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在游轮上,程岱川有了新的作息时间,会在凌晨两点左右放下手机、入睡,凌晨四点多或者五点多钟醒来。
醒来时,程岱川也会习惯性地往隔壁的单人床上看一眼。
阮熹有各种各样的神奇睡姿:
两只手臂张开,歪着脑袋枕在被角上,枕头横在旁边当摆设的;
雪白的被子被团成一团骑在两腿中间,白皙的胳膊和大腿都露在微凉的空气里的;
豪迈的大字型的;
像婴儿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垂着睫毛的乖面容的......
今天不太一样。
昨天晚上睡前,阮熹一头钻进被子里蒙得严丝合缝,被子鼓鼓,像一座倔强的小小山丘。
现在看起来和昨晚几乎没区别,还那样。
海面上腾着一层薄薄的晨雾,东方欲晓,程岱川在这样的朦胧天色里,轻车熟路地走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冲过澡再出来时,晨雾已经散去,露出薄曙。
程岱川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准备伸手去拿玻璃杯。
瞥到玻璃杯的摆放,他动作稍顿。
昨晚他们用过的玻璃杯挨着放在桌上。
阮熹习惯在睡前用护唇膏,把一双漂亮饱满的唇瓣涂得油乎乎、亮晶晶的,再“啵”“啵”两声,对着镜子抿抿唇。
护唇膏沾在玻璃杯的杯沿上,很容易分辨出哪个是她用过的。
程岱川在没有唇膏痕迹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矿泉水,他靠在桌边,边喝水,边看向阮熹睡着的那张单人床。
床上还是一团小小的山丘。
就这么窝成一团睡了一夜,不闷?不累?
他放下玻璃杯,走过去,掀起被子的一角,想给她透透气。
结果发现,被子里面只有枕头和一根印有桂花图案的淡绿色发带。
程岱川扫视一圈——手机不在床上,也不在床头柜上。
看样子是出去了。
才五点钟,天色还没大亮,阮熹起这么早能去哪呢?
程岱川给阮熹拨了个电话,被挂断了。
阮熹很快回过来一条微信,说她起得早,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里买了一杯咖啡喝,现在正精神百倍地闲逛。
程岱川打字过去:“怎么没接电话?”
阮熹回过来的内容令程岱川皱起眉心——“我要独自享受朝霞和日出,不要来找我哦,你再睡会儿吧!”
这条微信后面,她还继续发来一个高高兴兴转圈圈的烤鸡表情包。
以前石超吐槽过阮熹这套表情包:“熹子,你咋就这么爱吃呢?连表情包都是成了精的烤鸡奔跑、烤鸡点头、烤鸡竖大拇指、烤鸡叉腰、烤鸡转圈......”
阮熹很无辜地眨眨眼:“因为我怕长毛动物啊,烤鸡没有毛,不是很可爱嘛?”
程岱川曾因为阮熹这个回答,把筷子里夹着的牛肉面都笑掉了。
但现在,他盯着烤鸡一圈又一圈地在手机屏幕里转,却笑不出来。
阮熹这几天的反常,程岱川都看在眼里。
有时候阮熹会走神,目光空洞地盯着某个地方看很久。
阮熹也会忽然叹气,好像心里积压着千千万万的愁绪,却什么都不肯说出来。
程岱川不止一次地问过阮熹,“怎么了”“又乱想什么呢”“皱着眉愁什么呢”......
这些问句,都被阮熹用傻子都能看出来的蹩脚借口给搪塞掉了。
阮熹某方面的性格和石超很像,白水鉴心,大大咧咧。
程岱川说过,她脸上会飘弹幕,但他现在却读不懂了。
换成是以前,只要是程岱川或者石超问起来,她一定会滔滔不绝地把事件从头讲到尾。
其实混熟了以后的更多时候,甚至不需要他们询问,阮熹就会主动拉开话匣子,事无巨细地分享她的所见、所闻、所感。
一起上学的路上,阮熹背着书包蹦下楼道里的最后一节台阶,高高兴兴地转头:“程岱川我和你说哦,今天早晨我爸爸啊......”
一起回家的路上,阮熹还是背着书包,走在程岱川身边,撅着嘴,皱着鼻子:“我和你们讲,我们数学老师留作业啊......”
程岱川经常会在阮熹的分享里,笑着提醒:“看路。”
程岱川知道阮熹家吃的晚餐、早餐,知道阮熹写作业到几点钟,知道阮熹喜欢做英语选择题、讨厌做数学卷子,知道她在早起洗漱时经常忘记盖洗面奶的盖子......
他也知道她的口头禅和习惯性动作,知道她喜欢看哪几部动画片、玩哪个游戏、喜欢什么样的颜色、爱吃什么口味的食物、偏好哪种风格的首饰或者着装......
程岱川知道阮熹很多事。
他却不知道阮熹为什么吃不下小馄饨、为什么叹气、为什么会在五点钟跑出去喝咖啡。
或许,不算完全不知道。
程岱川重新拉开冰箱门,抠开一罐啤酒,自嘲地勾起嘴角。
只是有些不愿承认:
阮熹在喜欢某个人,所以从快乐、开朗、活泼变得心事重重和患得患失。
把啤酒一饮而尽后,程岱川捏扁金属罐,“哐当”一声投进垃圾桶里。
他点进朋友圈,下滑,果然看见某个眼熟的头像发了动态。
两小时前,凌晨三点多钟,张序发过一张和女生的合影。
看样子是在宣告新的恋情。
时间这么异常,阮熹还是看见了,还给张序点了个赞。
前天
张序的动态,阮熹也点赞过。
就这么喜欢张序?
关于张序的事情,就像阮熹的非开放区。
高中时候阮熹曾红着脸和程岱川他们说,有个长得还挺帅的学长,踩到她的脚,可能是想和她搭讪。
石超摇头晃脑地说:“不可能吧,你像个脚踏式垃圾桶似的,一踩你就张着嘴叫,多吓人,人家能乐意搭讪你么?”
石超说完,被阮熹追杀了半条街。
阮熹怒吼:“搭讪我也没有用的,那学长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连这种芝麻大的小事小情,阮熹都提到过,却没提过她拦路要张序联系方式的事。
手机屏幕自动熄灭,时间显示,现在是早晨五点半。
前些天的这个时间,程岱川差不多会去游轮健身房。
今天没去,没心情。
他打算等阮熹回来,好好和她谈谈。
她明明知道张序有过几段恋情,也看见张序的新女朋友了。
再留恋,就没意思了。
程岱川又皱眉:或者,应该等到早餐之后再提这事儿?
不然她又对着食物发呆,不好好吃饭。
朋友圈里的动态再刷新,张序下面的点赞被阮熹自己取消了。
程岱川握着手机感觉啤酒尾调有点苦。
临近早餐时间,石超在“熹熹川川超超群”里发了张早餐的照片。
是开在程岱川和石超他们小学校门口的一家早餐店,店开了二十年了,面点做得地道,就是环境稍微差了一些,都是熟客在吃。
程岱川看见阮熹在群里回复石超,问石超怎么肯在假期起这么早去吃早餐,还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石超发过来一条语音信息:“嗐,被棠棠打电话叫起来的呗,说想吃小学的味道,这不就跟着她过来吃了。”
语音信息里能听到陈棠的声音,“程总和......”
语音结束,后面的内容没有了。
程岱川都能想到陈棠是什么鬼德行,估计是要阴阳怪气地打趣他,说一些“程总和阮熹的蜜月旅行什么时候能结束呀”这类的话。
陈棠比石超机灵,和阮熹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就发现了某些端倪。
陈棠看着程岱川把一块又一块烤肉夹到阮熹餐碟里,露出不怀好意的神秘微笑。
在足球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将突发恶疾,居然举着餐碟:“程大善人麻烦你了,我也要吃牛肉。”
程岱川面无表情地抬眼。
陈棠用口型说,“我、知、道、了!”
程岱川当时舔了下嘴唇,用一块牛肉做封口费,却也没在“暗恋被朋友发现”这件事上过多纠结。
那天的阮熹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程岱川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注意力都在阮熹身上。
他拿餐巾纸叠了个无毛动物——青蛙,放阮熹手边,想要逗她开心。
阮熹走神了,没发现,直接拿起来擦了擦嘴。
坐在对面的陈棠看着程岱川吃瘪,把一双嘴唇吃进嘴里抿着,憋笑憋得脸红脖子粗。
后来程岱川和石超送陈棠去机场,石超站在航站楼里,提到阮熹:“棠啊,有机会我们约上熹子一起去国外找你玩哈。”
陈棠说:“那样的话,程总可就不一定会带着某些人了。”
这个某些人,是在说石超。
某些人本人未能领会,还特别纳闷:“熹子是我和川宝的好兄弟啊,必须有福同享啊,不带着怎么行呢!”
陈棠很真诚:“石超,你有空去看看眼睛吧。”
石超不乐意:“我视力和川宝一样棒!”
陈棠懒得理石超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怂恿程岱川:“喜欢就上啊!怂什么?”
程岱川说:“回去追你那位金发碧眼帅哥朋友去吧,少管闲事。”
陈棠整颗脑袋都红了:“好、好朋友之间......告白哪有那么简单!!!”
程岱川笑笑:“啊,谁说不是呢。”
陈棠果然是要打趣,私下发了个贼眉鼠眼的挑眉笑脸给程岱川。
程岱川懒得回复。
他看完,切到和阮熹单独的对话框里,想问问阮熹什么时候去吃早餐。
问句没发出去呢,阮熹先发来了答案。
她说,她想和他分头行动,让他自己吃,不用等她。
程岱川直接拨了电话:“分头行动?”
阮熹在电话里“嗯”了一声。
程岱川皱眉:“想到几点?”
“......不知道呢,我打算自己转转,到时候再打电话联系吧。”
这个“再打电话联系吧”,程岱川等了一天,到傍晚也没等到。
他靠在甲板边,吹着海风,试图找回理智。
程岱川的手机里存了一张以前做过壁纸的拼接照片。
上面是家庭照,下面是阮熹、石超和程岱川的三人合影。
那时候石超说:“羡慕啊程总,你有两个这么棒的团体呵护着。”
因为程光恺的背叛,程岱川已经失去他的第一个团体了。
他看着拼接照片下面的合影——
他们三个穿着同款的深蓝色校服。
阮熹的手鬼鬼祟祟地伸到他身后,在他的脑袋后面比了个兔耳朵。
又因为小动作得逞,而笑得露出八颗牙齿。
海风呜咽着在广袤的海面上掀起波澜,程岱川看着照片里唇红齿白、笑容灿烂的阮熹,想到她着急着对医生解释的那句“不是啦,只是关系特别特别好的好朋友。”
程岱川仰起头。
他也会失去另一个团体么?
有个陌生人忽然在程岱川旁边“嘿”了一声,程岱川回眸。
陌生女生招了招手,说:“你见过我的,不记得啦?”
还不等程岱川回答,陌生女生就笑着说,自己问过他是不是一个人来旅行。
程岱川隐隐有印象:“欢迎舞会前?”
女生笑起来:“对啊,其实我见过你很多次,在泳池也见过,还和你挥手了呢,好多人都在看我呢,就你没看我。”
程岱川“啊”了一声。
“你在看你的女朋友。”
程岱川没说话。
女生继续说:“你之前不说是朋友么,我留意过了,你们住一个房间,总是在一起,都这样了还只是朋友啊?”
是啊,都这样了,还只是朋友。
程岱川有些无奈。
女生倒是很开心:“看起来不太顺利,你们吵架了?要不要请我喝杯酒,听你倾诉?”
程岱川淡着一张脸:“不好意思,我没有和陌生人倾诉的习惯。”
程岱川心情差,面对陌生人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的礼貌。
女生可能觉得没意思,耸耸肩,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走了。
理智稍微拉回来些。
程岱川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过问阮熹不想提及的事情,也没有资格置喙阮熹对别人的感情、约束她是否要和自己一起行动。
之前,是他过界了。
程岱川也知道自己某些行为,可能给只把他当好朋友的阮熹增加过一些烦恼。
他已经做好继续做好朋友的打算了,可是回到客房,用房卡刷开门,却忽然看见一天不见人影的人,正垂着脑袋坐在没有开灯的昏暗房间里。
“阮熹?”
“嗯。”
程岱川手摸到开关:“闭眼。”
打开灯,程岱川看向阮熹,发现她眼睛有些泛红。
理智全无,行为失控。
之前打定主意的“不要提”“不要问”“不要过界”一笔勾销。
他快步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是谁让你这么委屈?”
阮熹哽咽着摇头。
程岱川克制着情绪:“不想说?”
阮熹看着程岱川,抿着唇,没说话。
程岱川和阮熹对视片刻,忽然问她:“阮熹,你有喜欢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