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小楼

作者:禾花

方秉雪被这个称呼肉麻到,搓了好一会儿的脸,而那个狼狈逃窜的人也终于回来,估计缓过劲儿了,一言不发,坐进驾驶室。

转动方向盘,开车。

木着脸,沉默着,开车开得那叫一个杀气腾腾。

倒不是车速有多快,或者没有安全驾驶,而是说浑身的气势太过可怕,像是要提刀去寻仇。

方秉雪在后座抱着肩,没吭声,很安静。

要不说他蔫坏呢,方秉雪惯会装傻,这种情况并不棘手,也不为难,他四两拨千斤地就给混过去了,心肠硬得很,泼水不进。

但那也是以前。

今天的沉默,纯粹就是尴尬,别扭,感觉气氛凝重得都硌牙,所以方秉雪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跟牙疼似的,偏脸看向窗外,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后视镜里,冒着蓝烟的拖拉机突突驶过,路边有拉板车卖甜瓜的老汉,有蹬自行车的小孩,树慢慢少了,行人多了起来,一枚塑料袋被风刮得很高,在空中连着打了几个滚,最后挂在保安室外面的屋角上,还在奋力挣扎。

方秉雪盯着那枚鼓胀的塑料袋看,心想,好像一只透明的水母啊。

他挺熟的,因为在海边被蛰过。

那水母的名字很好听,叫海月水母,方秉雪当时胳膊特别刺痛,同行的当地人用海水为他冲洗,说这个没啥毒性啊,方秉雪笑了,说可能就欺负我是外来的吧。

周旭决口不提刚才的告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两人在那家山寨汉堡店吃午饭,因为是儿童节,点的套餐还送了玩具,是钥匙链,上面挂了个皮卡丘。

赶上放学,周围挤的全是小孩,太吵了,周旭问方秉雪:“要不咱们去车上,或者回家吃?”

方秉雪说:“行啊,去车上吧。”

他俩把车找了个阴凉地停着,在前排坐着吃饭,味道和想象中不太一样,鸡块炸老了,沙拉酱挤得太多,方秉雪端起可乐喝了口,半融化的冰块浮在琥珀色的液体里,轻轻地碰撞着。

周旭问他:“味道怎么样?”

“还行,”方秉雪几口把汉堡吃完,“算了……没我想象中好吃。”

周旭把垃圾收拾好,出去扔了,坐回来:“那咱再吃点别的。”

方秉雪摇头:“不用,我吃饱了。”

他舔了舔嘴唇,盯着自己的膝盖看:“旭哥。”

“哎,”周旭答应着,“怎么了?”

“送我回去吧,”方秉雪说,“下午歇会,还有点事。”

周旭点头:“行。”

他说完就启动轿车,挂挡的时候,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方秉雪,方秉雪没躲,像是没发觉似的低头,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就乖乖并着膝盖,手也放在上面。

“对不起啊,”周旭说,“我今天说的话有点……你别往心里去。”

方秉雪说:“哦,没事,我没往心里去。”

周旭憋了会儿,等红绿灯的时候忍不住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啊?”

“怎么,”方秉雪扭脸看他,“我说不的话,你就不追了?”

这个红灯有点长,没有显示读秒的地方,就不太方便,像一场短暂又漫长的等待,周旭也看着他,低低地说:“追。”

方秉雪问:“决定了?”

周旭说:“嗯。”

绿灯亮起,车辆重新启动,却在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停靠,周旭解开安全带:“你稍等一会,我出去下。”

然后,方秉雪看着他的背影,走进了一家蛋糕店。

过了会儿,周旭拎了个小蛋糕出来,用粉红色的盒子装着,系了条泛金光的蝴蝶结。

“今天是儿童节呢,”周旭把蛋糕递过去,“当个小零食吧。”

方秉雪没有吃蛋糕的习惯,生日的时候,最多也就是碗长寿面,图个喜庆,这会儿接过蛋糕,突然感觉,心脏被水母蜇了下,有点痛。

“旭哥,”他低着头,“我……要是不答应呢?”

周旭很无所谓的样子:“哦,没事,我刚开始追呢,别那么大心理压力。”

方秉雪捻着缎带的边:“你怎么就,喜欢男人啊。”

他对同性恋知道的挺早,上学那会看了个电影,里面有俩男的很亲昵地搂着,方秉雪惊讶极了,同桌倒是没什么反应,说咱年级就有啊。

方秉雪问谁啊?

同桌说了个很普通的名字,说人家俩挺好的,没瞒着,也很低调。

方秉雪努力地回想了下,事件主人公真的很普通,除了名字外,长相,穿着,成绩,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人,跟你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同学没两样。

几年后,一部名为《春光乍泄》的电影出现,方秉雪知道里面的内容,但没去看。

因为此时的方秉雪,已经不觉得同性恋有什么特别的了。

很正常,仿佛走你进商店,选择了一副茶色的墨镜。

可是现在,他有种微妙的刺痛感,以及迷茫。

“我不喜欢男人,”周旭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应该是紧张了,身体语言有点绷着,“男人有什么好的……”

方秉雪木然道:“哦。”

剩下半句话没说,但意思挺明显的。

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喜欢你。

安静了会儿。

周旭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扭脸看他,额头挨着方向盘:“你别紧张。”

方秉雪说心想拉倒吧你才紧张,刚才拍屁股跑的人可不是我,我就是不知道该咋办,有点懵。

他真的不拧巴,也不喜欢占据下风,就清了清嗓子:“那你做好心理准备,别怪我没提醒你。”

周旭眉眼长得锋利,不柔和,这会儿枕在臂弯上,倒是在眼尾显出个弧度来:“我知道啊,你不好追。”

方秉雪瞪他:“那你还追?”

“嗯,”周旭毫不犹豫,“我要追的。”

方秉雪笑话他:“就你?刚才谁叫得跟个开水壶似的,扭头跑了。”

这话一出,俩人都笑起来了。

气氛松快不少,周旭笑得把脸埋臂弯里:“哎呀,你这人……我那会害臊了。”

“这会不臊了?”方秉雪故意道,“我看你挺嚣张的啊。”

周旭说:“那必须的,喜欢嘛。”

方秉雪说:“喜欢就能追上?”

周旭抬头看他:“能。”

“要不要脸啊,”方秉雪欠兮兮的,“有你这自信的劲头,还用单到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吧?”

“没遇见你,”周旭说,“哪儿有这个机会。”

话音落下,方秉雪才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他笑着骂了句:“靠,我可不会生孩子!”

这个话茬,无论是说没事我不介意,还是说试试呗万一呢,都带着点调戏的意味了,周旭没接,就闷着头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坐在驾驶室里,弓着腰趴在方向盘上,显得腹部那的线条很明显,凹下去的,周旭骨架子大,肩膀宽,穿衣服撑得起来,好看。

没错,这人今天出门,稍微注意了下打扮,穿了件黑衬衫,板正,硬朗,臂膀和胸部都鼓囊囊的,男人味爆棚。

即使这样的姿势,腰胯也没显出一点赘肉,后背的起伏很流畅,到裤腰那儿,才在中间形成个小小的,三角形的凹陷,不知怎么回事,方秉雪脑海里突然冒出个很下流的想法——

周旭的生育能力……应该蛮强的。

方秉雪瞳孔一缩,唰地开始摇头。

“怎么了,”周旭还在笑,“晃脑袋干什么?”

“把里面的水甩出去,”方秉雪表情痛苦,“我有点脏。”

周旭抽了张纸巾:“我给你擦擦?”

“别,”方秉雪说,“你让我缓口气,旭哥,今天真的刺激有点大了。”

他这会老实了,说话诚心实意的:“我也跟你交个底,我现在……真没什么想法,毕竟我也不会留在西北,我明年春天就走了。”

人家那么诚恳,方秉雪不能敷衍过去。

他抱着蛋糕盒,说话慢,周旭就认真地听,眼睛很亮。

“我有任务的,所以才来这里,”方秉雪斟酌了下,“并且,你跟男人在一起,不太好。”

沿海和发达城市比较开放,能相对少一些有色眼镜,而深处内陆的西北呢,方秉雪不想说的太严肃,太沉重:“没有好结果的。”

周旭平静地看着他。

“旭哥,”方秉雪垂着睫毛,“你生活中见过同性恋吗?”

周旭说:“见过。”

“我以前的初中老师,教物理的,脾气很好,从来不对学生发火,谁没生活费或者衣裳破了,都去找他,他把学生当亲生孩子看。”

他记得那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总是穿得干净,戴着副细框眼镜,微微笑着。

“后来,县里有个男的,出意外死了,”周旭继续道,“老师去葬礼……给他带孝。”

以当地的习俗,以未亡人的身份。

死者的家属先是震惊,继而破口大骂,不惜拳脚相加,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点着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可他被打,被骂,也要顽强地爬起来,坚持扶棺。

周旭至今都记得,鲜血喷溅在麻布上的样子。

家属嫌丢人,几次三番地把他扔出去,老师就跪在门外,不怎么争辩。

周旭说:“他在哭。”

那是见不得光的相恋,二十多年,如同躲在下水道里的老鼠,唯一能光明正大为爱人流泪的机会,也只有这么几天。

“县里的人骂他是娘娘腔,不正常,”周旭搓着方向盘的边,“还有人去教育局告,说不能让这样的老师在学校,传染给学生怎么办?”

方秉雪问:“然后呢?”

“这件事之后,他就不教我们了,”周旭目光很沉,“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听老人们说,没过几年,也去世了。”

方秉雪“啊”了一声。

周旭说:“后来吧,我在外面跑的那几年,见过这种朋友,老的少的,帅的丑的,都有,我觉得没什么。”

“但别人认为有,”方秉雪轻声道,“认为这个不正常。”

周旭伸手,隔着衣服拍了拍方秉雪的小臂——很轻,就两下,很快就收回去:“有我呢,没事。”

那些惊世骇俗的爱情,几十年的人生,也只变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方秉雪意识到,周旭是在安慰自己,他低着头笑了,叫:“旭哥。”

周旭说:“哎。”

“你打算怎么追啊,”方秉雪笑着,“跟我说说呗。”

“不行,”周旭顿了下,迟疑道,“说了是不是就没新鲜感了,你防着我怎么办?”

方秉雪不满了:“你这人,怎么还有心眼呢……算了,看在今天是节日的份上,不搭理你。”

他说着,就伸手去解缎带:“一块把蛋糕吃了吧。”

周旭傻乎乎的:“不用,我不饿,你拿回去自己吃。”

方秉雪已经打开包装盒,露出里面的奶油蛋糕,四寸左右,不大,两个人吃正好:“别,一块吧。”

“你吃不完吗,”周旭接过上面的盖子,“还是不喜欢这个,换个口味?”

方秉雪摇摇头:“不是的。”

他拿起塑料勺子,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声音软乎乎的:“旭哥,我今天生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