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情恍惚了一瞬,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他独立在一片风烟之中,脚下是险峻的边陲隘口。山势陡峭,两侧岩壁如刀削斧劈,中间仅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蜿蜒而下,地势险要。
白情站在高处,俯瞰下方,只见远处群山连绵,云雾缭绕,天地在此交汇,壮阔苍凉。
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剑——不是他作为圣子常用的桃木剑,而是真正的剑,真正能杀人的剑。
临行之前,他把桃木剑还给了巫应:“大巫,这是当年您赠我的圣剑。如今,我已非圣子,自然不能再要了。”
说罢,白情转身要去。
巫应却叫住他:“你是真的不考虑和古莲许愿啊。”
白情定住脚步,转头看着巫应:“我还是更相信我自己。”
巫应笑了,这笑容和平常有些不一样,就像是等到了一个想要很久的答案一样……但白情已无暇琢磨其中含义。
巫应转身走向一旁的剑架,从上面取下一把钢剑,递给辞迎:“此剑削铁如泥,你会用得上。”
白情接过利剑,看着巫应:“大巫……”
巫应的目光与他对视:“孩子,去吧。我会替你收尸。”
白情怔忡。
巫应又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笑脸:“不过,我又懒惰又绝情,恐怕也只会将你用草席一卷,埋进土里,再多也没有了。”
白情淡淡一笑:“这就够了。”
辞别巫应,白情一步踏出,缩地成寸,瞬息间便来到了边境。
他手持利剑,剑身反射着周围稀疏的光线,凛冽如冰。
身上依旧穿着那袭单薄的白袍,袍角在山风中猛烈摇曳,仿佛随时都会被撕扯而去。
然而,他再不感到寒冷。
他的双脚赤裸,踩在粗糙的岩石上,细小的砂砾在脚下滚动。
但是,他再也不觉得疼痛。
他失去了那些他引以为傲又仿佛惩罚一般的敏锐感观。
他变得冰冷,迟钝。
因为,他死了。
狭窄的山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擂鼓般敲击着地面。
敌军的前锋部队疾驰而来,马蹄踏起的尘土在风中弥漫,遮天蔽日。
为首的骑兵看到前方竟只有一人孤身而立,不禁狐疑地放缓了速度。
他眯起眼睛,想要看清白情的面容,却只看到一张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
骑兵心中生出一丝不安,但很快被轻蔑取代——区区一人,又能如何?
“杀!”骑兵低喝一声,策马加速,手中的长矛直指白情,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白情站在原地,目光如冰,纹丝不动。
直到骑兵逼近的瞬间,他的身形骤然一闪,手中的剑如闪电般挥出。
剑光划过,骑兵的喉咙瞬间被割开,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白情那圣洁的白袍上,染出一片刺目的猩红。
白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剑尖上还滴着鲜血,顺着剑身缓缓滑落。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剑尖上的血滴缓缓滑落,滴在脚下的土地上,渗入尘土之中。
他的心中本该涌起恐惧、愧疚,或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然而此刻,他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可能是他没时间去感受了。
敌军如潮水般涌来,马蹄声震耳欲聋,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网,朝着白情笼罩而下。
他却镇定得像是不知道生死为何物,手中的剑抬起,剑锋直指前方。
这一抹身影在尘土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挡在敌军的前方。
白情身形如电,手中的剑舞动如风,剑光所至,血肉横飞。
然而,即便他武功高强,法术高深,却也难以抵挡这铺天盖地的攻势。
很快,他的身上便多了几道伤口。
残阳如血,染红了白情肩头翻卷的皮肉。
周围的士兵们盯着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眼中闪过希望之光,紧绷的面容微微松弛:他也会受伤!他……并非不可战胜!
然而,他们的兴奋还未持续片刻,便察觉到了异样——“他没有流血……”
白情不但没有流血,甚至没有因为受伤而放慢动作,仿佛那伤口根本不存在。反手一挥,长刀精准地刺入偷袭者的咽喉,动作干脆利落。
偷袭者的瞳孔骤然收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随即重重倒地,气绝身亡。
敌军开始恐慌,他们的刀剑砍在他身上,别说让他倒下,就是要他一声闷哼都做不到。
带兵的将领站在后方,目光紧紧盯着白情,眉头紧锁。他懂得方术,很快便看出了端倪。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颤声道:“这是——活尸!”
士兵们闻言无比惊骇:活尸?!
传说中不入轮回、不生不死的邪物?!
是的,他成了活尸。
他把自己炼成了一具不死活尸。
他的感官变得迟钝,刀剑劈砍在身上,却感受不到几分疼痛。
他的体力无穷无尽,杀人如麻,却不会感到半分疲惫。
他如杀神一般,直冲入敌阵,手中的剑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片血光。
他的剑落在敌人身上,敌人的刀锋也难免落到他身上。
他的手臂被砍得几乎断裂,肩膀被劈开,露出森森白骨。
他的胸膛被刺穿,肋骨断裂,停止跳动的心脏隐约可见。
然而,他却屹立不倒,仿佛一具被撕碎的傀儡,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不知疲倦地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剑。
他想:没关系。
没关系。
反正,我也不怎么疼。
朝阳初升。
白情的左臂几乎只剩筋皮相连,却依旧如铁钳般有力,死死拖住最后一个士兵的臂膀,不让他有丝毫逃脱的机会。他的右臂习惯性举起长剑,眼神麻木地刺穿了对方的心脏。
剑刃入肉的瞬间,鲜血顺着剑身缓缓滴落,染红了他的手。
那人喘着粗气,惊恐至极,目光死死盯着面目全非的白情,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到底是谁?”
“我……”白情眼神空洞,“……不记得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跪倒在地。他的右臂依旧紧握着长剑,剑尖深深插入地面,作为这具破碎身体的最后支撑。
遍地尸骸,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耳边低吟。
他不记得很多东西了。
但有什么隐隐在心里呐喊着。
那是在所有身份的、记忆的束缚解脱后,最真实的声音。
那声音说:
我要快快乐乐,每天都笑口常开!
一定要吃很多很多很好吃的东西!
甜的、辣的、酸的……甚至是苦的,统统都要尝个遍。
喜欢什么就大声讲出来!
遮遮掩掩算什么本事?
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想要的东西,拼了命也要去争取;不想要的,谁也别想强塞过来。
做一个非常贪财非常市侩的家伙,并且引以为傲!
钱嘛,当然是越多越好!
金银财宝,奇珍异宝,统统都想要。
不仅要贪,还要贪得理直气壮,贪得坦坦荡荡。
最重要、最重要……
遇到喜欢的人,一定要大声告诉他:我好爱你啊!
不要害羞,不要犹豫,不要退缩。
就是要说出来,大声地、热烈地、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哪怕被拒绝,哪怕被冷眼,也要让他知道——我的心意,就是这样炽热真诚。
这些念头在他的心里翻滚着,像是燃烧的火焰,但因意识的流逝,只能化作缕缕残烟,片刻慢慢消散。
白情在恍惚中缓缓闭上眼睛。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一丝异样的感觉忽然掠过他的心头。他的眉头微微一动,仿佛捕捉到了什么。
他勉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透过虚空的迷雾,隐约看到了一双赤眸黑瞳正凝视着自己。
就在意识即将坠入黑暗的瞬间,这一抹熟悉的红色如同亮灯,指引着他继续看向前方。
他艰难地抬了抬眼皮,那双红眸黑瞳再次映入眼帘,如同黑夜中燃烧的火焰,可以是恐怖的,却也可以是温暖的。
他……他想看清这双眼。
即便眼皮沉重得如同千斤巨石,每一次抬起都耗费着全身的力气。
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坠入无尽的黑暗。
他不甘心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这双眼睛!
他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暴起,竭尽全力撑开眼皮,连睫毛都不断颤抖。
终于,他的视线逐渐聚焦,眼前的模糊影子渐渐清晰。
——是一个厉鬼。
苍白如纸的脸庞上一双红眸,目眦欲裂的眼角流淌着两行血泪,如炽热的岩浆一般顺着脸颊流下,灼痛了白情的视线。
仿佛感应到了白情的注视,那鬼影忽然歪了歪头,一滴将坠未坠的血泪在眼角微微颤动,倏然跌落,却在触及虚空的刹那,骤然炸裂成万千猩红的星火。
猩红光点萦绕在白情身侧,像灼烧着执念的臂膀,在虚空中徒劳地拥抱他,而不可得。
山风突然尖啸着掠过崖顶。
白情看见对方开裂的唇瓣正在翕动,可传入耳中的却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砰、砰、砰……
活尸,怎么会有心跳?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白情的瞳孔骤然收缩,片刻恍然!
他的脑海中,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涌来……
而景莲生的眼睛,映着的,全是白情。
无忧生的邪术可以引魂,穿梭时空,让受术者穿越时空,眼睁睁地看着令他痛心疾首之事一遍遍重演,直至神魂失守,灵台崩毁,永堕无间。
白情理所当然地认为,景莲生的神魂会被引回他自己最痛苦的岁月,去经历那些令他绝望的过往。
然而,他错了。
景莲生被带回的,是白情被遗忘的往昔。
景莲生化成一缕孤魂,回到过去,看着辞迎痛苦地活着,惨烈地死亡,一遍又一遍。
在被卷入这个邪术之前,景莲生当然已经知道了,辞迎,就是白情。
白情,就是辞迎。
那个总是沉默隐忍的圣子,就是那个总是阳光活泼的活尸。
他们看起来不一样,但只要仔细地去感受,就能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
然而,当他被困入过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不知道的还有许多。
每一次时光的倒转,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都愈发清晰,如同锋利的刀刃,一寸寸刻入他的骨血,再也无法抹去。
他看见白情微微垂眸,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只风铃,眼神温柔得像是能融化寒冬的冰雪。最后却迎来景莲生冷酷的质问“风铃是你放的?”“我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心思”。
禁宫之内,长廊幽深,两人的身影偶尔交错。
每一次擦肩而过,白情总是微微侧首,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景莲生的背影上。
而景莲生却始终目视前方,假装从未察觉到身后那道隐晦的目光。
每一次的相遇,白情的眼神都像是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期待,却又在景莲生的冷漠中渐渐黯淡。
就好像,白情爱他,只是为了单方面地感受痛楚一样。
险隘之上,罡风呼啸,卷起圣子染血的白袍,将所有未曾诉之于口的隐秘一并带走。
——原来在景莲生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然诀别。
景莲生的心猛然一痛,是某种深埋已久的东西破土而出,把他的胸腔撕裂。
他看见白情支离破碎的躯壳跪倒在地,却带着某种眷恋的眼神微笑。
那一刻,景莲生忽然明白,白情的隐忍,从来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时光乱流中,白情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中。
然而,下一刻,画面再次重演。
时光的齿轮无情地转动,将他拉回那个熟悉的起点。
他又会重新看见白情。
白情站在那熟悉的回廊下,眉眼低垂,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的目光总是那样隐晦,像是怕被人察觉,却又忍不住在景莲生转身的瞬间,偷偷追随着他的背影。
景莲生的心在这一刻被蜜糖浸透,甜得几乎让他忘记了即将到来的痛苦。
他看见白情为每一次比试而准备,为每一次触碰而愉悦,为每一次相遇而暗喜……
他也会看见,白情化作一具活尸,凌迟般地死在旭日初升的悬崖。
每一次轮回,景莲生都会重新经历这份甜蜜与痛苦。
他看见白情的温柔,看见他的隐忍,看见他的眷恋,看见他的痛苦,也看见他的死亡。
这一切如同锋利的刀刃,一次次刺入他的心脏,将他的灵魂割裂成碎片。
这样无尽的折磨,将他的意志一点点消磨殆尽。
直至,这一次——
这个白情有些不一样。
这个白情似乎更加鲜活,身上带着景莲生熟悉的朝气和坚决,仿佛一抹亮色刺破了灰暗的轮回。
在倒下的瞬间,画面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了。
在最后的关头,他没有垂下头颅,没有让那抹光芒熄灭。
白情抬起了眼睛,与景莲生对视——
那目光深邃明亮,如阳光一样穿透云翳,直直地照入景莲生的心底。
景莲生的心脏猛然一颤。
“嗨……”白情唇角微微扬起,露出熟悉的微笑,“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