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小楼

作者:禾花

周旭其实不爱掺和这种事。

关于感情问题,朋友要是找他哭诉,他就咬着烟在旁边听,不会劝,偶尔闷声点点头,给不出半点建议,要是人家求他帮着捉奸,说旭哥,能不能一块撑下场子,他去,但只远远地在外头站着,不往里面看一眼。

跟块钢板似的。

久而久之,谁还会跟周旭聊这个?

都觉得周旭不会感兴趣,毕竟连恋爱都没谈过,能懂个毛线的感情。

所以下午那会儿,对面也就随口一提:“对了,之前你从河里捞的那男人……算了。”

他小心地觑了眼周旭的脸色:“哥?”

火车站那帮欺辱阿亮的人,周旭没放过,一直留神着,最近终于有了动静,就派人去盯梢,把看见的听到的全交给警方——警方始终在追查,他也有自己暗处的门路,有些蛰伏在下水道里的东西,仿佛附着于上的菌斑,非得钻进去才能看到溃烂。

帮他盯人的叫张洋,跟阿亮差不多情形,吃住都靠那家台球厅,俩人关系也好,张洋机灵得像猴,鬼头鬼脑地往人群中一蹿就找不着,也最会观言察色。

他感觉旭哥今天不对劲。

撑着腿靠在墙上,绷着脸,呼吸沉沉,身上一股苦涩的烟草味。

张洋之前跟阿亮讲过,如果惹了祸,他不怕挨骂挨打,就怕旭哥不说话,感觉很吓人。

阿亮震惊地比了个手势,问旭哥打过你吗?

倒不是说打过,周旭这人骨子里极为护短,哪怕做错了事,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碰他们一指头,关起门来脸一黑,不用他动手,张洋就开始打自己嘴巴子了。

但张洋服气,因为他之前手脚不干净,该打,打了是让他长记性,是为他好。

所以这会儿张洋就有点心虚,不说话吧,屋里静得慌,说话吧,旭哥又没兴趣听,他干巴巴地笑了下,挠了挠后脑勺:“要不……我就先走了?”

“等等,”周旭这才抬眸,不以为意的样子,“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张洋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对脸熟的青年男女,感情还挺好,走路的时候都挽着胳膊,张洋过目不忘,认出来了,男的正是旭哥从河里救过的那个。

当天他在现场,不过去的迟了,没来得及跟周旭打招呼。

就这点内容,两句讲完了。

周旭反应也不大,淡淡地“哦”了一声后,表情和善:“吃苹果吗,厨房有。”

张洋心惊肉跳的:“哥,不用,我不吃。”

他不吃,周旭要吃,等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时,周旭坐在凳子上,给苹果咬得喀嚓响。

一切都能串起来了。

不知道那王八蛋是两头骗,还是方秉雪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周旭盯着月季花的叶子看,思绪有点飘。

说不上来,按照他惯常的脾性,肯定是装作没看见,他跟方秉雪又不熟,好吧,也不能说不熟,算是个能聊几句的朋友,但这是人家感情方面的事,贸然打扰,周旭做不出来。

可,万一方秉雪是被瞒着的呢?

周旭捏着苹果核,觉得有些不太好,有点惆怅。

人都往河里跳过一次了,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方秉雪继续跳,找的都什么对象啊,火坑似的,白长那么漂亮俩大眼睛了。

等他亲眼见到那男的进了包厢,对着旁边女人一口一个老婆时,周旭彻底忍不了了。

“……啧,你说句话。”

一扇暗影中的侧门,隔绝了旁边的人声鼎沸,热菜还没上,那边在抽烟唱歌,似乎是庆祝什么好事,偶尔爆发一阵属于年轻人的笑声。

浅淡的烟草气息混杂,升腾,在胸腔里闷出来点痛意,周旭垂眸看方秉雪,对方也抵着头,没说话,肩膀在轻轻地抖。

却没再往前一步。

几秒钟后,周旭大步走到方秉雪面前,蛮横地拉起对方的手腕,一看——

拳头是紧紧攥着的,指甲都掐进掌心里了。

方秉雪这才仰脸,抿着嘴,眼眸都朦胧了:“旭哥……”

周旭额角突突直跳,深吸一口气:“等着。”

“咔哒——”

嘈杂声中,王川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视线越过众人:“等等,有动静。”

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像是汹涌的潮水哗地一声散去,只留下被浪花冲刷上岸的玻璃瓶,还没开始滚动,就被贺岚伸手按住:“怎么了?”

王川皱着眉头:“这里……”

“上菜啦,”包间门突兀地从外面被推开,服务员端着一大份黄焖羊肉上前,地道的柴火味给嗓门燎得透亮,“软烂脱骨,趁热吃最香!”

但一屋里没人应声,全是天天跟种子和土壤打交道的研究员,听到警察的指令立刻配合,哪怕这个警察刚才还跟他们勾肩搭背唱歌,只要脸色一变,都老实坐着了,一动不动。

“你好,我想问一下,”王川迟疑地张口,神色认真,都切换成普通话了,“墙壁这边的门是能推开的吗?”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感觉侧后方的这个门,刚才开了条缝。

服务员回道:“能呀,这里以前是个能当会议厅用的大房间,后来就给隔开了,现在到饭点,旁边也进客人了。”

王川这才放心:“哦,知道了。”

看来就是隔壁的客人好奇,偶然推了下门。

“我去给您插上销,”服务员麻溜上前,“这边有个暗扣,一般人注意不到……”

这话没错,大部分人都注意不到。

包括周旭,也是后背被硌在上面的时候,才发觉的。

他刚才眼皮一跳,正准备过去跟那王八蛋动手,结果方秉雪突然冲上来,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别、别去!”

“咔哒”一声,小小的侧门被两道身躯撞得关上了。

屋里再无光线,彻底暗了下来。

周旭以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被方秉雪压着,他举着双手,不敢动,方秉雪刚才被他带上车的时候,挣扎了下,他那会不耐烦,直接伸手按着人家的脑袋塞进去,所以头发就有点乱,翘着,正好蹭着他的耳垂。

痒酥酥的。

像朵炸毛的蒲公英。

而方秉雪一开口,他就感觉这朵蒲公英飘自己嗓子眼了,痒,麻,想咳嗽,一口气憋着上不开。

憋得周旭眼睛都要红了。

方秉雪说:“旭哥,你别生气啊。”

周旭用力吞咽了下:“没。”

他没跟男人挨得这么紧过,还是面对面的,方秉雪为了阻止他,整个人都扑了上来,连带着一股身体乳的香味,在黑暗的角落里,蛮横地往他的喉咙里钻。

香得周旭头昏脑涨。

隔壁又开始闹腾起来了,他没听清方秉雪说了什么,而片刻后,方秉雪松开他,往后退几步,声音低低的:“已经分了。”

周旭还木头似的举着胳膊,没放下来:“啊,好,知道了。”

方秉雪又重复了遍:“旭哥,你别生气。”

周旭说:“哎,哪儿能呢,瞧你这话说的。”

-

回去路上,方秉雪的胳膊肘搭在车窗上,被风刮得眯起眼睛。

果然,一个谎言得用更多的谎言来圆,被周旭从菜市场拉走的时候,他就猜测是看到了王川小两口,结果还真是。

这都叫什么事啊。

但看到周旭因为他要去动手,方秉雪心里有些说不出来,倒不是感动,他早已过了随随便便感动的年纪,更何况就方秉雪的性格来说,也不会觉得冲动是件很酷的事。

高中那会儿有俩男生追求姑娘,拈酸吃醋,竟然闹得打起来,他叼着奶茶往人群中挤,纯粹是为了看热闹。

他当时同桌被感动得泪眼汪汪,说有人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这辈子值了。

方秉雪一边保护自己的奶茶,一边凉飕飕地看人打架,很刻薄地想,俩大傻逼。

这架一打,那姑娘就出名了。

看吧,走到哪儿,别人都会冲着她指指点点。

可能那些眼神中真的有艳羡,但有人问过她吗,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类似于在宿舍楼下唱歌,摆玫瑰花,或者证明男子气概一般的斗殴,在方秉雪心目中,都那样,挺傻的。

但人家周旭又不是上述情况。

纯粹就因为这人看不过去,觉得你都结婚了,还跟男人搞一块儿,要不要脸呐,忍不住想冲上去收拾王川——当时真给方秉雪吓着了,冲上去就抱着周旭,说你别,千万别。

他跟安抚一头愤怒的大型犬似的,小声地,软乎乎地顺毛,说哥别生气,我分手了。

看起来,周旭应该是听进去了。

就是估计还恼着,认为他这事做的窝囊,开车的时候转动方向盘,嘴里哼着歌,哼的就是那首《情人》。

配着有点沙哑的嗓音,挺有那个味。

方秉雪没法儿接,毕竟这是故意刺自己,让他好好听的。

所以对于周旭的差点动手,方秉雪心里挺复杂的,觉得有点没法收场。

但他也得硬着头皮圆。

车停下了。

方秉雪组织了下语言:“那个,旭哥……”

“不急,”周旭扯开安全带,“你别下车,等我五分钟。”

方秉雪愣了下:“啊?”

周旭都出去了,又把上半身探进驾驶室,胳膊搭在车门上:“我先去买排骨,回去做。”

做什么?

方秉雪的大脑空白了下,然后才意识到,周旭给车停在菜市场门口了,这里就是他被“掳走”的犯罪地点,按照秦老师的指示去挑选了菜,还没拿,那人黑着脸过来了。

县城里吃饭早,行人下班的路上就顺手买菜了,这会已经过了饭点,倦鸟归巢,天边一片沉沉暮色。

商贩们也轻松许多,在那守着摊子拉家常,小麻雀蹦跶着啄食,学龄前的小孩蹲着玩过家家,在用石头和萝卜缨炒菜,黑毛的小土狗也是其中一员,狗耳朵上夹着花,坐在旁边摇尾巴,就是不知道扮演的是娃娃还是妈妈。

过了会儿,蹲着的小女孩举起块石头,递到小狗嘴边:“啊——”

哦,看来是娃娃。

方秉雪正看得出神,还是“邦邦”的敲击声叫醒了他。

“忘记问你了,”周旭绕到副驾驶这边,“你吃什么口味,糖醋,麻辣,还是跟玉米胡萝卜一块煮?”

方秉雪今天理亏,说话特乖巧:“都行。”

周旭“嘶”了一声:“你别说都行,挑个喜欢的。”

做饭的人很多都讨厌这俩字,没方向,反而束手束脚的,周旭自己一个人习惯了,还是买完菜才想起来,万一方秉雪有什么忌口的呢,所以赶紧出来一看,这人趴在车窗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泛着笑意,眸色温柔,睫毛被晚霞映衬出浅浅的金边。

周旭多看了两眼。

副驾驶没开门,给车窗全部降了下来,方秉雪单手托着腮:“随便我挑?”

周旭没说话。

方秉雪笑了:“你都会做吗?”

周旭注视着他:“嗯,什么都行,我都会。”

既然如此,方秉雪就不客气了。

时不我待,话梅小排!

他馋这口很久了!

在等待排骨做好的过程中,方秉雪整个人极为乖巧地坐在院子里,周旭没叫他,他也不好意思乱动,本来还打算拿起洒水壶浇个花,但手都伸出去了,想起自己养啥死啥,也就作罢。

坐了十来分钟,方秉雪突然感觉不对。

上次阿亮做饭的时候,周旭说不用他去厨房帮忙,然后说他做饭的时候不这样。

那就意味着——

“旭哥?”

方秉雪从门框那探了个头:“要帮忙吗?”

排骨已经炖着了,周旭正在翻炒一道青菜,闻言单手插兜,颠了下锅:“不用,你看电视去吧。”

方秉雪不太看电视,这玩意于他而言就是个摆设,显得屋里没那么冷清,于是抠了抠门框的木头边:“我就等着吃啊……”

周旭扫他一眼,再次单手颠了下锅,动作流畅,显得肩膀的肌肉线条很漂亮:“嗯,等着吃吧。”

方秉雪坐回院子里了。

他没事干,就盯着天空发呆,方秉雪一个人的时候挺安静的,小时候秦老师带他去公园玩,他蹲着看蚂蚁搬家都能看半天,是个很省心的小孩。

也是个省心的客人。

以至于真的坐不下去,觉得太不礼貌了,就又从厨房那探了个头:“旭哥……”

“你要不出去溜达一下,”厨房里油烟大,容易呛着,周旭扭头看他,“还得一小会儿。”

方秉雪说:“哎。”

和上次阿亮做饭不同,他是提着东西来的,还跟周旭在院子里聊天,这会儿一个人实在别扭,就走出小楼出门晃悠。

天色已经晚了,门口没什么人,偶尔有车铃声响起,那是从辅导班回家的学生,方秉雪有观察周边环境的习惯,所以走得不紧不慢,速度只比在路边吃草的绵羊快。

他停下脚步了。

前几天下过暴雨,路边一处窨井盖被冲开了,这边稍微偏僻了点,可能没人注意到,方秉雪拽着边缘给盖子拉回去,重重地盖上,结果抬手一看,手脏了,好几道的乌黑。

他就有点嫌弃自个儿,可是兜里没带纸巾,方秉雪左右看了眼,想找片树叶子随便擦擦,虽然走路几分钟就回去了,但污渍黏在手上他难受。

瞅了一圈,和那只离他最近的绵羊对上了视线。

绵羊嚼着草:“咩。”

方秉雪觉得自己有点那啥了,因为他足足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思考,要不要用绵羊来擦手,如果是小狗的话,方秉雪肯定不会,以前他们单位挨着出入境管理大厅,门口有条小白狗,是附近报刊亭里大爷养的,天天躺公安局那晒太阳,结果群众办完手续出来,都顺手呼噜一把狗头,给脑袋上的毛都摸红了。

人坏,狗好,方秉雪也挺好。

他觉得狗会舔自己的毛,所以从来不干这事,怕它把脏东西舔到肚子里,但绵羊会舔毛吗,看起来还挺软……

正想着呢,周旭在旁边咳嗽了声,吓了方秉雪一跳。

他做贼心虚,率先开口:“我没有。”

周旭不明所以:“嗯?”

他只是出来叫方秉雪吃饭,远远地看见这人不说话杵着,于是就看了看羊,又看了看方秉雪:“你想吃吗,我给你买一只。”

方秉雪震惊了,这还能说买就买一只羊,他哪儿吃得完啊!可周旭的态度很稀松平常,似乎只要他点点头,就真的给他搞只羊过来。

弄得方秉雪洗完手吃饭,都一直在想这事。

周旭对他也太好了。

不过排骨的确好吃,酸酸甜甜香而不腻,琥珀色的汤汁均匀地裹在小排上,外酥里嫩,一咬就脱骨。

周旭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按理说他俩交情也不深,都是周旭在给他帮忙,难道就是因为善良吗,说句矫情的,方秉雪甚至觉得刚才周旭的语气,都有点宠了。

以及除了排骨外,番茄炒蛋和青菜也很好吃,周旭甚至还做了米酒小圆子甜汤,淡淡的酒香里飘着洁白的小圆子,十分解腻。

给他做饭,给他买东西,还帮着他解决情感问题,方秉雪咬着排骨,越想越有点窝心,琢磨着周旭对他有点不一般,简直就像——

“怎么了,”周旭看了他一眼,“不喜欢的话别硬吃,吃不完给我。”

方秉雪呼吸一滞。

以前他特别渴望有个哥哥,就是因为看电视上,当哥的特别会照顾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弟弟妹妹,他还跑去问秦素梅,说妈妈能不能给我生个哥哥呢?

秦素梅笑了,说如果再生,我们家小宝就是哥哥了。

方秉雪纠结地思考了好几天,决定他当哥哥也行,他一定会很爱那个比自己小的孩子。

所以,破案了。

周旭一定是拿他当弟弟看了。

他觉得自己推理过程挺对的,看周旭的眼神都软和许多,特乖地回了句:“没事,旭哥,我吃得完。”

周旭比他大五岁,叫哥正好。

吃完饭,方秉雪主动端着餐盘去刷碗,周旭也跟着进去了,方秉雪连忙赶人:“没事,我来就成。”

但周旭也没走,方秉雪洗碗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用抹布擦灶台,随口聊了几句,说着说着,就变成方秉雪把洗好的碗递过去,他接过,整齐地在沥水架上放好,配合得挺默契。

方秉雪舒服了。

吃饱后,周旭又切了份苹果出来,由于运输和储存的原因,砾川县春天可供挑选的水果不多,杏还没熟,苹果正甜,这人是真的手巧,居然还切成了个小兔子的形状,很漂亮。

方秉雪伸手过去:“哎我尝尝。”

“吃吧,”周旭坐在旁边,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你俩咋分的?”

方秉雪给手缩回去了。

周旭眉梢一挑,似在笑他反应过大:“我就问问。”

“就,那样呗,”方秉雪速度很慢地捏了块苹果,放嘴里,边吃边想着怎么给话圆过去,“就是人生的一段经历,都过去了,别提了。”

落在周旭眼里,就是这人原本还欢腾着,突然就蔫吧下来。

方秉雪今天不上班,穿得很随意,浅色的棉质短袖,搭灰色运动裤,直接拉去操练跑二十圈都没问题,这会儿气势上弱下来,缩着脖子吃苹果,特像上课的时候偷吃零食,鼓着脸颊装模作样,还要悄咪咪地看老师一眼。

“既然都过去了,”周旭轻飘飘的,“那就别难受。”

方秉雪垂下睫毛:“没,我没难受。”

“真的?”

“嗯。”

该说这人是没心没肺,还是周旭今天格外多愁善感,反正没一会儿,方秉雪又欢快起来,特认真地问他话梅小排怎么做的。

虽然秦老师跟他说过步骤,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不是有个现成的,还能当堂指导。

就这么简单的话,没说几句,方秉雪就又开始笑,都九点多了,他也没提回去的事,在有着月季花的院子里,瞎聊,什么都聊,聊得树梢上的野猫都开始乱叫。

“嗷呜——”

春天来了,西北大地除了窖藏的软儿梨还沉得住气,裹着一身冰渣子旁观外,别的全耐不住性子了,心思活了,梯田里的驴车驮了满框春风,田鼠和棕兔早就开始求偶,这猫还算晚的,月亮悄悄地藏起来了,夜幕已深,它才在深夜的树梢上扯着嗓子叫春。

周旭连猫都要凶:“咪咪,别叫!”

方秉雪凑过去:“你认识?”

“不认识,”周旭这会儿其实挺想抽烟,但忍着了,“所有的猫都叫咪咪。”

方秉雪又大笑起来。

说也奇怪,周旭有时候很随意的一句话,就能惹得他笑,像劈头盖脸闯进来的晚风一样,很是不讲道理。

方秉雪今天真的挺舒服的,见了朋友,在周旭这吃过饭,也给之前的误会圆了过去——起码目前是这样的,周旭最后看了他两眼,说知道了,以后不提了。

晚上十点钟,周旭拎起件外套:“我送你。”

“你给我放菜市场那就行,”方秉雪没推辞,跟着坐进副驾驶,“谢谢了啊。”

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很奇妙,可能相处几年,不过泛泛之交,也可能吃过两顿饭,就已经能心无芥蒂。

起码,目前在周旭面前,方秉雪很放松。

他甚至还调了下座椅,给自己挪成舒舒服服半倚的状态,靠在头枕上,偏脸看着窗外。

可能是前几天忙得在单位睡,今天一直在外面没休息,也可能是周旭开车很稳,月光太美,总而言之,方秉雪竟迷迷糊糊地困了,他打了个呵欠,又一个呵欠。

周旭给车内灯调暗了:“没事,你睡会。”

方秉雪说:“哎,不用。”

说完,他就歪着脑袋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副驾驶这边的车门被拉开,带着体温的外套和晚风一起吹拂过来,落在他的身上,方秉雪瞬间醒了,睁开眼睛。

周旭的手撑在门框那,正低头看他。

方秉雪声音有点哑,叫了声:“旭哥?”

“嗯,”周旭也叫他的名字,“方秉雪,到了。”

但他没动,没离开。

很短暂的沉默和对峙,方秉雪的神智也逐渐回笼,清醒,在狭窄的车厢空间内,被一个强壮的同性堵在出口,会给人带来危险的压迫感,不是个温馨的信号。

方秉雪眯了下眼。

可周旭只是看着他,然后,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方秉雪,过去了就别难受。”

方秉雪怔了下,才说:“旭哥,我没……”

“我知道,”周旭伸手,胡乱地揉了把他的头发,“向前走就是了,没事啊,别怕。”

说完,他就朝旁边退去,露出身后满天星光。

-

周日,方秉雪罕见地睡过了头。

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屋里,还是没多少生活气息,毕竟他不太做饭,就没有了烟火气儿。

单位灶上有饭,不想吃的话去路边餐馆也行,方秉雪已能熟练从菜单中找出不辣的,配着瓶AD钙奶,吃完,再独自一人去散步。

他很喜欢看西北的夕阳,颜色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用俗套的壮阔来形容就单调了,非得亲眼去看,方秉雪上次和马睿一起出行,于万壑群山中看见落日,马睿领着他下车,走到高处看了看,问他什么感觉。

方秉雪答不上来。

沉默的土地上没有多少绿意,仿佛是老天爷嚼过的甘蔗渣,有些贫瘠,有些苍茫,而在这样的土壤中沉下的夕阳,马睿笑着说,像一颗流油的红心鸭蛋黄。

那是富饶的,沙沙的,红润的光芒。

让方秉雪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还有点,孤独。

所以今天,他在那套花开富贵的被褥上翻了好一会儿,蚯蚓拱土似的,没舍得起来。

直到电话打进来。

半个小时后,方秉雪已经洗完澡,换好衣服了。

一件粉色衬衫,黑色西装裤,是当初秦老师带着他去量身定做的,特板正,有质感,把方秉雪的身段全衬出来了,往那一站,见多识广的老民警都要驻足欣赏,然后夸他帅。

其实今天,方秉雪不想穿这件的,感觉不够骚。

他还有两件花衬衫,滑溜溜的绸缎底子,特招摇,但出差的时候忘记塞行李箱了,总不好再去买,方秉雪对着穿衣镜看了会儿,墨镜一戴,还行,勉强过关——

李局说了,今天行动需要支援。

没啥事,就是在火车站附近一台球厅里盯梢,说那儿是个窝点,但人流量大鱼龙混杂,有点不太好蹲,方秉雪说行,交给我就成。

千禧年的劲歌热舞席卷大街小巷,年轻人追时髦,给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各种饰品都往身上戴,女孩们喜欢水晶嘟嘟唇,吊带衫,低腰牛仔裤,还有各种毛绒小玩具,男人们则流行去网吧,音像店,靠在球桌上擦巧克粉,然后一杆进洞,等待欢呼。

台球厅,便是最热闹的场所之一。

尤其周末。

不少人在球桌旁边围着,看里面的人运杆击打,有动心思的追求者就趁着机会,制造令人心跳的暧昧接触,嘈杂声中,一个卷头发的男生先红了脸,娇娇地冲着旁边跺脚:“我不会嘛,你教我!”

他正对着的那人正靠着桌沿,没系领带,墨镜挂在粉衬衫上,坠得露出小片的洁白肌肤,被头顶的灯一照,竟有种泛着珠光的细腻感,但没人会注意这里,因为自从他进来后,大家的目光几乎都聚焦在了他的脸上。

方秉雪盘靓条顺,一路走,一路冲人放电。

说实话在这台球厅,你要是灰头土脸,或者穿得像个正常的普通人,反而会不太“正常”,尖叫声混杂着缭绕的烟草味儿,有女生穿着溜冰鞋从中间飞速滑过,带来一串儿的叫骂,方秉雪伸手按住卷发男生的肩,笑得又懒又坏:“我教你啊。”

已经有几个女孩围着了,也都在嚷:“一块儿教嘛!”

那小卷毛不乐意了,撅着嘴:“我先来的!”

“都教,一个个来嘛。”

帅哥有耐心,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吸引了一大片的目光,都艳羡地冲着这里打量,只有小卷毛不乐意,反手去摸对方的手腕:“哥哥,先教我不行吗……”

“往哪儿摸呢,”方秉雪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把人手拍开了,“给肩膀往下沉,来。”

小卷毛眉飞色舞地趴下,将身体拗出曲线:“这样吗?”

他是这家台球厅的常客了,技术很高,没事还能跟人赌两把,这会纯粹就是见着个帅哥撒娇卖痴,问人家该怎么踩点和运杆,他觉得自己今晚实在走运,那帅哥的笑容明晃晃得耀眼,让人不免看呆——

“砰!”

球杆不轻不重地抽在手臂上,帅哥语调拖得很长:“不认真听,重来。”

旁边的女孩们顿时:“哇——”

几番下来,小卷毛的汗都要出来了,帅哥虽然离得近,都能嗅到淡淡的香水味,但是连衣角都碰不到,对方虽然没让他的话掉地上,可不算调情,神色更是懒懒的,光明正大地往旁边看,这里台球厅面积很大,角落放了一排刚进的娃娃机,都是新鲜玩意,不少青年男女在那聚着,很是热闹。

他心里一动,扭脸看向帅哥:“咱去抓娃娃怎么样?”

方秉雪笑眯眯的:“行呀,喜欢什么?”

小卷毛捂着嘴笑,指着娃娃机的透明橱窗:“人家要小兔兔。”

方秉雪吹了声口哨,随手抓了把游戏币投进去,运杆,按拍,抓杆直直地朝下,顿住,真的抓起了只毛绒玩具兔。

又是一阵欢呼:“哇——”

“帅哥能给我也抓个吗,我请你呀,我喜欢那个小熊!”

“我也要,我排队!”

“那还有个小猪,也特别可爱!”

小卷毛一不留神被挤到人群最外面,恨得咬碎一口银牙,没想到那帅哥不仅会打台球,抓娃娃也如有神助,一抓一个准,旁边的人越聚越多,他竟也来者不拒,跟只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

“喜欢那小熊吗,哎呀,还带着个蝴蝶结,拿去绑你们包包上。”

“电影?不看了,再玩一会儿呗。”

起哄声越来越大,应该是有人在催同伴去要电话,方秉雪调整抓杆,偶尔朝旁边的楼梯口掠一眼,再游刃有余地投下游戏币:“谁呀,别往我身上挤,挤歪了就抓不到漂亮小兔兔……”

没人挤了,但是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下。

方秉雪笑眯眯地回头:“怎么,不要小兔……”

他不笑了。

周旭站在他面前,目光冷峻,不发一言。

闪着绚彩灯光的娃娃机还在读秒,方秉雪手一抖,那个抓杆乍然停顿,往下俯冲,抓了个空,又委委屈屈地缩回来。

“漂亮小兔兔呢,”周旭微笑地看着他,声音有点沙,“怎么,不给我抓了?”

作者有话说:

旭哥:当场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