,一夜风流。”
谢清晏眸子微暗,幽然抬眼望向窗前。
戚白商一边解开止血的帐纱,疼得额角沁汗,一边轻着音色冷嘲:“带伤都不失雅兴,想来谢公往日也不曾少过取乐。云三公子名满江南的风流韵事,莫不是为谢公担的?”
“……”
谢清晏眼底情绪起伏如潮涌,只是自始至终都未动,也不曾否认,任她言语中伤。
直到桌案前,戚白商合上药箱,单手背挂上肩,侧身要走。
谢清晏道:“董其伤会送你回去。”
“岂敢劳驾,”戚白商冷淡答,“我自己走。”
“你是琅园的医师,董其伤代琅园迎来送往,理所应当。”
不待戚白商再拒,谢清晏淡声道:“或者,叫他亲自护卫在你自雇的马车外,送你入戚府?”
戚白商:“……”
那宋氏要拎着长刀出来活剐了她吧。
“…好,”戚白商忍气吞声地应了,“不过谢公的大病,我治不了,今后另请高明吧。琅园,我不会再来了。”
这句并未得到回应。
身后的沉默叫戚白商莫名地不安。
她只能稍稍紧了步子,拂过珠帘,走向外间。
就在戚白商绕过玉璧,将身前的门推开一隙时,她听见了身后伴着一声低哑喟叹,荡过珠帘而来的那人清沉声线。
一如昨夜他握着她的手自渎时,低覆在她耳心,像要刻骨入髓似的缱绻喘息。
“夭夭。”
“过不了几日,你便会后悔了。”
扣上门扉的指尖微颤,戚白商不假思索,拉开门便向外。
只是逃得出他的屋,逃不过门扉在她身后扣合之际,那人最后一句低声入耳。
“——后悔今日,不曾杀了我。”
-
戚白商归府后,便闭门谢客,在她那方小小的角院内将养。
连翘与紫苏那日都见了,她回来时身上又添了一件华贵鹤氅,里面的衣裙有撕扯痕迹,还沾着好多血。
连翘吓得红了眼圈,戚白商却说上面的血迹不是她的。问是什么人,就见戚白商咬得齿关轻紧,恼恨道不是人,是条疯狗罢了。
旁的戚白商不愿再提,她们两个也都默契地不敢再问。
这一番将养,就到了十月下旬。
在临近冬月前的五六日,今冬第一场雪下下来了。
一夜间,偌大的上京城覆了满城的白首,连那些高楼琼宇都叫雪压得连成了片,像是将着天塌落下来似的。
和飘摇的大雪一同落下来的,是宫中过了圣上御批的门下省降旨。
“……籍没、流放么。”
戚白商初听这个消息时,是接了旨意督办的戚世隐来说与她听的。
他一身官袍,褒衣博带,就立在院内的雪地里。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唯独戚世隐那身官袍如火似的,灼得戚白商眼睛都有些痛。
她涩然地眨了眨,抱着暖炉低了低头。
戚世隐的官袍袖下攥紧了指骨,神色有些不忍:“白商,此案牵系深广,至今尚未追溯全部,籍没流放,已经是从轻处置了。”
“我知晓。”
戚白商抬眸,浅含笑,“本就是他们罪有应得,没什么。”
戚世隐想劝,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朝堂上议起律法能舌战群儒的戚大人,此刻倒是无措得像个受先生责罚的学童。
他好些年没有过这样的窘迫感了,只能向前踏出一步,又迟疑停住。
戚白商被他官靴踩雪的碎玉声唤回神,眼角轻弯下来:“兄长,安家籍没,是何日?”
“今日午时后。”
戚世隐上前了两步,到廊下,声音也跟着簌簌的雪低下来:“京兆府协同巡捕营处置,我奉旨督办。我来是想问你,是否要……一同去?”
戚白商抬眸:“可以么?”
“当然可以,”戚世隐颔首,“只是连翘说你身子不适,近日又冷,你能撑得住吗?”
“即便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戚白商见戚世隐替她忧思重重,故意莞尔逗他,“还有兄长在,定能负我回来的。”
没想到戚世隐却当了真,肃然应:“自然。”
“……”
戚白商有些无奈笑了。
话间,连翘去拿来了给戚白商御寒的大氅,戚白商接了一望,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嗔望连翘:“怎是这件…?”
廊下的戚世隐回头望去。
挽在戚白商手中的,正是一件掐丝墨竹纹缀玉珠的织锦鹤氅,不须细察,打眼一看便知贵得难抵,更像是宫中物。
“姑娘,过冬的衣物落在庄子里,入冬后您又病着,还没来得及采办新的。”
连翘说着,踮起脚给戚白商披上。
“这已是最厚的一件——身子要紧,您可不能再病了。”
那枚悬在鹤氅内的龙纹璧轻跌撞在戚白商腰间,凉冰冰的,叫她想起了它主人的温度。
她脸色微变。
“白商,她说得对,”戚世隐劝道,“你若觉它扎眼了些,我马车中还有条薄披的长帔,下车前一并披上就好。”
“……”
当着戚世隐的面,戚白商不好说什么。
她只得应了,抱着暖炉跟在戚世隐身后,向院外走去。
明间内。
紫苏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的,抱臂靠在门旁,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们姑娘走出去,这才回头,对上了连翘得意的表情。
“怎么样,还是我有主意吧?”连翘轻扬下巴。
“琅园的人只说让姑娘随身戴着玉璧,却不肯说明缘由,你也不怕有诈?”
“谢清晏要是想害姑娘,哪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
连翘歪了歪身,低声道:
“况且谢公那暗卫可说了,这玉璧,可是能在圣上那儿保姑娘性命的东西!”
提起这个,连紫苏表情也有些沉下去。
“希望安家之事不会牵累姑娘。”
“应当不会吧……”
连翘也忧心起来,跟着想起什么,挠挠头茫然问紫苏:“不过长公子与姑娘说的,‘籍没’?那是何意?”
“抄家。”
——
“只判了个抄家流放?”
行进的马车内,云侵月意外地摇了摇扇子,跟着冻得他一抖,又连忙折起。
“你么,且不提,咱们陛下又何时这么心软了?”
“他为三皇子留势,保安家党羽,不愿宋家在朝中独大罢了。”
谢清晏拢着狐裘锦衣,长眸低阖。
他说话时有些漫不经心,大半注意力都随着视线垂落在掌心。
“那完了,所谓树倒猢狲散,如今安家一倒,朋党都急着改换门庭,陛下的想法怕是只能落空了。”
“也好。”
云侵月敲着手掌的扇骨一顿:“好什么?”
“……”
谢清晏终于舍得从掌心半隐的玉佩上挪开眼,他懒懒掀起了眸:“你觉着,人在何时最容易犯错?”
云侵月若有所思:“以为自己离着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
谢清晏手掌覆过:“得意忘形时。”
“等等,”云侵月吸了口凉气,“你不会下一个瞄的,就是宋…?”
谢清晏支起眼。
云侵月却咬断了话头,闭上嘴巴,不肯说了。
“不继续问了?”谢清晏道。
“不问!”
“为何。”
“贼船都上了,”云侵月咬牙,“与其让我知道前面多么惊涛骇浪的,还不如两眼一抹黑呢。”
“……”
谢清晏低声似笑了,他推开马车车窗,望着不远处被巡捕营兵士围着的偌大宅院的正门。
“就要到了。”
谢清晏眺着那座高门,眼神霜凉,“既放了安家一马,我也该亲自来送它一程。”
只是他话声未落,马车忽慢了下来。
“公子。”
车外响起董其伤压低的声音:“戚姑娘今日也来了。”
车内兀地一寂。
谢清晏眼睫轻颤了下,清声自若:“她本是安家之女,来便来了。”
董其伤迟疑了下,老实道:“她是从戚世隐的马车里,由他抱下来的。”
“……”
谢清晏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