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睿王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云复寰的这句话让四周温度瞬间降至冰点,再加上大牢阴森可怖,没由来让人从脊背蔓延一阵寒意。
帝君膝下共有六子,长子楚壁,获封睿王,二子楚琮,获封荣王,只可惜天妒英才,他们两个都死在了征讨北狄的战场上。当年死讯传回时,帝君心痛如绞,以至于朝野上下都对这两位皇子的名字三缄其口,成为了不可言说的禁忌。
楚陵原以为云复寰会交出些楚圭贪污受贿的证据,没想到竟然挖出了一个惊天隐情,他藏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收紧,平静问道:“大哥当年不是身中敌军流箭,死在了征讨北狄的战场上吗?”
云复寰却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睿王当年文武兼备,又是诸位皇子中年纪最大的,立储之声一日高过一日,比起你今日也不逊色什么,楚圭一心想夺皇位,又怎会容忍他活在世上?”
“当年鸿翎急使来报,说睿王率军冲杀之时不幸身中敌军毒箭而亡,等其灵柩被人秘密护送回京时,尸体也腐了,什么都查不出来,可怪就怪在这里——”
“这件事按理说和楚圭没什么关系,他却在睿王落葬之时秘密处死了一个曾经跟随睿王作战的小兵,这件事他做得极其隐秘,连我也是阴差阳错下才发现的,于是暗中调查了一番,却发现睿王的死与他脱不开干系。”
楚陵没有说话,像是被这番话惊得没能回过神来。
云复寰一字一句咬牙道:“殿下,如今朝中奏请立你为储的折子不在少数,楚圭一定会想办法对付你,就像当年杀了睿王那样,反正争也是死,不争也是死,为什么不去争一把?!这件事倘若利用得当,一定可以扳倒他!”
楚陵闻言这才慢半拍回神,他伸手握住牢门栏杆,问的却不是其他,而是:“是不是只要本王去争了那个位置,就能救你和阿念出来?”
“……”
云复寰没想到时至这个地步,楚陵最挂念的还是自己,他愣了一瞬,过了许久才语气复杂的问道:“王爷难道就不好奇,阿念既然是我的弟弟,又为何会出现在你的府中吗?”
楚陵轻轻摇头:“本王不知,本王只知道你们的父母亲人都死在了突厥人手中,乱世之中为仇恨所累,就算多些身份保全自己也无不可。”
云复寰闻言轻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抹笑容,却又没能笑出来,他刚才将那个致命的把柄告诉楚陵其实未必没有私心,一是为了让对方扳倒楚圭替自己报仇,二是楚陵如果真的能当上太子,自己和弟弟也能有一线生机。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面前这人干净剔透,是不容自己这样污浊的人去算计的。
云复寰忽然缓缓跪地,隔着牢门向楚陵磕了一个头,哑声道:
“殿下,我的这条残命死不足惜,阿念却是无辜的,当初我任由他在您的府中长大而不管不顾,就是不愿他牵扯进这些阴谋诡计,如果可以,希望您能救他一命。”
楚陵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度觉得场景有些熟悉,前世他不就是这样么?被楚圭和云复寰强行扣上造反的罪名,然后刀剑加身,被押在了黄金台上跪地认罪。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
牢房气窗透出来的阳光斜影都变成了那年落在身上永远都无法融化的雪。
只有用仇人的血才能暖一暖。
楚陵什么都没说,缓缓站直身形,后退了两步,雪白的衣角擦过地面,不可控制沾染上了些许尘土污浊,他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大牢内响起,隐隐带出了回声:
“你放心,本王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楚陵转身离开了牢房,而云复寰始终维持着那个叩首的姿势不曾动过,地牢内的道路曲曲折折,阴暗异常,听不见想象中的痛哭声和哀求声,据说今年的最后一批死囚都已经送往了菜市场砍头,这座空荡荡的地狱犹等着人去填满,只靠云复寰一个是不够的。
孙药农,程炳之。
这是云复寰靠在牢门前低声告诉楚陵的两个人名,前者如今贵为太医院院首,后者却是当年曾经跟随过睿王的先锋副将。
楚陵离开大理寺的监牢时,险些被外间的阳光晃了眼,他眼眸微眯,头也不回的对隐在暗处的一抹绯色身影问道:
“杨大人听了这么久,还没听够吗?”
门后缓缓走出一名身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赫然是大理寺卿杨万里,出了名的刚直不阿,也是出了名的皇帝狗腿子,他双手揣在袖中,笑得有些尴尬:“殿下见谅,微臣也是职责所在。”
楚陵却长叹一口气道:“本王无意责怪,大人都听见了也好,将来在朝堂上也算有个人证。”
杨万里傻眼了:“啊?”
他只负责偷听来着,可没打算掺和进皇家秘辛啊!
楚陵:“本王与四哥终究兄弟一场,亲自去检举脸上不大好看,既然大人已经知晓了事情始末,等本王搜集到人证物证之后,还要劳烦大人在父皇和朝臣面前阐述真相,本王在此先行谢过了。”
杨万里:“?!!”
卧槽!让他一个臣子去检举揭发诚王谋害兄长真的好吗?!!
楚陵刚才还在思索这件事该如何捅到帝君面前,没想到瞌睡来了就送枕头,他语罢不顾杨万里欲言又止的神情,直接坐上马车回了府,也不知是不是突厥人在城内盘踞的缘故,外间街道清清冷冷,不似往日热闹。
楚陵闭目支着脑袋,似是在假寐,脑海中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穿着金色雁翎甲的身影,舒朗俊秀的眉眼,自是豪气干云,不过那人死了太久,连最后一点零星的回忆都模糊起来。
楚陵对睿王的印象已经不是很深了,记忆中家国动荡的那几年,这个大哥常年在外征战,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只是每次归朝时都会带回一些在关外亲手狩猎的野物,因为自己身体不好,那些保暖的好皮子都会刻意留给自己。
其实何止是楚圭,当年他也以为这个大哥会当太子,心中觉得做一个闲王也没什么不好,后来对方的死讯从万里之外传来,只让人恍惚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瞬,让楚陵从回忆中惊醒。
他似有所觉地掀起车帘,只见马车恰好驶到了刑部大牢门前,阿念与云复寰的身份不同,前者为民,判了死刑之后便交由刑部收押,后者为官,且至今尚未判罪,便交给了大理寺审讯。
他不太捉摸得透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云复寰,倘若已经厌弃,为何一直不曾让人判罪?倘若有心庇护,又为何押入大牢?
帝心难测,不外如是。
正在驾车的萧犇敏锐察觉到楚陵掀起帘子的动作,干脆挥鞭停下了马车,心思难得细腻了一回:“殿下,可要进去看看阿念?”
楚陵闻言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才吐出一句话:“……也好。”
相比于云复寰的处境,阿念明显要糟糕得多,身上被拷打得一块好肉都没了,只是比起肉体上的疼痛,他一定更痛苦自己连累了云复寰,听狱卒说他有好几次想要撞墙寻死,有一次甚至打破了送饭的陶碗想要自毁容貌,幸亏发现得早及时拦了下来。
“阿念……”
楚陵低沉清朗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耳畔响起,一度让阿念怀疑自己在做梦,他艰难睁大满是血污的眼睛,果不其然在牢门外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连忙拖着脚腕上的铁链爬到门边,嘴巴焦急张合,似乎想问些什么。
楚陵读懂了他的想法:“你想知道你哥哥如今怎么样了?”
阿念用力点头,双目猩红。
楚陵长睫轻垂:“云相如今与你一样被下入狱中,本王方才去大理寺看过他了,他求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你出来。”
其实想让一个人痛苦,何须酷刑加身,只需要一句诛心之言就够了。
阿念闻言身形一僵,痛苦闭目,喉间控制不住发出一阵隐忍的呜咽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莽撞之举竟会连累哥哥下狱,汹涌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内心是数不尽的懊恼和悔恨。
他望着楚陵,无声动唇。
虽然没发出半点声音,但楚陵还是读懂了他想说什么。
阿念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骗了他。
楚陵见状轻轻摇头,然后掏出白帕隔着栏杆替他擦掉脸上斑驳的泪水,温声安抚道:“阿念,好好活着,我一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阿念却忽然紧紧攥住楚陵的右手,用力闭了闭眼,在他掌心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了三个字——
云、念、寰。
他的名字叫云念寰。
楚陵低声道:“不管你叫什么,在本王心中永远都是那个阿念。”
他语罢缓缓收拢掌心,终是在衙役小心翼翼的催促下起身离开了监牢,而阿念所在的牢房上空不知何时多了一片暗红色的阴霾,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蟒正在里面肆意穿梭,吞噬着那团滋味美妙的痛苦。
夜色已深,楚陵把孙药农和程炳之的事交给萧犇暗中调查后就回府歇着了,他不知是不是今日去了太多地方,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闻人熹还在校场没回来,楚陵只好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艰难入睡,他习惯了身边有对方的温度,以至于现在老觉得空落落的少了些什么,身上红艳的绸被仿佛变成了一片茫茫寒雪,将他笼在前世那个绝望的寒冬中无法走出。
唯有那条黑蛇知道,面前这名人类是因为太累了……
楚陵在亲手复仇的过程中,同样在一遍又一遍回忆起前世的痛苦,或许他心中也在反复叩问,为何自己一生从未负人,却偏偏总被人负?
他觉得自己的善心一文不值。
他觉得自己的忍让何其可笑。
他一度想破罐子破摔,这辈子就做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好了,让所有人都没办法再辜负自己,可那终究只是想一想而已。
楚陵压抑着自己心中那头蠢蠢欲动的野兽,始终不肯逾越雷池一步。
他不做皇帝,谁做呢?
黑蛇盘踞在床柱上,嘶嘶吞吐着猩红的蛇信,面前这任宿主实在过于勤恳,以至于让它都有些不忍心了。
但恶魔的不忍,永远只能是猫哭耗子般的存在。
黑色的蛇尾轻轻触碰了一下楚陵的太阳穴,似乎想做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它要等,等着楚陵自己开口想要梦境的那一天。
闻人熹是天黑才回府的,进屋之后就见楚陵躺在床上睡得正沉,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落座,但没想到对方的警觉性实在太强,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双眼。
闻人熹一怔:“我吵醒你了?”
楚陵睡得大脑混沌,过了片刻双眼才缓缓聚焦回过神来,他重新闭上眼,贴着枕头蹭了蹭,嗓音沙哑的道:“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不知道,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怎么也走不出去,你一来我就醒了。”
闻人熹哑然失笑:“这也算梦?”
他轻推了一下楚陵:“起来吃晚膳吧,今日我让后厨做了蟹酿橙和桂花鸭,另外还有一道松茸炖鸡,都是你喜欢的。”
楚陵闻言这才从床上懒懒起身,不知是不是刚才睡觉没有闻人熹陪着的缘故,他现在见了对方总想多说会儿话:“你往常最不愿意在这些琐碎事上下功夫的,今天倒是稀奇。”
他语罢盯着闻人熹无意识上扬的唇角看了片刻,饶有兴趣问道:“怎么,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闻人熹轻嗤一声:“我能有什么高兴的事,快起来吃饭,一会儿菜都凉了。”
他语罢径直起身去屏风后面卸甲了,只是上扬的嘴角却怎么也压制不住,果然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或许恋爱中的人都是这副傻而不自知的样子。
楚陵却没什么心思吃饭,他悄无声息走到闻人熹身后,然后伸手将人拥进怀里,目光不经意垂下,见对方手腕上戴着自己的那串檀木珠,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扣住指尖递到唇边轻吻了一口:
“时辰还早,晚些吃也没关系。”
早?
闻人熹下意识瞥了眼窗外黑沉的天色,心想自己今天本来就回的晚,哪里早:“不早了,往常这个时候我们都歇下了。”
楚陵却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本王也正有此意。”
闻人熹:“???”
等闻人熹被楚陵稀里糊涂推到床上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中了对方的圈套,知檀原本带着人打算上菜,待听见里面窸窣的动静后又立刻红着脸退出,并且悄悄关上了房门,和萧犇一起守在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