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行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直到看到面前的人向自己走过来,他才挪动脚步。
“你怎么在这?”
“等你。”
“你……去哪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说这句话,说完后都愣了一下。
沈之行有些尴尬:“……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说过你家住在哪,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地址,但是你平时都坐地铁。”宁熠辉开口,整个人精神状况看起来不太好,“所以觉得在这个地铁口,你总会有出现的时候。”
沈之行吸了口气:“你等了多久……”
“四天。”宁熠辉垂下眸。
听到四天时,沈之行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就这样在这毫无消息地等着自己。
“你就知道我会出现?万一我搬家了。”
“我不知道……所以我在等。”
“为什么等我……”
“我没有家了,沈哥。”
沈之行顿了一秒,抬起眸对上了宁熠辉的视线。
“可以借住两周吗?”
这个请求非常突兀,但沈之行张了张嘴,却好似没有办法立马拒绝,他只是想到了对方消失的事和下巴上的伤。
“你房子呢?”
“被收走了。”
“你朋友呢?”
“最近都不在。”
“……”沈之行沉默了一瞬。
“所以,可以吗沈哥?”宁熠辉又问了一次,“我想吃兔头。”
沈之行这才想起,完了,忘买了。
“那你这四天都住的哪?”
“地铁口。”
宁熠辉说得真诚,但打死沈之行都不会信,对方自己又找补:“我没钱了。”
“我还有你的六万。”
“你没用。”
沈之行一说起这个,心口就像被梗住了,他没说话,宁熠辉也没再问。
兴许是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在地铁口面对面站着,氛围微妙实在有些显眼,沈之行对于周遭的视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要不……我帮你再开个酒店吧?”
宁熠辉没说话,只是就这样看着他,眸子很深,沈之行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最后也只是咬了咬唇偏过了头。
“算了,先跟我走吧。”
宁熠辉就这样跟在沈之行身后,进了这个老破小的出租屋。
声控灯昏黄,楼道里静得只剩两人踩在水泥台阶上的声音。沈之行走在前头,莫名有点别扭,总觉得背后那道视线太直,让他肩膀僵硬。想到宁熠辉原本那套装修考究的大公寓,再看看自己这破地方,心里瞬间就涌上一股尴尬。少爷肯定没住过这种地儿。
但转念一想,少爷都没家了,自己好歹还有个落脚处,心里的羞耻便少了几分。
不过打开门的时候,里面还是挺干净的,很普通的一居室,家具老旧,没什么太多的内容,而且因为人走了很久,看起来没什么生气,家里也没有植物。
“只有一张床。”沈之行有些不自在,“我给你打个地铺。”
“好的。”宁熠辉非常老实,“我可以做饭换取睡在这里的房费吗?”
“你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吃tartare?”
“……”沈之行在想他要吃那玩意儿不知道自己去超市买两坨生牛肉吗,“谢谢,你还是下饺子吧。”
他一边说一边吸地,然后给宁熠辉打地铺。
宁熠辉站在背后,看着对方给自己忙前忙后的背影,心脏才像是突然回温,逐渐开始跳动。
“你消失的时间,去哪了?””沈之行突然问,声音闷闷的,不看他,“听说你也离职了。”
宁熠辉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对方会主动问他。
“嗯……被我爸带走了。”
沈之行铺床的手顿了一下,手指捻着被角停在半空。
下一秒,一道阴影压过来,宁熠辉的手覆了上去,接过他指尖的床单,掌心微微蹭过他的指背。沈之行一僵,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宁熠辉就顺势蹲下来,和他肩并着肩。
“然后我出柜了。”
对方轻描淡写地丢下一记惊雷,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却炸得沈之行半天没回过神。
“他受不了,关了我几天要让我承认我是神经病,在故意撒谎,还说要找人电我治疗。”宁熠辉侧过头去看沈之行,“配合地演了几天,然后就找机会从医院跑了,他知道了之后,让我这辈子都别回这个家了。”
沈之行张了张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和父母出柜这件事,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也不敢想象这些天宁熠辉的遭遇。
“……为什么要出柜。”
宁熠辉像是感受到了沈之行无形的压力,他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出,喜欢男人又没有错。”
“但就是这样……你才连家都没有的。”
“我以前也不怎么有。”
“但你至少有钱。”
“为了钱装一辈子异性恋那也太痛苦了吧,而且钱有什么用,花钱也没把我电成异性恋。”
沈之行吸了口气,他每次说着说着就会被宁熠辉带偏。
“那你身上的伤,是不是他们打的你。”
“我爸打的。”
“……你为什么每次都让他打你。”
“好问题。”宁熠辉哈了一声,“大概是他给我花了这么多年钱吧,总觉得还手是错的。”
沈之行一下又沉默了,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在家人面前,他压抑了这么多年性取向,从来没想过争取和坦白。
“我以为你在海外呆了那么久……心理会解脱点。”
“创伤跟着人脑袋走,不跟着出国走。”
沈之行喉咙发紧,有些难过对方的过去,过了几秒才挤出一句:“那你就出柜了。”
“我对女的没感觉,总不能装一辈子害人,沈哥不是比我懂?”
“……我也没有要害人家。”
“我知道,你和你表现的样子,从来就不一样。”宁熠辉声音很低,最后一句像是在说悄悄话,“差点就被骗了。”
沈之行吸了口气,心脏跳得很快,才想起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早就藏无可藏。
他忽然觉得这屋子闷得慌,空气里好像也有什么藏不住的情绪在悄悄膨胀,涨得满屋都是,快要漫出来,快要淹住他了。
他没回应,宁熠辉好像也没在意。
理完被子,他就去给宁熠辉拿擦的药,宁熠辉拿到药的时候有些意外,沈之行也不太自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整个人现在心情非常复杂,像闷着,像看开了,像要往前,但又还是在原地踱步。
也许放宁熠辉进家门就是个错误,可对方现在又没工作,又没家了,那怎么办,可能存款都被没收完了。沈之行想到这,心口一阵烦躁,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掌心。
他一边羡慕宁熠辉敢反抗,一边又难受心疼于对方的遭遇。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微妙平衡。
如果连宁熠辉这样的人生都活成这样——
那他宁愿过一辈子自己这点破穷日子,起码父母爱他,不被电击,也不用从小挨打。
不过宁熠辉似乎也非常识趣,从六万元开始,就再也没问过他消失的时间去哪了。
像是在等一个他自己愿意开口说的时机。
晚上两个人吃了饺子,宁熠辉时不时地会回手机上的消息,沈之行给他拿了一套自己没用过的,准备日后换的牙刷毛巾,等对方洗的时候,他就带着耳机和家里打电话了。
崔秀勤这段时间状况比早先好一些了,但整个人精神还是不佳,沈力稍微恢复了一点。
见到自己也只是一直在叮嘱身体,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身体健康更重要的事了,三个人都没有提到沈之游名字,像是共同地想要翻篇。
但崔秀勤看着自己的脸,也许是和沈之游有几分神似,到最后又红了眼眶。
沈之行只能匆匆挂了电话,害怕自己紧绷逃避了这么久的情绪,待会儿也禁不住地溃堤。
他关灯关的很早,宁熠辉洗漱完躺在他旁边时,沈之行都能听到旁边地铺微微下陷的声音。
昏暗的房间里,呼吸此起彼伏。
沈之行虽然眼皮很困,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多了个人,大脑皮层却格外清醒,甚至能听到旁边翻身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他听到背后地上的人突然开了口。
“睡了吗,沈哥。”
沈之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对方却像是自顾自地继续开口,声音很低。
“和你打过无数次的电话,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真的躺在你旁边。”
沈之行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然后速度再也没停下来过了,就这样一声一声地像要击穿自己的胸腔。
他脚趾都蜷禁了,手无意识地紧捏着背角。
“你说你没花六万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一点都没帮到你,你不说,我也不敢问。”
“但你帮了我好多,你可能都不知道。”
“就是每一次电话,每一个消息,都给了我出柜的勇气。”
“我不算是因为你出柜的,但只是你让我觉得……哪怕我没有家了,也可以在你这找到避难所,无论软件上,还是现实里。”宁熠辉语气平淡,甚至听不出几分情绪,“我只是想赌一把。”
宁涛那天来得也并不算突然,但却突然地向所有人毫无预兆地宣告了自己的离职。
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就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在说完他是同性恋的时候,宁涛愤怒得几乎口不择言,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宁熠辉都不会忘记三叔和公司的其他领导,当时在旁边听到时有多震惊,但他们多震惊,宁涛多愤怒,那一瞬间他就有多满足,扭曲的,膨胀的,像是觉得自己胜利了的满足。
对方显然完全无法接受,逼着他承认自己是神经病,要去治疗,是疯了所以才会口不择言,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
还说如果他这样,自己就去跳楼。
被强制送去医院的日子,荒谬可笑,医院不觉得同性恋是病得治,倒是测出他过去本身就有抑郁自杀的倾向,宁涛几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告知那些人自己是真的有病才这样。
接受治疗的日子非常痛苦,就像把过去的遭遇平白给你扯出来,让你又走了一遭,身体比挨了一百万遍打还要痛,精神就跟要坍塌了一样,全是过往铺天盖地暴力的记忆,还有从未被人肯定的打压。
于是他开始假装配合治疗,等到后面宁涛找的人放松警惕的时候,才从医院逃跑,躲去了林鸣家里。
一直到宁涛彻底爆发离开b市,收回房子,并给自己周边所有的生意伙伴说明了自己是精神病的事,宁熠辉才重新拿回手机试图联系沈之行。
他本没抱多大希望,却没想到沈之行竟然真的留给过他一条消息。
就那么一条,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一句<你还好吗?>,却像一道缝隙,瞬间劈开了医院漫长又绝望的日子。他几乎是欣喜若狂,像是从一片死寂里突然听见了有人喊他名字。
从他克制着,一点一点给沈之行发消息,不敢发多,不敢催,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可沈之行又消失了。
于是他就这么开始等。
每天清早准点出现在地铁站口,再到下班的时间,等到地铁站关门,像个偏执的神经病。可他心里清楚,他还能等下去,因为那个站口,是他唯一一个有可能再见到沈之行的地方。
所以一直到今天,他终于等来了沈之行的出现。
沈之行没回应,他连呼吸都轻了几分,睁着眼看着窗台,手心里满是被角的褶皱。那句话像是顺着耳朵钻进他心里,又像一块烫铁,贴在心脏上,烙得他一动不敢动。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怕一旦开口,就承认了什么。怕自己心里藏着的秘密,会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一点点露出来。
偏偏宁熠辉像是看透了他不说话背后的挣扎,没等他回应,又慢慢开了口,声音低哑得像压着火。
“但还好赌对了。”
沈之行手指一紧,再也没忍住地低声回了句:“宁熠辉,别得寸进尺。”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听见宁熠辉在黑暗里轻轻笑了一声,像是终于等到了他松口。
“沈哥,你没睡。”
“……你声音这么大。”
沈之行闭着眼,压着心口那股突如其来的慌乱,心脏都快炸开了。
背后的人像是坐起了身,地铺微微一响,像是宁熠辉换了个姿势,靠得更近了些。
“我其实特别怕你不理我。”
“因为和你聊了好久好久,要是你不理我了,我怎么办。”宁熠辉轻声说,“这么长时间,都成习惯了。”
“……明明是你先不理我。”沈之行闷闷地开口。
这句话一落,房间陷入一种更浓稠的静默里。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一点点叠在一起,像是两颗心脏隔着一层空气拼命对峙,谁都不肯先露怯。
宁熠辉没再说什么,只是忽然坐了起来。
沈之行下意识回头,正好对上那双藏不住情绪的眼睛,里面藏着渴望,也藏着一股同样压抑得快崩溃的求救。
他顿了顿,嗓子发哑:“……你干嘛。”
可他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多余。
宁熠辉的眼神,他太熟悉了,像是濒临崩溃的人,最后一丝理智在坠落边缘疯狂挣扎,却偏偏只想扑到同样伤痕累累的人怀里,一块堕落下去。
沈之行只觉心脏被这眼神拽得狠狠一揪。
这段时间积压的情绪、压力、恐惧、孤独,全都在此刻像高压锅的阀门被人捏开,直冲脑门。
宁熠辉俯下身,靠得极近,气息烫着他的皮肤,像是试探,又像是赌命。
沈之行一动不动,像被钉死在原地,手指死死扣着身下的褶皱,心脏狂跳,突兀地生出同样求救的渴望
宁熠辉的声音很轻地在耳边响起。
“……想亲你,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