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小楼

作者:禾花

跟周旭这段时间没见,对于俩人来说,真的都挺想念的。

以前在一块的时候不觉得,分隔两地,连气候都不一致的时候,那个黏糊劲儿就全出来了,不害臊,压着嗓子说小话,酸溜溜的。

周旭在那边挺忙,处理的事也琐碎,主要他干的都是实体生意,没法儿甩手一走了之,方秉雪这边帮不上太多,只能等人过来了,再慢慢安顿。

“我不能直接住你那,”周旭说,“感觉不太合适。”

方秉雪在沙发上趴着,翘着腿晃悠:“有什么不合适的,你都叫老公了,我能不罩着你?”

周旭闷声笑了会儿:“怕对你影响不好。”

他俩不是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还能拿合租当借口,用室友的身份来掩护,没缘由的,周旭直接住进去就相当于同居,更何况,方秉雪的父母住的不远,隔三差五的见面,迟早会发现。

所以按照周旭的意思,就是在方秉雪那小区再买一套,最好是同单元的,这样方便,还能当投资,方秉雪听完乐了,说怎么有种暗通款曲的感觉,搞得像偷情,周旭问刺激吗,方秉雪说这可太刺激了。

但他没拒绝,两人商量了会儿,时间晚了,周旭就催着方秉雪去睡觉,怕他熬夜太狠,毕竟在单位有固定上班时间,不像他,工作性质就弹性许多。

平平静静地挂了电话,睡觉的时候很安宁,连夜晚都是甜的,令人想溺在这温柔的暖风里,不愿睁眼。

第二天上班那会儿,方秉雪话不多,一整天都没怎么插话,在办公桌前也时常低着头,隔壁桌的同事叫王侃,比方秉雪大两岁,很麻利一人,又人如其名特别会侃大山,经过他的时候捏了下肩膀:“怎么,落枕了?”

方秉雪说:“没,就是最近花开的多,我有点过敏,一说话就嗓子疼。”

王侃“哦”了一声,就继续去讨论案情了,除此之外还有个小插曲,也在局里引发了点波动,就是那个同性恋人间的故意伤害案,受害者扯掉输液针头,趁人不注意,跳楼了。

“太惨了,”有同事端着保温杯过来,“人家压根就没出轨,很老实一孩子,从农村考出来参加工作的,谈的对象脑子有问题,太偏执。”

“根据调查,那个受害者都没法正常生活,买菜的时候老板多送颗香菜,回家后都得打起来,就因为嫌疑人怀疑他故意勾搭,下手还挺狠,肋骨都断过。”

同事拧着眉:“啧,你说他图啥呢,跟这种人谈恋爱,被捅了几刀,什么个人隐私全被发到网上,直接活不下去了,毕竟俩男的,这不伤风败俗嘛!”

也不知道是谁接了句:“人家怎么了,好好的谈恋爱招谁惹谁了,就是遇人不淑……”

“败坏社会风气!”

“你懂什么,你看张国荣也是同性恋,就勇敢地承认了,总比那些隐瞒的好……哎呦!”

田庆从外面进来,手里举着个文件夹,挨着往这群起哄的小年轻脑袋上敲:“聊什么呢聊,活都干完了?”

办公室里顿时此起彼伏,“哎呦”声一片,王侃机灵,早就在领导进来前溜走了,装模作样地拿着张案发现场的照片,指着给方秉雪看:“这里的手印,是不是有点问题?”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往后面瞄,等田庆走了后才松开一口气,用脚蹬着凳子往后滑:“说起来,我还挺喜欢张国荣的电影……”

方秉雪始终没插话,刚才师父进来的时候,俩人没什么交流,方秉雪倒是打了个招呼,可对方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径直从前面过去。

包括这几天也是,工作上正常沟通,但私下里,田庆完全拿方秉雪当空气。

这个态度,方秉雪心里明白,就是等他去低头,去表态,说这事我错了,我改。

对于田庆这种保守的老刑警来说,方秉雪要是个半大孩子,直接就打一顿教育了,可如今方秉雪是他的得意门生,拿出去能独当一面的青年才俊,他下不了手,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尴尬,本能的排斥,以及不愿承认的束手无策,都让田庆在面对方秉雪的时候,板着张脸。

因为方秉雪油盐不进。

师父拿他当空气,他照样亲亲热热地打招呼,有不明白的案件细节就拿去问,该聊聊,该笑笑,铜墙铁壁似的堵在那,愣是不肯低头,大有一副耗到底的莽劲儿。

就像今天晚上,正好是方秉雪值夜班,走的时候田庆没忍住,稍微往他这瞄了一眼,方秉雪立马笑嘻嘻地挥手:“师父再见!”

田庆气得要翻白眼,趁四下无人注意,终于压低声音训斥:“你还没胡闹够?”

“我听不明白,”方秉雪无辜地眨着眼,“我不是好好值班呢嘛。”

田庆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方秉雪立马又跟了句:“对了师父,上次师娘给的杏干特别好,我俩都爱吃!”

顿了好几秒,田庆才深呼一口气:“你俩?”

方秉雪点头:“嗯,我跟我男朋友。”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甩上,田庆拂袖而去。

还好今天轮班的另外俩人出去接水了,没看到怒气冲冲的老刑警,就王侃在走廊上碰见田庆了,回来后抚着胸口:“田队怎么了?”

方秉雪慢悠悠地托着腮:“不知道呀。”

王侃叹了口气:“算了,干咱们这行的脾气爆正常,我都感觉自己最近特凶残,相亲碰见姑娘,人家见着我都害怕。”

方秉雪挑眉:“我可没有,我不算。”

“得了吧,”王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你最吓人。”

“太完美了,我们这种俗人都得仰望,”王侃嘚吧嘚地继续,嘴上开着玩笑,“啥都是拔尖的,太可怕了。”

方秉雪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根据他们单位的轮班表,值班到早上六点钟结束,接应的同事来的挺早,五点多就推门进来:“你们走呗。”

这个时候,往往是回家补觉,难得没有出警,也没配合其他部门实施抓捕行动,值夜班的呵欠连天,互相摆手道别,方秉雪坐进车里,转动方向盘,去的却是另外的地方。

这几天没下雨,但地面已经刷洗干净,肃穆的医院大楼前,已经有零星的人提着饭盒去买早餐,都佝偻着背,匆匆忙忙的,自然也无人注意,有位青年径直走向住院部背面,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在地上放了一束花。

是向日葵,开得正好,耀眼,灿烂。

在无数的八卦充斥网络平台时,隐私纷纷被纰漏,发帖人仿若嗅到腐肉的苍蝇一般聚集,津津乐道受害者的姓名,学校,照片,他是如何的不起眼,而这样一个普通人,居然有这么段惊世骇俗的恋爱。

那么多的内容中,方秉雪只注意到了一条,是受害者毕业时的照片,穿着学士服,怀里抱着一大束的向日葵,眼里满是憧憬,即将奔赴美好未来。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向日葵,没有机会问,也不忍去看故事里的细节,投诉删帖挺麻烦的,方秉雪费了一番功夫,其实四年前上海和长沙已经成立网络安全监察处,进行试点,维持秩序,净化网络环境。

但是,那个受害者,没有坚持下来,没有等到法规的完善。

这当然不是受害者的错。

滴答、滴答——

终于下雨了,不大,雾蒙蒙的,落在身上只是增加了些潮湿,没多久就停了,方秉雪垂着睫毛等了会儿,转身离开。

到家后,换衣服,洗澡,头发都没吹干便倒在床上,一宿没睡了,这会儿身体很乏,精神却依然清明、亢奋,按照往常的经验,他这一觉起码得睡到下午四五点。

方秉雪跟周旭交代了一声,就把手机放床头柜上,闭眼,努力睡觉。

结果这一觉睡得不太好,连着被吵醒了好几次,工作性质搁着,方秉雪没有静音的习惯,什么电话过来都得接,第一个是打错的,第二个是推销保健品,等接第三个电话的时候,方秉雪有点压不住火了:“……喂?”

那边音量挺高的:“咋个嘞,这哈儿忙到哇?给你发消息都没回喃。”

方秉雪闭着眼睛都知道对面是谁:“我值夜班补觉呢,王川你有话就说。”

王川喜滋滋的:“你咋个晓得我媳妇被请去讲课嘞?要过去你们那边开学术会?”

安静两秒,方秉雪一骨碌坐了起来,由衷道了声牛逼。

王川的爱人叫贺岚,是一位研究抗盐碱牧草种植的专家,团队在去年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别说王川了,身为朋友的方秉雪都觉得骄傲,笑着开口:“太厉害了,你们什么时候到,咱一块吃个饭?”

“上周都到了,”王川这会正经了点,切换到普通话的模式,“她这半年跑了不少地方,太累了,其实我们明天就准备走,不跟你说一声,怕你小子记仇。”

方秉雪把被子掀开了:“正好,我晚上没事。”

都是关系好的朋友,不讲那么多虚头巴脑的客套,两人商量着不去饭店了,就来方秉雪家里坐坐,能一块儿说说话,这会儿下午三点,方秉雪起来,简单地打扫了下屋子,就出门买东西,贺岚两口子都喜欢吃卤味,上大学那会,就对老街的一家卤味店赞不绝口。

距离不远,方秉雪开车过去的,没多久就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又买了点啤酒饮料,年轻人没那么多讲究,与其在饭店里推杯换盏,不如在家里盘腿坐在沙发上,边啃鸭脖边聊天自在。

五点多钟的时候,门响了,方秉雪刚打开门,就看到王川拎着大包小包的挤进来,贺岚在后面跟着,笑着用单手搂了下方秉雪:“又见了。”

“我得向你学习,”方秉雪也在笑,“你可太厉害了!”

王川把东西放桌子上,回头过来:“我买的都是水果零食,等会一块拆开吧。”

方秉雪这屋面积挺大的,三室两厅,买的时候就考虑着以后结婚用得上,装修也简单温馨,年轻人不废话,换了拖鞋后就围在沙发上坐着了,“滋啦”一声,绵密的泡沫顺着啤酒瓶下来,贺岚豪爽地举杯:“我们打车过来的,随便喝!”

“还打车呢,”方秉雪碰了个杯,“你俩直接睡这得了。”

不用紧张地考虑工作,三个人絮絮叨叨地聊着天,方秉雪和王川都是警察,提起来就是比狗都忙,贺岚喝酒上头,满脸通红地嗷嗷,说我太不容易了,太难了——

王川眼泪都要下来了,说媳妇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然后贺岚扭头过来,沉默了下再开口:“哕——”

等王川吭哧吭哧收拾完,扶着贺岚在客卧睡下后,出来看到方秉雪还有点不好意思,方秉雪说你别装,王川立刻变脸,一把抱着方秉雪的肩:“我媳妇真的太不容易了呜呜——”

今晚这夫妻俩一个比一个能嚎,方秉雪哭笑不得,拍了拍王川的后背,权作安慰。

还好王川怕吵醒贺岚,嚎一会儿就止住了,方秉雪白天睡过了,这会不困,茶几上放着撕开的薯片,电视背景音放得很低,俩人坐在沙发上聊了会儿,绕到最后,居然还是讨论工作,表情都很严肃。

“你把握好这两年的机会,”王川说,“能升就升上去了。”

方秉雪笑笑:“我知道……哎,我手机响了。”

“去吧,”王川不在意地摆摆手,“赶紧接,别吵着我媳妇睡觉。”

这会已经快晚上九点了,方秉雪估计就是周旭打来的,他拿着手机往主卧那边走:“……喂?”

“宝贝,”周旭可能在外面,背景里有呼呼的风声,“你在哪儿呢?”

方秉雪随手阖上门:“我还能在哪儿,在家呢。”

他每次跟周旭说话,不由自主就开始黏糊,声音压得低,前两日砾川县那边变天,一直在刮大风,方秉雪特意交代周旭穿厚点,这会周旭也在问方秉雪冷不冷,天气怎么样。

“冷,”方秉雪靠着门,故意道,“浑身都冷,想让你给我暖暖。”

这话一出,俩人都笑了起来,同时想起方秉雪曾经那句话,说我身上冷的,可不只是嘴唇,那会当着面他还挺嚣张,那么现在隔着万水千山,自然更加流氓:“我等着旭哥送温暖呢。”

周旭沉沉地说了个好,与此同时,王川在外面喊了句:“饼啊,有人敲门。”

他们单元有户人家最近要结婚,车位紧张,说到时候可能要麻烦下邻居,临时用下车位,方秉雪白天不常在家,在电话里一口答应了,说小事,对方很感谢,再三表示要送喜糖,所以方秉雪估摸着,就是那家的男主人过来,随口道:“你开吧。”

可与此同时,一种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短暂的凝滞中,方秉雪听见周旭带着笑意的声音:“宝贝,开门。”

另一边,客厅里的王川已经拉开门把手,还没出声,就迎面涌而来一大捧的红玫瑰,四五月份雨水多,潮湿的风裹挟着风尘仆仆的男人,一同奔进了屋子。

周旭的电话都没挂断,还在笑:“我来……”

王川愣着:“哎?”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方秉雪连滚带爬地冲出卧室,声嘶力竭:“慢、慢着!这里面有误会——”

跑得太急,脚都差点打滑,以至于没刹住车,一头撞到周旭的胸口上,周旭已经把玫瑰换了个边,单手抱着,另只手紧紧地抱着方秉雪,盯着王川,面色阴沉。

王川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只从喉咙里发出气音:“……哈?”

“电话挂了,”方秉雪艰难地抬起头,冷静指挥,“别浪费话费,花放桌子上,门也关着……大晚上的不怕进蚊子吗?”

可周旭一动不动,仍然死死地盯着前方。

“误会,”方秉雪吞咽了下,“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吗,真的是误会,哈哈,你看这事闹的。”

他说完,就从周旭的怀里挣扎出来,要亲自过去关门,而王川也终于反应过来,眼神古怪:“你们这是……”

方秉雪没有回答。

他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就停下了动作,前两天还在感慨人生充满戏剧性,有着意想不到的巧合,如今,方秉雪彻底明白,什么叫未雨绸缪终究比不过变化。

他的父母站在楼梯转角,扬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有进电梯,特意走的步梯,声控灯都没亮,衬得瞪大眼睛的长辈像俩猫头鹰。

从这个角度,方俊和秦素梅看不到屋里的情况,但肯定看到了抱着一大捧玫瑰的周旭,说不定,遛弯的老两口正是因为看到了对方,才在纠结中跟上,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

可周旭的声音出现得更快:“你怎么在这,什么意思?”

他态度太冷硬了,几乎称得上是咄咄逼人,虽然在方秉雪看来,周旭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克制自己,但王川依然被这个眼神冒犯到,不甘示弱地回了句:“怎么着,不让来?只许你进方秉雪的屋啊?”

这对话太不对劲了。

很好,方秉雪清晰地看到,秦素梅的嘴巴变成了圆形,而方俊整个人都凝固了。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爸,妈,你们先进来,听我解释……”

这话一出,屋里的俩人瞬间被掐住脖子似的,不出声了,就显得秦素梅的质问更加清晰,在楼道里还有回音。

“小、小宝,你搞同性恋就算了,总不能道德败坏啊!”

方秉雪声音都颤抖了:“妈,我没有,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