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白商小心体察着谢清晏细微的神情变化——
虽说着不着调的话,但至少面上,不见他上回在琅园时那副发病似的疯戾模样。
应当……
无事吧。
戚白商这般想着,稍定下心神:“我信谢公,既有言在先,便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却听谢清晏轻嗤了声,似笑非笑地还正了身:“这点话术伎俩,你还是拿去骗骗草原来的小老虎吧。”
“?
戚白商不明显地僵了下。
——白日里她才刚从巴日斯那儿听说,在他的家乡,“巴日斯”这个名字是乳虎的意思。而今夜未歇,谢清晏竟然已经知晓了?
是谢清晏在上京当真手眼通天、比她所料更势力可怖,还是……
出了折廊,戚白商方忖着语气,轻声问:“莫非,你知晓巴日斯的来历么?”
“这话该我来问,”谢清晏凉声道,“你连他的来历都不知晓,便敢贸然接近,还生出利用之心,不怕惹祸上身?”
此刻有求于人,戚白商只得忍下,她垂眸道:“我要查明湛云楼幕后之人、知晓我母亲命丧何人之手。”
二人恰行至院落前。
谢清晏闻言一僵,停身,冷然回眸睨下:“即便知晓她与安家造下了怎样的孽罪,你仍觉着安望舒无辜,是么。”
冷声如许间,谢清晏松开了她的手,从被他紧扣的她的指缝间抽离。
寒意倏然取代了温暖。
戚白商垂眸望着,慢慢收回得了自由的手,又在空落落的袖笼里一点点攥紧起来。
她仰面看向谢清晏:“安家是罪有应得,但我母亲……至少在查明一切之前,我绝不相信,她会为了氏族利益,构陷于无辜之人。”
“结局既定,原因还重要么?”
“重要,”戚白商声轻色淡,却斩钉截铁,“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
谢清晏无声望着她。
月下他峻颜如玉,美极,也冷极。
半晌,
“好。”那人漠然回身。
“那我便等着看。为了求一个罪人作孽的可笑因由,不惜将你自己的命赌上去……等到了那一日,你是否追悔莫及。”
那人背影如青锋,峻拔修挺,再无一眼回顾,披月而去。
戚白商心绪复杂地站在原地,有些失神地望着翳影里。
“姑娘?”
直到身后,连翘声音拨回了她的心神。
戚白商轻眨了下冷得像是要结霜的睫羽,回过身去。
连翘抱着狐裘,快步从院里跑出来:“这么冷的天,您怎么还站在外面发呆?今日出门走得急,都没给您带上狐——咦?”
到近处,看清了戚白商身上及地的锦衣狐裘,连翘疑惑地放慢了脚步。
“姑娘身上的狐裘哪来的?”
戚白商醒神,低眸看了眼,立刻回头——
然而藤叶深处,那道身影早已逝去许久了。
连翘没注意她家姑娘神情反应,一双眼珠都被那漂亮至极的狐裘领子勾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手,在摸之前又怕弄脏,连忙改用手背,轻轻在上面蹭了蹭:“这皮毛,定是极稀罕的,怕是宫廷内府所得、西北边陲献上来的岁贡之物吧?”
戚白商回神,一面往院里走,一面瞥她:“小财迷。”
“哎呀呀,上京果然是好地方……”
连翘跟在她身后捧着脸,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完全不介意她家姑娘的评语:“自从来了上京,见了这么多稀罕物,从前在衢州那些好了病的富商给姑娘送来的,虽然也珍贵,可较起上京这些,皮毛都算不上啊……”
戚白商无奈,不做理会,踏入明间时,她已解去身上狐裘,递向一旁无声默立的紫苏:“收好了,要还的。”
“啊?还要还啊?”晚进来一步的连翘遗憾地拖长了声。
紫苏嫌弃地撞开她:“没出息。”
“嘶!你怎么说话呢!”连翘气得叉腰,“明明是你没眼力见儿,你看这狐裘——哎呀你不能这样拿,会折下痕的!”
话没说完,连翘就忙上去抢走了,宝贝似的抱着往里间去。
“自是比不得,”紫苏冷道,“件件天子御赐,放眼天下,也寻不出第二家。”
连翘一愣,停住身:“这件,难道也是……”
二人望向了明间桌旁。
刚坐下的戚白商正为自己斟上了一盏药茶,氤氲的热气升腾,在房间里沁开了淡淡的苦涩药香。
而她双手捧着,在袖笼与杯盏后露出一双清濯干净的乌眸。
“咝…!”
烫到了舌尖的戚白商轻吸气,薄薄沁红的眼皮都没掀一下,道:“对,明日送去琅园。”
“……”
连翘闭上嘴巴,慢慢吞吞挪回了里间。
“姑娘。”
紫苏皱眉,看向戚白商。
——之前长公主府的烧尾宴上,谢清晏持剑,以“赠玉”之名胁平阳王妃之事,在朝野间也算传得沸沸扬扬。
上京流言风向里,皆以谢清晏为戚家作势,这才护了戚白商。
紫苏寡言少语,却心细如发,显然并不信这一套说辞。
“与谢清晏走得过近,恐于姑娘清名不利。”紫苏低声道。
“清名…”
戚白商长睫低垂,药茶入口,涩苦难当,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本也不在意什么清名,只是,如何对得起婉儿呢。”
紫苏听出了什么,眼神骤然带了怒,她野生肆意的眉峰像剑一样扬起来:“那夜姑娘入宫未归、果真是谢清晏威逼姑娘了?——我去杀了他!”
“回来。”
话间已经窜至门前的身影骤然停住,紫苏咬牙回头:“姑娘!你斗不过他,不可心慈手软!”
“斗不过,就杀得了了?”
紫苏一哽,她想说便是拼去性命、在所不惜,但却又在出口前就知晓——那是马上封侯、名镇北疆的谢清晏,即便拼去再多条性命,她也伤不到他分毫。
“何况,行宫夜火、宫闱杀局,他对我确有救命之恩……我又有什么资格向他索命。”
戚白商阖眼,饮尽了药茶。
微颤的气息也被她一并平咽了下去。
“即便是救命之恩,他也不该挟恩图报,要姑娘以身相许吧!?”紫苏怒极,却不忘压低了声,几近嘶哑。
戚白商重新睁开眼,放下茶盏:“算不得以身相许,亦无夫妻之实…说到底,不过是当件赏玩之物,肆意羞辱戏弄罢了。”
“姑娘!”听戚白商冷淡如言旁人般平铺直叙,紫苏气得攥拳,眼圈都红了。
“可我后来想过了。错不在我,何以自责?”
戚白商颤着睫,轻声抬眸:“谢清晏也不能死,他若死了,朝中还有谁能拦住宋家青云直上之势呢?”
紫苏一愣:“可争储之事,谢清晏分明站宋家与二皇子……”
话音消停。
紫苏神色微沉,若有所思。
戚白商望向紫苏:“观他归京之后所言所行,当真与二皇子、宋家站在一起么?若是如此,那日在长公主府,他就绝不可能对宋氏动了杀心。”
紫苏皱眉:“姑娘是说,谢清晏对宋家,怀忌惮之心?”
“不知是圣上的意思,还是长公主府的。”
戚白商轻声:“至少在我看来,谢清晏与宋家的关系,绝非朝野以为的那样,由这桩姻亲,便能绑在一起。”
“姑娘是想……”紫苏嘴唇一抖,“利用他?”
戚白商垂了眸。
无人知她在想些什么,即便是陪在她身边许多年的紫苏也不能。
直到须臾后,戚白商回了神,抬眸:“我哪里敢。兆南一行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所以为的,兴许只是他想教世人以为的……对他妄谈利用,岂不是与虎谋皮?”
紫苏百思不解:“那姑娘要如何。”
“我须得先探明,他对宋家的态度。”
戚白商想着,眉心轻蹙起来:“只是如今看,他对宋家如何尚未明晰,但他对安家和母亲……却是恨之入骨。”
紫苏想不透,也不再去想。
她郑重低声:“紫苏愿为姑娘手中之刃、身前之盾,但求姑娘珍重自身。”
“好,”戚白商轻声慢语,“便是为了你和连翘,我也会小心的。”
紫苏点头:“茶凉了,我为姑娘重新温来。”
“嗯。”
戚白商望着紫苏踏出门去的背影,心里轻叹了声。
她支着额,望向门外明月。
“母亲……”
“你与安家,究竟是怎惹上那个疯子的。”
-
翌日。
上京城南,马球场。
自月初一场大雪后,京畿便不见飘雪,之前满城的琼玉堆,到这两日已化尽了。天上的浓云也叫昨夜西风刮得流离四散,难得晴空万里,正是个打马球的好日子。
戚白商今日起得早,却并未直接到云和茶肆赴约,而是遣连翘去给巴日斯传了句话,称“城南马场路远,孤男寡女,不便同车而至”。
怕巴日斯听不懂,还多留了句:就是叫他午后先去、她随后便至的意思。
“……姑娘对那个蓝眼睛也太好了,还专门给他留下了一驾马车和赶马车的仆役呢!”
午后,行向城南的马车上。
连翘挑着车帘,对驾车的紫苏嘟囔道。
戚白商靠在车内,闲翻着医典,闻言也不抬眸:“若不留车马,他找不到马场,我岂不是白费工夫。”
“他有嘴巴有耳朵的,那么大一个人,还能迷了路不成?”连翘一顿,不知想起什么,嘴角险些没压住:“不过我看他,怕是被姑娘迷成傻子了!”
“?”
戚白商莫名抬眼。
“我听茶肆掌柜的说,那个胡什么斯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在茶肆外等着姑娘了!那么冷的天,却不肯进楼里,我到的时候远远就见着他了,杵在门外跟块望妻石似的!”
连翘说着,噗嗤一声笑出来。
“得亏是草原长大的胡人,皮糙肉厚,否则换了京城的公子哥儿们,我看早就病倒了!”
戚白商眼神微晃,却未开口。
始终沉默的紫苏忽然道:“北鄢居上京西北,千里之遥,若是个傻子,早死在路上。”
“……啊?”
连翘一顿,苦着脸看向戚白商:“难不成,他也是装的啊?”
戚白商权当不曾听见那个“也”字,更不去想被“也”的是谁。
她不在意地低回眸:“那再好不过。”
连翘不解:“为何啊姑娘?”
“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戚白商忽想起了那双像波斯猫一样的蓝眼睛,翻着书页的指尖顿住。
“……好过他一片赤诚,我满心算计。”
连翘一时语塞,呆呆看着她家姑娘。
不知为何,明明姑娘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像是没什么情绪,可她就是觉着,她家姑娘是有些难过的。
只是她笨,想不明白原因。
“对了!”
连翘终于想起了能挪开的话题,“姑娘,午后我去准备马车时,见着婉儿姑娘的车驾了——她今日好像也要出游呢!”
“婉儿?”戚白商意外道,“昨日倒是不曾听她说起。”
“哎呀,婉儿眼看要十八了,自然不是当初什么秘密都会和阿姐讲的小姑娘了。”连翘打趣道。
戚白商沉思几息,轻缓地点了点头。
“也对。”
只是为何……
听了这个消息后,她心里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呢。
“天儿真好啊,”连翘挑着车帘往外看,“也不知道婉儿姑娘今日是去哪儿游玩。”
——
同一片晴空下,马球场。
谢清晏一身鲜红束腰劲装长袍,立于高耸木桩连排入地的围栏外。他半垂着眼,峻颜如玉,可惜没什么情绪,漠然绑着箭袖外修挺利落的黑色护臂革带。
此时马球场外圈的观景亭下,已经入席的女眷们,大半视线都若有似无地抛来这边。
“祸害。”
牵着马走近的云侵月啧声感慨。
“?”谢清晏冷淡挑眸,眼底沁着点凌霜盛雪的凉意,“不是你让我来,给你和你的才女姑娘见面之事背书么。”
云侵月嘿了声,牵着马过来:“瞧瞧你这态度——怎么说婉儿也是受了你家夭夭的连累,这才被戚嘉学迁怒,同她母亲一道禁足府中,二门都出不来。劳您大驾,打场马球而已,还委屈着您了?”
谢清晏横臂在侧,指骨翻绕,缠握住革带,蓦地一紧。
护臂束出几分逼人的凌厉感。
云侵月一顿,往后退了半步:“你……可轻点下手啊。今儿个来的都是我前两年结识的那群狐朋狗友,一个个身子骨弱得很,禁不住您老人家三分力道的。”
谢清晏懒眉怠眼地拎起旁边的马球棍:“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这副态度了。”
“嗐,这不是临时凑数……”云侵月话声一停,忽拉住了要从他身旁走过的谢清晏。
“你手上,这是怎么了?”
谢清晏低眸望去。
在他护甲半覆的左手手背上,赫然显着两道鲜红血痕。
一看便知是新伤。
想起了昨夜廊下,说不过又挣不脱、气得对他连挠带凶的小姑娘,谢清晏眉眼间抑着不耐的躁意如云销雨霁。
他薄唇轻弯,甩开了云侵月的手。
“猫抓的。”
“?什么猫能抓成这样——”
云侵月一抬头,就被谢清晏那副眉眼蕴笑的模样晃了下。
他默然两息,退后:“收敛点。”
“?”谢清晏回眸瞥他。
云侵月朝骚动起来的观景亭抬了抬下颌:“我怕大半个上京城的姑娘都叫你这妖孽招来。”
谢清晏却压根未动,他余光一瞥,对上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董其伤。
他凌眉微皱。
董其伤被他派去戚白商身边了,既无令,他怎会出现在这儿?
除非……
谢清晏握着马球棍的修长指骨兀地一停。
恰在此时,云侵月兴致盎然地望着马球场外的山道:“婉儿的车驾来了!”
“……”
谢清晏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只是他并未定睛在戚婉儿的那驾马车上,而是更向后。
一两息后,一驾不起眼的布帘马车缓缓驶入他视野。
谢清晏长眸微狭,似笑非笑地收拢指骨:
“是,她来了。”
“?”
——
布帘马车缓缓停在了马球场外。
“姑娘,今日人好多啊?”连翘拉起车帘,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不远处停放地那成片的马车,“难不成,有什么厉害人物也来了?”
“那便在这儿下车吧。”
戚白商合上医典,“巴日斯来了么。”
“我找找……来了!巴斯,我们在这儿!!”连翘兴奋地朝马车外不远处挥了挥手。
戚白商无奈:“他叫巴日斯。”
“哎呀,巴日斯读起来太拗口了,还是巴斯顺耳——哎?”
探出身去的连翘忽然止住了话,几息后,她惊愕地指着前面出声:“姑娘,是婉儿姑娘的马车!就停在我们前面哎!”
戚白商一怔。
不等她反应过来。
下一刻,刚起身的戚白商听见了车外紫苏的冷声:“谢清晏、他也来了。”
“……”
弯腰刚出了车厢的戚白商,扶着马车的手指蓦地一颤。
她抬眸望向前。
越过连翘挑起的车帘,戚白商望见了,确实就在她的车驾前。
庆国公府最高规制的铜饰马车旁,谢清晏一身红色劲装,少有地簪着镂空金冠,束腰如刃,长袍迤逦。
他正虚握指骨,抬起手臂,容戚婉儿小心扶着他护臂,一步步踏下车来。
而在戚婉儿过身刹那,那人忽抬眸——
隔着几丈空地,谢清晏缓缓掀睫,对上了戚白商。
有匪君子,温润儒雅,渊清玉絜。
偏望着她的那双漆眸如晦,深得噬人。
“……!”
戚白商几乎有种调头回车里、立刻打道回府的冲动。
只是下一刻,马车旁就投下一道长影。
“仙子姐姐!”
巴日斯见戚白商半晌不动,通红着脸,朝她伸出覆着薄茧的手掌——
“需要我抱、抱你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