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晏在阴晦潮湿的地牢里睁开了眼。
喉咙间依然是铁锈味的血腥干涩,身上的高热却似乎减轻了许多。
连带他这几日始终沉浸在半梦半醒里不知今夕何夕的意识,都像是被人从幽黑的河底捞起来,五感慢慢变得清晰。
地牢中只有一个人,是个面目陌生、须发皆白的老者。
谢清晏觉着对方有些眼熟。
可惜此刻头痛欲裂,想到原来不久前那样温柔含泪与他相诉的戚白商竟是一场梦……
果然是一场梦。
谢清晏死气沉沉地阖上了眼。
路远志落金针的指腹捻动,眼皮没有抬:“谢将军纵使不想见我这个耄耋老者,难道,也不想知道白商的安危如何了?”
“——”
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前一刻还摆出了一副“爱谁谁”“死哪算哪”模样的青年,此间便骤然睁开了眼。
只是半点善意也无,便是病容都藏不住他眼神里骇人如恶鬼的戾意。
谢清晏对身上金针视若无睹,侧身支起。
路远志对视着他,像望见了一匹虽病而矫健猛戾欲择人而噬的凶莽兽类。
至少……
昔日受先帝最喜爱的那只小豹子,如今克服坎坷万难,踏过岁月河山,也终于长大,显出如他期望那样的佼佼之资了。
“你是谁。”谢清晏声音沉哑,目光紧蛰着面前老者,“你对她……”
“大殿下忘了,”路远志收针,叹道,“你小时候摔下了马,被先皇抱在怀中,臣还给你看过伤呢。”
“……”
谢清晏瞳孔微微一缩。
只是在面上,看不出任何惊异反应,只有不为所动的岿然。
路远志反有些讶然,跟着又摇头叹:“难怪你脉象如此沉凝……年少本该清高,要是皆如你一般城府心性,怕是难得耄耋寿数。”
“清高?那此刻在你面前的,早该是一具腐烂白骨了。”
“……”
对上谢清晏的眼神,路远志就知道他不可能信任他,或者其他任何陌生人。
甚至,再不说破,这位阎王收统帅怕就真要动杀心了。
夭夭倒是了解这杀神。
路远志叹了声,在谢清晏眼底杀意实质化之前,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夭夭”的玉璧,递向谢清晏看:“我是她的老师。”
“——”
谢清晏眼里戾然骤然消解。
他侧过身,虽因伤势而动作缓慢,但还是给路远志行了礼。
路远志顿了下:“这就不怀疑我了?”
“玉佩,夭夭不会给旁人。”谢清晏不掩饰地紧盯着它。
近乎贪恋地多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眸。
“至于您身份,出现时机,语气,神情,医术又在夭夭之上……我本也有所猜测。”
“那你还想杀我——哦,连那杀意都是试探?”
雪白的须发下,藏着的路远志的表情微妙起来。
谢清晏眉尾微抬:“…您不喜欢我?”
路远志一顿,笑了:“我只是突然觉着,将我的爱徒交给大殿下这样一位……多智近妖之人,兴许未必是好的选择。”
谢清晏不假思索,再次折腰伏身,在石榻上跪叩首:“我可以改。”
路远志:“……”
这般能屈能伸,他还能说什么呢。
路远志收走了谢清晏身上的金针,摆了摆手:“那是你们二人的事,我不会管。”
他将一碗药汤递向谢清晏。
“喝了。”
谢清晏没有迟疑,拿起药碗,当即饮起。
转过身收拾药箱的路远志余光看见了,眉头跳了跳:“你也不问药里……”
“问什么。”
谢清晏放下药碗,里面已经一滴不剩了。
“……罢了。”
路远志笑叹起身,“陛下召见,看押之人就在牢外等着,你随我出去吧。”
“陛下怎会愿在此时见我?”
谢清晏眼神微冷:“敢问先生,长公主可是被谁送回京了?”
“你的人我不知,也不识,故不知消息。”
老者慢慢悠悠地站稳了身,回头。
“不过陛下召见,是因为白商敲了登闻鼓,为你诉冤。她呈了证物之后,刚受过一场刑……”
路远志慢慢吞吞的话音还没说完,眼前身影便踉跄起身,疾步向外。
转瞬,牢外都没人了。
“到底是年轻人……”
路远志满意地点了点头,嘴上却不饶:“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等路远志不紧不慢地走出牢房,谢清晏正按捺神思,晦然垂着眸,任身旁狱卒僵着动作给他上镣铐枷锁。
不知是他杀意难抑还是威名赫赫,被他一比,那两个要秘密押送他入宫的侍卫的神情反应才更像是判了斩的死囚。
路远志有些无奈,上前道:“我察过你脉象,知她将我留给她的那颗药给了你。”
谢清晏缓抬眸。
路远志假装不察觉道:“她视你重若性命,不要辜负她。”
“……”
汹涌难抑的戾意被缓压下。
谢清晏低下头去:“是,先生。”
路远志迟疑了下,还是将手中那枚不知道被谢清晏盯过多少眼的夭夭玉佩还给了他。
“去吧。她也在等你。”
——
很多年后谢清晏再回忆起那一日,才依稀想起,那似乎是那年岁初的最后一场雪。
并不像之前那样声势浩大,只是漫长,磨人。
像是从亘远的,裴氏覆灭十余载的岁月里,叫枉死的冤魂们吹拂来,凄冷透骨,绵延不绝。
谢清晏到时,戚白商就跪在议事殿外。
她披着一件雪白的鹤氅,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入那漫天细碎的风雪里。
孤影孑然,摇曳难支。
“夭夭……”
谢清晏僵在原地,许久才听见自己沙哑的低唤声。
他上前去,急得忘了脚踝处的镣铐,踉跄了下扑跪在转回脸的戚白商身前,却顾不得扯破的伤和滴落雪地洇开红梅似的血。
他将两只手的镣铐锁链攥起,从后越过戚白商肩背,将她死死抵拥入怀里。
“嘶…”
戚白商小声抽气,“疼。”
于是谢清晏拥着她的手又蓦然松卸了八分力道,俯在她耳畔的气息颤栗焦急:“用了什么刑,伤在哪儿?上药了吗?”
“杀威棒。”
戚白商声音很轻地伏在他身前,近乎耳语,“云三安排过了,不重。”
谢清晏却还是气息沉促,胸膛起伏得剧烈。
即便不抬头看,戚白商都能想象出他此刻如何一副凶得要吃人的眼神——
否则那两个迟疑上前的侍卫,也不能张开了嘴,话都没说一句,只是被拥着她的某人侧眸睖了一眼,就骇得脸色青白,连忙低头退回去。
“我没事,也不冷。”
戚白商轻声道:“你该进殿了。”
“骗子。”谢清晏扶着戚白商起身,将她冻得像冰一样凉的手包入掌心,然后牵着她便朝议事殿的殿门走去。
殿外站着的禁军侍卫本就如临大敌。
这会其中一个更是猛一激灵:“镇国公,陛下叫戚姑娘跪在门外,您可以进,但她、她不可入殿。”
“她是广安郡主,”谢清晏冷然望他,“更是我镇国公府从前、过去、将来唯一的女主人。”
于是不必再赘述什么。
侍卫有些怵然地低了头,硬着头皮道:“那请二位稍候,我入殿通报。”
随着那名侍卫进去奏禀陛下,议事殿的殿门敞便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几位大臣分作两派的对峙争吵声拂来耳畔。
“……谢公威赫北疆,马踏西宁,震慑北鄢,怎能因一桩无端猜忌,就将他打入死牢呢?”
“若他真是当年遍寻不得的董家子董翊,那谁知他这些年包藏什么祸心?!那日在正华门上,全城百姓可都亲眼见了——他竟敢刀挟皇子!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那是为了救驾!怎可同论?”
“谋害陛下的是宋家罪女,并非二殿下,他谢清晏刀挟皇子就是欺君犯上!!”
听着朝中几位大员,拥谢清晏与护二皇子者相持不下的争论,戚白商轻捏紧指尖。
谢聪与他的人要求自保,便必然要置谢清晏于死地。
那一步棋,终究是不得不下了。
即便落子后注定风起云涌、天地势变,后果难以预计……
“陛下,镇国公在殿外求见。”
侍卫通禀的声音一出,殿内原本正在痛斥谢清晏“狼子野心不得不诛”的那位大臣的声音戛然而止。
停得太急了些,像是被攥断了颈的鸭子。
“谢公威名,确实可见一斑。”
戚白商心中发笑,也不由地想逗身边那人轻松些——从方才见了她,谢清晏昔日那副温柔渊懿的画皮便连半点影儿都不见了。
可惜谢清晏没领情,仍是眼神沉郁。直到侍卫得令回来引他们入殿。
议事殿内。
谢策独坐大殿正首的御用书案后,沉眉怒目,色厉却又隐忍地望着眼皮底下,那个在书案上搁着的物件。
那是戚白商擂鼓受刑后呈上的“证物”。
一枚雕篆了“琅”字的玉璧。
从许久前他就在盯着它看,殿内大臣们激烈的争辩似乎充耳不闻,他只死死望着它,到瞳白爬上血丝也不觉。
直至此刻,谢清晏携戚白商入殿。
刚受过刑的女子蹙眉跪礼,而被谢策凝视着,踏进殿内的谢清晏从始至终不曾抬眸望来一眼,只是扶着女子,又随她跪下去。
谢策的眼皮猛跳了跳,扶着桌案的手向后支起上身:“朕说过,你不用跪。”
“陛下——”
拥护二皇子的老臣焦急抬头。
可惜被谢策横了一眼,就缩着脖子咽下话去。
“臣戴罪之身,”谢清晏冷然垂眸,不卑不亢,“自然要跪。”
“哦?”谢策声沉,“那你告诉朕,你何罪?”
谢清晏似薄唇含笑,终于抬眸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眼底却无敬畏,尽是冰冷料峭。
“陛下降罪,无罪亦罪。”
“——你大胆!!”
胆战心惊的二皇子派老臣陡然仰头,脸色兴奋又狰狞,像是嗅到了腐肉便再难掩贪婪垂涎的鬣狗。
对方蓦然出列,跪地叩首:“陛下,此子不知感鸣圣恩,还胆敢指摘天子、欺君犯上,必是当年逃脱的董家子啊!”
“不错啊陛下!”
立刻又有朝臣跟着出列:“此子包藏祸心,断不可留!”
“还请陛下下旨,将此等谋逆旧犯问斩!”
“……”
众人喧噪里,谢策却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殿下的谢清晏。
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个答案。
二人间像是有一根紧绷的弦,在朝臣一声声潮涌般的推促下,即将崩断。
就在那刹那间。
“陛下。”
戚白商轻音如泉,未争高声,却自清泠岿然地伏身叩首。
“臣女为谢公击鼓鸣冤,还有一件证物,尚未呈给陛下。”
“大殿之上,岂容你一介女子开口?!”为首的老臣怒声斥责。
谢清晏冷眸睨过去。
那老臣一瑟,下意识吞了口口水,想往两旁退避。
戚白商不为所动,抬眸直面龙颜:“这件证物,足可证明谢清晏当日是一心护驾,谋逆者并非旁人,正是宋皇后与二皇子!”
“——!?”
如平地惊雷,顿时炸得殿内轰然。
这一次不论是保二皇子的、还是保谢清晏的,都坐不住了。
虽宋家事弊,但宋皇后这个罪魁祸首如今身死,宋家悉数获罪,二皇子仍是储君之位的最有利人选——便是想要保下谢清晏的朝臣们,也没敢直接向谢聪发难。
谢策倒是反应并不剧烈。
他将冷沉而杀意隐忍的目光转向了戚白商:“你可知,在朕面前,狂言妄语是什么下场?”
戚白商不卑不亢:“臣女愿以性命,为自己所言担保。”
“好,好啊!”
谢策眉目一沉,“呈上你说的第二件证物!朕倒要看看,除了这玉璧,你还能拿出什么!”
“……”
谢清晏眼神微晃,抬眼望向了御案。
等他再望回戚白商身上,她已经将袖中郑重取出的类似册子的东西搁在内侍邱林远手中,由他转呈陛下。
戚白商刚低跪回身,就对上了谢清晏的视线。
她顿了下,立刻就明白了他眼底那点情绪的来由——
他送她的玉璧,被她当作叩开这世上至坚至冷的天子之心的敲门砖,呈上去了。
事急从权嘛。
戚白商轻眨了眨眼,不熟练地向谢清晏服软。
“……那是什么。”
谢清晏问戚白商。
趁着殿内大臣们还在争辩的喧嚣,戚白商低声道:“是老师当年在太医院值首席之务,为彼时宋贵妃诊脉的脉案。”
她顿了下,对上谢清晏波澜不惊的眼:“二皇子并非昔年所载的早产,而是足月——按足月推算,彼时,宋氏尚未入宫。”
几乎卡着戚白商细若蚊蚋的轻声刚落。
“砰!!!”
御案上所有砚台笔架被暴怒的谢策一扫而空,悉数噼里啪啦地砸在殿中。
前一刻还争辩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都骇住了。
他们视线中央,谢策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毕露:“毒妇!!这个毒妇!!将她的尸首挖出来,给我凌迟!曝尸!!!”
“陛下!!”
“陛下息怒啊!”
“陛下……”
回过神来的官员们顿时跪倒下去,满殿伏首。
戚白商望见谢清晏从始至终淡然从容的神色,便知晓了。
果然。
这才是他能置宋家满门于死地的最后一张牌。
难怪是先安而后宋啊。
这般心情复杂地想着,戚白商跟着众人伏身下去。
于是当被暴怒快要焚尽理智的谢策扫过阶下,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片永远低头叩首、战战兢兢的后脑勺。
他看了多少年的光景……
他早看腻了!
直至谢策对上了谢清晏的眼眸。
青年长身跪着,如玉山岿然,即便是他的暴怒之下,也不改色分毫。
那般令他赏识——可偏偏、偏偏!
“刷!”
谢策起身,猛然抽出了侍卫的长剑,一步步踏向阶下。
他的剑锋怒指谢清晏,目眦欲裂:“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策划了这一切,就为了在今夕,让朕颜面扫地,让朕悔之晚矣?!!”
剑锋冰冷,杀机尽露。
谢清晏却视若未见,他望着坚硬剑锋之后,那双拿暴怒掩藏怯懦的帝王之眼——
“陛下。”
谢清晏低勾唇角,嘲弄又漠然地笑了。
“当真,悔吗?”
“——!!!”
像是一颗火星坠入干枯堆集的柴山,无声炸起冲天欲噬的火焰。
谢策眼底的暴怒与颤栗全被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怒火:“董翊!果然是你!你还敢——还敢拿着那只玉璧?!若不是你董家、若不是你裴家……他们娘俩怎么会死——啊?!”
歇斯底里的狮子于暴怒之下挥剑。
这一次不留余地,他要亲手杀了这个裴氏的余孽、这个纠缠了他十余载的怨鬼!
“谢琅!!”
戚白商近乎撕心的声音响彻大殿。
原本垂眸的谢清晏长睫微颤,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抬手。
冰冷的镣铐悬于颈侧。
足以挡住早已年迈的谢策暴怒之下毫无章法的长剑——
然而更早。
那柄长剑在戚白商的颤声里,骤然悬停。
剑锋几乎吻上了镣铐。
几乎与之同时。
大殿外,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扑了进来——
“哥哥!清晏是你的亲儿子啊!”
在整个大殿内,除了谢清晏与戚白商之外,所有如遭雷劈的震撼下——
长公主猛然推开了殿门,踉跄着摔入殿内,歇斯底里,痛哭流涕。
“哥……不能杀他……他是谢琅、是你的琅儿啊!!!”
痛彻的哭声,犹如吞天噬日的潮水弥漫过死寂长野。
“当啷!”
长剑脱手,重落在地。
在长公主扑上前来,抱着谢清晏哀哭欲绝的声音里,谢策向后,险些倒仰回去。
“陛下!!”同样震撼的邱林远猛然反应过来,扑上去扶住了谢策。
谢策从一潮盖过一潮的耳鸣声,眼前时黑时白的交替恍惚里,慢慢找回他嘶哑的声音。
“你说……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他……他是谁——琅儿??”
像是被最后一个人名拽回了全部的生息与力气,谢策粗喘着气,猛地拂开了邱林远。
在跪了满地的大员们战栗难已的惊骇里,谢策一步步走向谢清晏。
那双眼中满是血丝,那张年华不再的龙颜上震惊、悔恨、却又掺着一丝失而复得近乎疯癫的狂喜和小心翼翼。
只是在这位帝王最罕有的舐犊温情彻底表露之前——
谢清晏缓慢扣住了长公主的手,不必问,他也知晓她为何又会从春山回到上京。
于是他只是拉开了长公主,清声平静。
“臣姓裴,不姓谢。”
“——!”
谢策身影骤止。
地上,被拂开的邱林远却陡然回神,尖声插话:“大人们,谢公身体不适,不宜见众人,你们先到殿外候着吧!”
“臣……”
“臣等告退!”
“臣告退——”
“……”
有一个算一个,便是再忠贞不二的,也绝不会脑子横到在此刻插手帝王家事。
更何况,还是如此可怕的旧日家事。
转瞬后,包括屏退左右内侍宫女的邱林远在内,所有人全都转到殿外。
殿门被重重合上,不留缝隙。
大殿之中,只余下谢清晏与戚白商,僵立原地的谢策,以及跪坐在地垂泪难已的静安长公主。
谢策原地踏过两步,像是被触怒的年老的狮子:“你——”
他的手指向长公主,“你说!你来说,这样一个大逆不道之人!他怎么会是朕的琅儿?!”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谢清晏冷然抬眸。
“上纲不正,臣子何为?”
“你!!”谢策气急败坏地仰头:“邱林远呢,邱林远!拿朕的佩剑来!朕要斩了这个逆子——”
殿外鸦雀无声。
众大员望着的邱林远眼观鼻鼻观心。
他跟在谢策身边太多年,是震怒还是佯怒,邱林远闭着眼都能听出来。
而殿内。
谢清晏在长公主一声惊呼里,弯腰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长剑,走向谢策。
谢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几乎下意识想要后退,但帝王的自尊与傲慢决不允许他那样做——哪怕面对的是他最怀缅最曾让他沉恸于“早夭”的儿子。
在谢清晏踏至他面前半丈内,谢策终于眉峰一抖:“你想做什么?”
谢清晏冷淡地撩起眼:“陛下若问心无愧,怕什么。”
“……!”
谢策怒意猛起,又遏住了。
谢清晏冷然盯着那双与他几分相似、却又早已被岁月与帝位侵蚀的眼。
“臣走到今日,步步履血,不畏一死,就是想亲口替十六年前枉死的裴氏满门问问——父皇可还记得,当年是谁为父王诛杀逆贼、是谁满身箭簇保得父皇从伯兄们的亲兵下逃离王府,是谁顶着兵戈冒死冲出宫门宣先皇遗旨,又是谁白刃协身、宁死不退?!!”
“…………”
震声绕梁,穿透了殿门,直入云霄。
风雪在门外呼和,像是长风荡过穹野,数不清的冤魂十余载凄声呜咽。
谢策终于从那种悔恨与瑟然里回过神,目眦欲裂:“——好,好,你忍了这么些年,不肯与我相认,原来就是为了今日,你是恨朕啊,你是要逼宫来质问你父皇吗?!就为了一群已死之人?!”
“……”
谢清晏胸膛起伏犹剧烈,眼神却沉了下去。
他情绪归于寂静,终于垂眸,低低地自嘲至极地笑了声:“不,陛下错了。若我想逼宫质问,便不会等到今日尘埃落定。”
那人抬眸,望着谢策:“从前想问,可步步至今,早已不必问。”
“…………”
谢策一僵。
他看得分明,谢清晏眼中的失望与冷漠,对他没有半分父子温情,亦没有犯上不敬,只是最纯粹也最极致的漠然疏离。
谢策心里一颤,刚要开口,就见谢清晏将那柄长剑倒提起,双手递向他。
“陛下不是要剑么,剑一直在。”
“……”
谢策下意识地抬手去接。
“只可惜昔年为陛下执剑之人,热血洒尽,却作白骨。舍命之义,怎抵得过帝心寒暖。”
谢清晏在松手的刹那,漠然回身,再无一丝眷恋:
“那我便代裴氏一族,祝父皇,独尊天下,长乐无忧,国祚绵延。”
“——哐当。”
长剑落地,盖不住身后那一声颤栗:“琅儿……”
“谢琅已经死了。”
谢清晏弯腰,扶起了戚白商,向外走去。
“死在了十六年前,母后在启云殿亲手纵下的那场大火里。”
那人在殿门前停住,侧过脸,却终究没有转回身。
“……或者更早,死在他的父皇第一次对裴家动了灭门之心时。”
“————”
死寂比恸声更震人心。
戚白商眼睫微颤,回手握住了谢清晏的,她随他一同跨过那道高高的、巍峨皇庭的殿门。
他们并肩,越过殿外百官与内侍们复杂交织的视线,一步步踏下长阶。
天地辽阔豁然。
而他与她的手交握着,没有松开。
“看,夭夭。”
谢清晏仰脸,看向云消雪霁,终归寂然的长穹。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