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白商已忘了自己是如何于众目睽睽之下,踏着谢清晏的手掌狼狈下马,然后匆匆忙忙拉着面纱逃离马球场的了。
回府的一路上,她都在马车里咬着唇肉轻磨,恼想谢清晏究竟为何要如此作为。
是为了报复婉儿与云三的亲近?
还是他如今换了一种法子,要变本加厉地来折磨她了?
“姑娘放心,左右也无人看见您的脸嘛。”
连翘给回屋后便扶额不语的戚白商斟茶,语气没心没肺的:“按您说的,只要婉儿与那位云家三公子不说,便没人知道是您了。”
刚说完,连翘就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戚白商扶着额,无奈抬眼:“你还笑?”
“哎呀不是笑姑娘,是笑宋氏啊,”连翘说得眉飞色舞,“上京谁不知,春山公子谢清晏温文儒雅,洁身自好,从不曾与任何闺阁女子传出流言来——今日之事,怕是要闹上好一阵了!”
“?这是什么好事么?”
“当然是,能气歪了大夫人的鼻子,怎么不算好事?”连翘回头,看向院外,“你说是吧,紫苏?”
紫苏点了点头。
似乎觉得不够,又嗯了声。
“姑娘看,连紫苏这种冰块都知道,”连翘放下茶壶,“姑娘幼时归府前的事本就是府内秘闻,连绯衣楼都不知道的消息,天底下知晓的人不超过一巴掌——不是她,还会是谁!气死她活该!”
“可婉儿无辜,不该被卷入……”
“宋家和宋氏都不觉着她无辜,姑娘何必替她操那么多心,还是多忧心忧心自己吧。”
一边说着,连翘一边嘀咕:“婉儿婉儿,整日便是婉儿,姑娘将来嫁了人,夫君不知要多醋婉儿姑娘呢!”
“又轻言妄语。”戚白商睖她。
不待房内主仆二人再说些什么,院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入内。
“大姑娘,今夜家宴,公爷请您过去。”
戚白商本能要拒绝,只是话到唇边,她一停,改口问道:“兄长可在?”
“回大姑娘,今夜长公子也回府了。”
“……”
打发走了观澜苑来的仆役,见对方恭恭敬敬地离开了,连翘嫌弃地泼了茶渣:“之前对姑娘爱答不理的,如今公爷改了态,底下的人全见风倒,一堆墙头草!”
“他们也是求生罢了。”
戚白商轻叹,起身。
自打经了来自九重宫阙内天下之主的两回杀身之祸,如今她再清楚不过这位卑言轻者便只能做砧板鱼肉、任人拿捏的世道——
“只要不伤旁人,求生有什么错呢。”
见戚白商起身,连翘一怔:“姑娘真要去今夜的家宴啊?”
戚白商道:“辎重走私案久无音讯,我正想寻个机会,与兄长谈一谈。今夜他难能不留宿官署,便是良机。”
“哦,那我去准备御寒衣物……”
家宴仍在观澜苑的云香阁。
只是今夜家宴连二房叔父叔母都不在,戚白商到时,只父亲戚嘉学与兄长、婉儿列席在座。
“白商来了?”
戚嘉学再次捧起近些日子戚白商见得厌烦的慈父模样,示意她身旁座位,“来,入席吧。你再晚些,菜都该凉了。”
戚白商未意料这位惯拿捏一家之主架子的父亲会先至,只得暂压下与兄长谈话之事,应声入了座。
一番言语关怀,屡次夹菜入碟,可惜戚嘉学如何示好,戚白商从始至终便是温声应和,除此之外不做任何旁的反应。
像是对着一团棉花,无处着力。
戚嘉学笑得脸都有些僵,想起过往种种,也只能认了这个软钉子。
临近席末,戚嘉学放下筷子,神色稍肃地望向戚婉儿:“我今日听了一两句闲言,说是谢公在马球场里,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位陌生女子亲密相依?”
“……咳。”
戚白商呛了下,忙放下筷箸,仓皇地饮了口水。
原本走神的戚世隐神色微动,看向了她,又同样落去戚婉儿身上。
戚婉儿倒是没什么意外,她反应极快道:“父亲误会了,是有人马匹受惊,险些冲撞了人群,谢公这才踏案御马,免去了一场灾祸。”
戚嘉学将信将疑:“可我听市井传闻,似乎并非如此简单。”
“父亲也说了,是市井传言,信不得。”戚婉儿道。
“……”
戚白商在一旁看得都有些惊讶了。
婉儿是从何时开始这般,说起谎来都面不红气不喘的了?莫非是叫云三那个素有风流名还不太正经的云家小少爷带的?
不过。
戚白商转念一想,在婉儿眼里,兴许便是这么一回事。也算不得说谎。
“最好是如此罢,”戚嘉学皱眉道,“如今戚家是已然绑上二殿下这条船了,无论此婚成不成,皆不可能再逃得脱。便是为了家门,也不能叫谢公对你生了不满,你可明白?”
戚婉儿黯然低头:“…是。”
一旁,戚白商微蹙眉,正要执言。
就听戚世隐忽然开口:“父亲,婉儿自小养在深闺,素有才名,又知礼明仪,绝无过错可能。纵使二人婚约有了什么疏漏,也定是谢清晏之咎。”
戚嘉学不满道:“什么叫谢公之咎?何况她就是养在深闺,我才担心她学去了她母亲那等搬弄是非、惹人厌恨的性子,再——”
“父亲。”戚白商忽清声抬眸。
戚嘉学蓦地一顿,此刻才注意到戚婉儿有些发白的脸色。
他攥了攥拳:“罢了。你们用膳吧。”
几息后,戚嘉学起身,“白商,你随为父来一趟。”
“……是。”
戚白商蹙眉起身。
她自是不想的,只是此刻婉儿正难堪,若是叫戚嘉学再多留,就是额外磋磨她了。
不过离开前,戚白商给戚世隐使了个眼色,又做口型,定下待会一谈的事,这才随戚嘉学离开了膳堂。
父女二人最终停在了观澜苑中,一处临湖的亭下。
寒风萧索里,父女二人默然许久。
在戚白商忍不住抬手拉紧身上狐裘时,终于听得戚嘉学开了口:“你可是怨我?”
“白商不明父亲意思,我应有何怨?”
戚嘉学背对着她,于是戚白商虽语气无辜,面上神情却是连敷衍都懒得。
她低瞥着眼,望湖里早已枯败的荷。
“怨我不曾接你母亲入府,不曾给她明媒正娶,甚至对你也……”
戚嘉学没能说尽。
戚白商停了几息,轻眨了下凝霜的睫:“不怨的。”
这是戚白商的实话。
兴许曾经孩提时,艳羡旁人阖家圆满,父慈女孝;或是母亲刚去世时,孤苦无依,流落青楼;再或是归府不久,满心盼望,日日期许……
兴许那时候她是怨过的吧。
而今岁久,风霜侵蚀,将年少时的幼稚念想磋磨殆尽,如风吹雾散,不留齑粉。
她早已不怨了。
戚嘉学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套着父亲名义的陌生人。
陌生人行事如何,她又何须怨呢。
“白商,为父,为父当真只是受人挑拨,蒙蔽其中,这才误会了你母亲、也误会了你的出身……”
戚嘉学转回身,眼眶发红,声音带颤:“你能相信为父吗?”
戚白商对上眼前中年男子的悲伤神情,忽有些想笑。
只是顿了顿,她忍住了。
戚白商停了两息,只作无辜问:“父亲是说,大夫人吗?”
“除了她这个毒妇、还有何人!”提起宋氏,戚嘉学竟有些咬牙切齿,半点不见对同床共枕许多年的妻妇的亲近,却像是在说一个仇人。
戚白商垂了睫,遮去眼底嘲弄:“若白商所料不错,府中流言,称我非父亲所出……便是大夫人的手笔吧?”
戚嘉学眼神一颤,“你都,都知晓了?”
“是。”
“那你一定也能理解为父,对吗?那些流言传得真真假假,那时我与你母亲未曾成婚,她又恰好入过——”
戚嘉学的话声戛然而止。
戚白商抬眸:“入过宫么。”
“!”
冷风吹尽了戚嘉学面上血色,他闭口不语,眉目隐晦。
到底没能忍住,戚白商极轻地笑了声:“难怪,父亲听说我险些丧命圣上剑下之后,便一下子醒悟了?”
戚嘉学神色灰败:“我当真……当真信以为你是她与……否则,我绝不会娶宋氏的……你母亲偏偏倔强,又不肯与我解释,我这才听信了——”
“够了。”
戚白商慢慢平缓了气息。
她不想再听那些满是龃龉、令人作呕的陈年旧事:“我只问父亲一句,这些年来,父亲可曾有过半点怀疑宋氏的挑拨?”
戚嘉学面色一僵。
戚白商望着他,眸色清冷:“父亲有过。只是父亲从未直面、亦不愿提起。而今一朝翻脸,不只为宋氏挑拨欺瞒成了事实,更为宋家倚仗婉儿与谢清晏之婚约,不敢再妄自尊大、轻视戚家,父亲也终于不必忍受跋扈专横的大夫人了,是么?”
“白商,你——”戚嘉学面色难看,“你怎能这样说为父?!”
“是父亲先提起的,白商本不想说。”
戚白商垂了眸,在戚嘉学为他自己辩解前,她冷淡低声:“斯人已逝,多言无益。”
戚白商说罢,退后两步,朝戚嘉学行了个礼:“父亲若无旁事,白商告退了。”
说罢,戚白商也不曾再等戚嘉学的回应,径直转身离去。
在入云香阁前,戚白商便先得了衔墨的示意,转向一旁。
折廊迂回后,她见到了久候的戚世隐。
“兄长……”
不等戚白商言尽,戚世隐却是主动问:“你是要询问胡商之事吧?”
戚白商当即颔首。
却见戚世隐摇了摇头:“为免打草惊蛇,不可请命夜伏。如此一来,白日里便是借着循缉略卖团伙的由头寻到了几处疑似窝藏的据点,也很难查到他们走私军械的直接证据。”
戚白商黯然,却也不意外:“此事绝非朝夕所为,怕是蠹国已久。多年不漏,可见娴熟。”
“白商,我想过了,既是路径不好查,那便从源头下手。”戚世隐安抚道。
戚白商不解:“源头?”
“是,若年年有辎重借胡商团流往边境,那便不是小数目。这些辎重从何而来?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
“兄长是说……”
戚白商眼睛微亮,跟着,她又轻蹙眉心:“朝中管粮草等军用类财政物资的,是叫什么来着?”
见她茫然模样,戚世隐不由笑了:“太府寺。”
“啊,对,太府寺。”
戚白商恍然。
只是这一瞬间,忽有什么记忆碎片从她脑海里掠过,叫她隐约觉着这个太府寺有些耳熟。
戚白商正要细想。
“公子!官署来信!”
与府中小厮交声过后,衔墨忽然急匆匆跑过来,惊声道——
“北鄢、北鄢的岁贡使团,明日便要入京了!”
“……”
寒风忽起,掀起漫天雪粒。
天地间昏黑广漠,戚白商只觉那黑暗里遥遥蛰伏着什么,欲来之势刺骨如冰。
-
北鄢的岁贡断了好些年。
嘉元二年以来,这还是北鄢使团第一次迈入上京。车队辐辏,阵仗颇盛,自是在民间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听说是带着和谈文书来的?”
“多半是,你瞧那帐旗,连他们小可汗都在使团里呢。”
“北鄢的蛮子们也有今日,明年回乡我就烧纸给我爹,教他泉下有知,这群蛮子总算被镇北军打怕了!”
“哎,十多年了……终于…………”
“可不是么,裴氏灭门后,北境苦战久矣。”
“嘘,这个可不能提!”
“若非玄铠军以骑对骑,压得北蛮子不敢造次,他们还不知要如何烧杀抢掠、为祸北境!就该将他们打得痛了、怕了,才知晓我大胤威武!”
“不错!”
“谢公千古啊!”
“谢公千古!”
“……”
听着帘子外的议声逐渐演变成了对谢清晏的歌功颂德,戚白商便松了指尖,任帘子垂下去。
马车此时正在从医馆回府的路上。
今日戚白商例行去医馆给象奴针灸,只是刚过半,就叫府中传唤的下人催到了医馆外,她只得将未完成的部分交给了医馆中其他医者,先带着连翘紫苏回府了。
“如此匆忙传唤,莫非与使团入京有关?”戚白商暗忖道。
“使团入京和姑娘你有什么关系?”连翘不解地问,“那是官人们的事,难不成还要劳烦到行医问诊上?”
戚白商无奈瞥她:“你忘了,戚家怎说也是皇亲国戚。若是宫中召集,怕是要阖家应旨。”
“啊,”连翘茫然眨了眨眼,“姑娘是说……”
——
“宫宴?”
庆国公府外。
马车长列,两旁护卫的玄铠军森然林立。
戚嘉学有些咋舌:“便是宫宴,又,又何须劳烦谢公派出此等阵仗?”
谢清晏今日依旧是一身文士袍披狐裘,衣冠清正楚楚,显得温润儒雅,半点不似个将军模样。
听了戚嘉学的话,他声线清疏含笑,教闻者如沐春风:“胡人入京,北鄢将军与小可汗皆在其中。时下又值车马纷乱,良莠混杂,为免伤及婉儿与戚家诸位亲眷,由我护送入宫,最是心安。”
“如此……”
站在煞气扑面的玄铠军前,戚嘉学听着谢清晏温和却不留半点余地的话腔,擦汗强笑:“如此,便劳烦谢公了。”
“庆国公客气,请。”
“……”
戚嘉学竭力端着国公府的气派,目光强撑着从玄铠军甲士间掠过。
好不容易落回府门,他忽想起什么。
“谢公,小女白商尚未归府,不知可否在此稍候,容她一并入宫?”
谢清晏停在原处,应得渊懿得体:“庆国公不必忧心,待婉儿出来,二位先行入宫,自有人留候。”
“好,好。”
戚嘉学实在没有再在玄铠军阵中开口第二句的勇气。
谢清晏作礼,回身,他淡敛去情绪,向列尾缓步而行。
直至最后一辆——他自己的辇车在队列最后停住,谢清晏弯腰上车,掀开织锦垂帘,入到马车幔帐之后。
那人解去狐裘,徐然落座,抬手扶盅,饮尽一盏清酒,方才不紧不慢地抬了眼。
谢清晏浅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望向车厢角落——
衣衫凌乱的女子青丝浅垂,撩过沁得发红的眼角眉梢,流眄间勾人魂魄。一双眸子如含水雾,此刻正恼恨睖着他,偏偏口中衔塞着锦缎软布,做不得半点声响。
“呜……!”
戚白商挣动,带起手腕下垂着的金链清脆作响。
谢清晏倾身过去,摘了她口中软布。
“谢清晏你——”
不等戚白商说尽。
他将那块她含过的软布叠好,慢条斯理藏入袖中,这才指骨勾上鎏金壶,斟上一盏盈盈清酒。
“夭夭不妨大声些。”
“戚嘉学就在三丈外,若能唤他过来,也听上一听……你是如何还我恩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