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住的地方有点远,但骑摩托就快,没让方秉雪等太久。
等的时候,方秉雪也不着急,他从小就坐得住,静,看星星都能看半天,就是晚上风大了点,尘土也多,吹得他露出来的小截胳膊有点冷,自己在那搓了搓。
可周旭问他冷不冷,方秉雪摇头:“啊,不冷。”
“真不冷?”
“昂。”
周旭把外套扔过去了,接过那兜排骨:“穿着吧。”
“看,”方秉雪得了便宜还要小嘴叭叭,“我的答案重要吗,不管说什么,你这人肯定——”
话没说完,他鼻子小幅度地皱了下:“你喷香水了?”
周旭把排骨挂好,顿了两秒:“没。”
方秉雪狐疑:“真没?”
他明明白白闻到外套上有香水味,不浓烈,是有点腻的甜香味儿,周旭习惯穿深色衣服,这会扔过去的是件薄款牛仔,还能感觉到上面的温度。
“真没有,”周旭看着他,“我从不用这玩意。”
方秉雪眼睛一眯,心下了然,那就是出去玩了。
嗐,多大事。
无论是酒吧还是歌厅,都很容易沾染上香甜的脂粉味,可能来自于金碧辉煌的环境,也可能出现于搔首弄姿的人,偶尔有任务要求,方秉雪也会喷香水,他甚至知道这玩意该怎么用,点在耳后,手腕,足以令那个味儿不动声色,却又暗戳戳地暧昧勾引。
更何况骑摩托的时候,风一吹,一会儿就所剩无几了。
所以方秉雪没再多问,在后面坐好。
周旭扭过来,伸手,给他护目镜拨上去了:“也不是别人蹭的。”
方秉雪:“嗯?”
今天过来,周旭多拿了个头盔,所以这会儿方秉雪只能看见对方的眼睛,瞳仁黑漆漆的:“这个味儿是刚才在店里,客人打翻……”
“行了,”方秉雪给护目镜放下去,“你说这干嘛呀,我又不对香水过敏。”
周旭再次给拨开:“我得跟你说清楚。”
他动作有些急了,手劲儿又大,方秉雪一时没反应过来,夜幕下,视线猝不及防交汇,离得那么近,周旭的呼吸闷在头盔里:“我……”
方秉雪很安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周旭“啪”地一下,给方秉雪的护目镜按下去了,差点连着脑袋一块往下按,方秉雪愤怒抬头:“你神经啊!”
“没事,”周旭已经转过身,声音有点哑,“扶好了。”
方秉雪说:“不扶,你看你这……我去!”
巨大的推背感传来,他没防备,短暂的凝滞后猛地抱住了周旭的腰,和之前保持平衡不同,这次太近了,他的胸膛没有任何缝隙地贴着男人的后背,夏天穿的薄,都能感觉到衣料下的肌肤,流畅,结实,带着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
这个姿势,方秉雪的下巴,就正好搁在了周旭的肩上。
他感觉,周旭的肌肉绷得很紧。
速度飞快。
方秉雪悄咪咪地低头,将下巴从人家肩膀上挪下来,转而贴在肩胛骨的位置,说实话,这个动作有点亲热,也有点不要脸,理直气壮地拿人家挡风。
所以下车后,方秉雪率先承认错误:“我刚缩你后面了。”
周旭把两个头盔收好,横了他一眼:“行了,笑这么嘚瑟,小没良心。”
方秉雪:“嘿嘿。”
他在外面挺端着,人模狗样,谁看了都要夸一句青年才俊,但门一关,就有点欠,有点损,尤其是当着自己人的面,就特会装,一肚子的小心眼儿。
其实方秉雪也纳闷,怎么跟周旭这么快熟了呢?
但你说他真拿周旭当朋友看,也不算,到现在了既没说真实身份,也没解释初遇的乌龙,可方秉雪心虚完,会为自己开脱,周旭不是没问吗,要是下次提了,一定不瞒着。
他不拧巴,不为难自己。
“……所以,就特难追?”
方秉雪双手插兜,笑得像个被老师赶出去罚站的坏学生:“是啊。”
周旭拎着塑料袋,轻嗤一声:“看出来了。”
“你能看出来才怪了,”风大,方秉雪的衣角被吹得猎猎飞扬,露出清晰漂亮的腰胯轮廓,“不聊这个,小狗呢?”
出乎意料的是,周旭没有带他去那家小超市,而是停在一处小公园的外面,这里是市政前年才建的,花坛修剪成奥运火炬的形状,很漂亮,是难得的郁郁葱葱。
周旭拎着塑料袋,带着方秉雪往里走,随便聊了几句,不知怎么的,提到感情了,方秉雪说这玩意没啥意思,周旭说你别为着个烂人就放弃自己,方秉雪说都那样,周旭说中华儿女千千万,方秉雪就说你拉倒吧,一个人多自在。
公园里面人不多,稀稀拉拉的,绝大多数都聚集在最东边的空地上跳广场舞,灯光黯淡,偶尔有踩着滑板的小孩飞速掠过,方秉雪本能地观察了一圈,正想说这地也太荒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他刚才打定主意,要是周旭再提这件事,就坦白。
“那个,旭哥,”方秉雪摸了摸鼻子,“我有个情况,还没跟你交代呢。”
周旭微微扭脸:“什么?”
方秉雪斟酌了下语言:“就是,咱俩刚认识那会。”
周旭站住了,沉沉地看着他。
方秉雪觉得那天是有点过火,同性恋太惊世骇俗了,吸引完那么多的眼球后,王川拍拍屁股跑了,他这边的烂摊子还得硬着头皮收拾:“那天你下河救我,真的很感谢……”
“够了,”周旭扭头继续走,步子迈得很大,“我不想听。”
方秉雪小跑跟上:“哎你这人,你听我说完。”
他刚跟上周旭的步伐,小臂就被握住了,周旭没回头——就虚虚地往后一抓,反手拉着方秉雪:“小心点。”
前方是一片树林,里面的土壤坑坑洼洼的,散落不少碎石,是有些难走,方秉雪低头看路:“我有那么脆弱吗,还得你扶着。”
周旭说:“嗯,看这身子骨跟鸡蛋似的,颠一会儿都得散黄。”
“什么意思?”
“我说你虚呗,你可是自己说的,说身上的伤多了,可别再摔着。”
这话不对味了,方秉雪瞪他:“你骂谁呢?”
“没骂谁,”周旭淡淡的,“我说它……过来。”
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周旭松开方秉雪,蹲下身体,把那兜子洗过的排骨打开,十几秒后,一只黑色土狗畏畏缩缩地出现在土坡旁,毛很蓬松,夹着尾巴,神态警惕。
这一打岔,就把刚才的话题揭过去了,方秉雪小心地迈过泥坑,蹲在周旭旁边,周旭用手一个个把骨头拔出来,只留下了肉。
“这只狗刚生下了崽,”周旭说,“排骨让它吃吧。”
方秉雪抱着自己膝盖,看那只狗很小心地凑上来,咬一块肉,立刻后退好几步,才慢慢地吃掉。
“那超市的小狗呢,不留点吗,”方秉雪笑着说,“那只狗丑得很可爱。”
周旭也在笑:“是的,很可爱。”
风刮得树林作响,方秉雪认不出这是什么树,只感觉树干虬曲苍劲,有一种特别的顽强感。
“它活了十四岁,”周旭把散落的骨头收拾好,“前段时间死了,已经埋了。”
方秉雪愣了下。
周旭继续:“老了后就掉毛,身上没啥光泽,不好看,还得了白内障,看不清,不然肯定过来蹭你,那只狗很亲人的。”
方秉雪说:“啊……我不知道。”
他从没养过小动物,曾经想过拥有自己的小狗,但父母告诉他,等你有能力负责一条小生命的时候,再来也不迟。
年幼的方秉雪不理解,后来慢慢大了点,逐渐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看着周旭收拾完东西,擦手,把装了垃圾的塑料袋拎起来:“走吧。”
方秉雪跟在后面:“旭哥。”
周旭扭头看他:“嗯?”
“我刚才看见俩猫打架了,”方秉雪说,“特凶,感觉我路过都得挨一巴掌。”
“挠到你了吗?”
“没有。”
方秉雪继续:“然后我跟你说,这排骨是我没看好时间,做糊锅了,拿来给小狗吃……其实是糊了两锅,都没做好。”
周旭微微眯起眼睛,笑了下。
“还有,”方秉雪说,“我今天本来想剪头发呢,进去就开始推销,说让我烫卷毛,再染个色儿,那颜色我一看就知道会掉,以前我一个学艺术的朋友,寒假读完大学回来,头发和他家泰迪一个样,跟亲生似的。”
方秉雪又叫了一声:“旭哥。”
周旭不走了,站着看他。
“旭哥,”方秉雪说,“你别难受。”
这话说得太窝心了,周旭的喉结滚了下,看着方秉雪的脸,风把乌发往后吹,露出干净的眉眼,很平静,很温柔,在给他讲笑话,逗他开心。
周旭受不了,给脸偏过去:“没难受。”
方秉雪凑近看人家:“哎,你别偷摸哭了。”
周旭还偏着脸:“那我哭了怎么办?”
“有困难找警察,”方秉雪笑得很迷人,“警察叔叔送你回家。”
结果这天晚上,没及时回家的是方秉雪。
因为周旭说,还去什么理发店啊,不就剪个头发,他来就行。
方秉雪看了眼周旭的短发,往后退:“别,我不信你。”
“阿亮他们头发都是我剃的,”周旭还在坚持,“你不想剃短也行,我能剪。”
这有啥了,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周旭平日里不太说大话,能行行,不能行就不往自己身上揽事,但今天说不上来,他不太想让方秉雪走,想跟人家待着,说说话,心里暖和。
其实早上接电话那会,他都已经出发了,在街角等了好一会儿,方秉雪说不疼了,不用去了,周旭不觉得自己白跑一趟,挂了电话心想,挺好的,方秉雪的伤不疼了。
方秉雪抱着胳膊看他,犹犹豫豫的:“你真的会?”
“会啊,”周旭说,“我啥都会。”
说这话的时候,周旭还挺坦荡的,他虽然凶名在外,关于他的传闻一个比一个惊悚,但在朋友面前,周旭爽快,大方,有个哥样。
都当哥了,帮忙剪个头发怎么了。
院子里亮了灯,是一串儿小黄灯泡,从屋檐下拉过来的,闪着莹莹的光。
方秉雪坐在凳子上,还是不放心,怕周旭给他剪丑了。
周旭还挺像模像样,剪刀,梳子,擦发茬的海绵垫都有,还拿了个藏蓝色的咔叽布给他围着了,领口那用夹子别好,别的时候,方秉雪就得微微往上仰下巴,月色下,在喉结那投下片小小的阴影,周旭眨眼的速度快了点:“弄疼了吗?”
方秉雪说:“你还没给我剪呢。”
“哦,对,”周旭有点大舌头了,“就是我手糙,怕碰着你。”
他觉得方秉雪是真的白,跟装玻璃瓶里的牛奶汁似的,脖颈处又很细腻,周旭生怕自己的手擦过,就给人家弄疼了:“……碰着了给我说。”
方秉雪略微歪头,斜斜地看着他:“然后呢?”
周旭闭嘴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行了,”方秉雪半开玩笑,“赶紧剪吧,剪不好看了我弄死你。”
周旭开始动作了:“不行。”
没剪,先简单地梳了下,方秉雪发质偏软,在夜色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顺着周旭的指缝溜出去,有点滑,有点痒,周旭捻了捻:“你要是弄死我,我就……”
方秉雪跟着学舌:“你就怎么?”
高大的男人憋了半天,来一句:“我就报警,抓你!”
方秉雪愣了下,大笑起来——
这一笑,坏事了。
那剪刀正巧“咔嚓”一声,随着方秉雪的动作,在额发那剪了个豁。
方秉雪不笑了。
一小撮柔软的乌发落下,轻飘飘地散在围挡布上,方秉雪沉默了会,开口:“还能抢救吗?”
周旭的动作顿了下:“能。”
方秉雪闭了闭眼:“没事,你随便发挥吧。”
“我说了能就能,”周旭声音很沉稳,“你信我。”
有些人就这样,天生带着种靠谱的气质,让你觉得他凶是凶,但能把事摆平,所以只要有问题,第一反应就是跑过去敲人家的门,喊旭哥,求旭哥帮忙。
旭哥办事,放心。
剪的时间有点长,周旭很细致地打理方秉雪的头发,一点点地梳,一点点地剪,目光专注,嘴紧紧地抿着,偶尔他俩挨得近了,或者碎发落在眼皮子上,方秉雪睫毛颤了颤说旭哥,你随便剪就行了,别紧张。
周旭就拿海绵垫,轻轻地扫过他的脸。
可能手巧的人就是有天赋,干惯力气活,这种精巧的小活也能上手,周旭平日里修车,回家了还能再给花啊草的嫁接,邻居家小孩的学步车坏了,也会拿来让周旭帮忙,周旭嘴里叼着烟,肩膀上搭着外套,坐轮胎上就给收拾好了,顺便把毛刺用砂纸磨一遍,说看,跟新的一样。
那么剪头发,算不了什么难事。
可周旭快要出汗了。
到最后,院子里变得很安静,连风都慢了下来,星光黯淡,架上的葡萄睡着了,只有打着朵的月季还醒着,悄咪咪地偷看。
周旭从屋里拿来面镜子,放方秉雪脸前:“行吗?”
方秉雪左右看了看:“可以啊。”
除了那一剪刀实在回天乏术外,周旭剪的居然相当不错,清爽,干净,完美符合他的要求,额前虽然稍有有点豁,但方秉雪随手往后捋了把,就完全看不出来了,很帅,很洒脱:“你这手艺能开店了。”
周旭心里美了:“还行吧。”
“真的,”方秉雪身上的围挡布没摘,还在凳子上坐着,“我本来想只要你别剪到我耳朵,就成,没想到效果真好。”
他今晚没吃饭,烧毁了两锅排骨,又在院子里露天坐这么久,嘴唇就稍微有点干。
“别舔,”周旭把东西放在旁边,过来解围布,“不然嘴角容易裂口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方秉雪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舔完才说:“啊,是有点。”
蓝色的围挡布散落在地上,周旭皱着眉,伸手摸了摸方秉雪的嘴:“没喝水吗,这也太干了。”
方秉雪没动,他这会的大脑稍微有些反应不过来,像是突然把插头拔了,有点卡顿,没理解周旭为什么要伸手,摸他的嘴。
就本能地接了句:“你的手也挺干的,好糙啊。”
周旭指腹上有茧子,薄薄的,有些硬,擦过嘴唇的时候拉得慌。
他看着方秉雪:“是有点糙。”
方秉雪仰着脸:“你都给我弄疼了。”
周旭说:“是给你弄疼了。”
“你干嘛呢,”方秉雪突然笑了,偏着头往旁边躲,“我说什么你都跟着说,这么听话啊。”
周旭的手还停在那:“嗯,听你的话。”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怔住,视线相接,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终于同时反应过来——
这是在干什么?
方秉雪像是台年久失修却强迫开机的电脑,在显示屏亮起的刹那,无数页面砰砰砰地叠加出现,点叉都来不及。
简而言之,他脑子轰地一下炸了。
跟朋友间关系再好,也不会这样凝视着摸对方的嘴,想象下都受不了,对于方秉雪来说,唯一的可能就是读书的时候同桌口腔溃疡,几个人按着他往嘴里倒药粉,这个时候才可能碰着嘴唇。
那药叫什么名字,方秉雪已经忘了,只记得接触到疮口的时候特疼,特酸爽,五官都要皱作一团。
但他现在感觉有人毫不客气地,朝他心脏上洒了一大把药粉。
太刺激了。
周旭的反应倒是平静许多,转身过去扫地,拿着扫把将碎发扫起来,扫完不算,又开始扫整个院子,就给方秉雪留个背影,方秉雪干巴巴地在旁边看着,心慌,也乱,出生入死过的人这会虚了,狼狈了,声音都飘:“那个,旭哥……”
很好,到底是多年刑警,方秉雪心跳成这样的时候都没错过细节——周旭的手指明显地抖了下,被他叫得有些哆嗦。
转过身的时候,面上倒是不显,还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干啥。”
方秉雪说:“晚了,我得回去了。”
周旭说:“哦,行,你路上慢点。”
安静了足足有半分钟。
方秉雪搓了搓脸:“你傻子吗,你骑摩托带我过来的,现在让我自己走回去?”
他说不上来,脸莫名烫得慌,这会借着搓脸用指缝看人,边看边骂,骂周旭是傻子,神经病,连这种事都能忘。
可,周旭只是呆愣愣地看着他。
无论方秉雪说什么,这人不反驳,不顶嘴,那么大的个子却手足无措的,脸很红,很傻地看着方秉雪,嘴里也只会干巴巴地迎合。
“……是的。”
“嗯,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