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的议事散了,官员们纷纷踏出了这间屋子。太子坐在高座上继续翻看今日堆积在桌案上的奏章。
张守中扶着孙北吉走在最后——他仍旧没有从先前陈翊琮那个冰冷的目光里缓过神来,甚至有些怀疑那一瞬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张师傅。”高座上的陈翊琮忽然唤了一声。
孙北吉和张守中同时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转过来。
陈翊琮依旧沉眸看着奏章,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今后东宫也好,内宫的其他地方也好,如果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忙打理的地方,交给孙阁老就好。”陈翊琮轻声道,“孙阁老现在是暂代首辅大臣,次辅的位置还空着,有些事情不该乱。”
张守中愣了愣。
“殿下……”孙北吉低声道,“老臣老了,所以有些事情,一个人忙不过来,才让张大人——”
“阁老误会了。”陈翊琮终于望向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转柔,“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说,什么人该做什么事,心里得有数。”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肃容躬身,诚恳地向着高座低头,轻声答了一句,“……是。”
这种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啊……
孙北吉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
……
快到中午,柏灵又回到了他的无名小院。
隔壁太医院的值房传来了阵阵饭菜的香气,她决定到院子里洗洗手就去柏奕那里蹭饭。
结果一进门,她就看见院子里多了两个侍女。
这两个女孩子都比柏灵要高,问了问年纪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都是在宫里干了六七年的老人儿了,在伺候女官与嫔妃上都是一把好手。
“谁让你们来的。”柏灵有些奇怪地问道。
“回司药,是今日敬事房的调令,我们就过来了。”
赵七此时端了盆热水过来,正巧听到柏灵的询问,于是他连忙答道,“司药,司药,这都是太子的意思!”
而后,赵七和柏灵说了早晨太子下令将蜂蜡换成鲸蜡的事。
柏灵略略有些意外——那些内务府送来的指甲膏,她从来都没有用过,如果不是今天赵七刻意提起,她可能都没有发现梳妆台上还放着蜂蜡。
“鲸蜡……”她有些困惑地重复着这个词,“要怎么用啊。”
“司药不用操心这个。”一旁的侍女温婉笑道,“交给奴婢们就好了。”
“改天吧,”柏灵轻声道,“我先去隔壁吃饭……”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侍女答道,“司药现在饿了,那我们现在就端上来?”
柏灵又怔了一下,赵七这时候才在旁边解释道,“……也是太子爷的吩咐,咱们这儿的小厨房今天也过来了好几个人。”
柏灵绕过前院的屋子,果然看见后院的小厨房外坐着三个陌生的宫人,他们卷着衣袖,蹲坐在一块儿聊天、休息,一见柏灵,几人立刻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司药”。
柏灵看向赵七,“……还有别的吗?”
“哦,还有您的屋子。”赵七连忙道,“太子爷说里面的东西都太老旧了,所以想让帮您换一换……您抽空可以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再添置——”
“老旧?”柏灵微微扬眉,“这儿的东西都是五月才换的,现在用了两个月都没到——我沙发还是上个月新打的。”
“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赵七解释道,“司药不换,那便不换吧。”
柏灵想了想,“……先吃饭。”
她还没走到自己的正屋的台阶,忽然觉得腹中一阵隐痛,柏灵疼得有些说不出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司药?您怎么了?”
这一阵疼痛很快消减了,柏灵摇了摇头,“……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午饭的饭菜非常丰盛,柏灵让赵七去隔壁叫柏奕和柏世钧一起过来。
三个人一起围坐吃饭,席间两个侍女一直站在旁边伺候着,但一家三口都有些不大习惯。
这一日,例行的午后散步,柏灵没有去。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回房躺了下来——她确实觉得身体有些不大舒服。
这一觉,柏灵睡得很长,但睡得并不好——断断续续的梦一直闯进她的脑海,醒来时,窗外已是黄昏。
柏灵有些恍惚地望着窗户。
侍女挑起门帘,端着一个瓷碗轻快地进来,“司药,您醒啦。”
柏灵倏然皱眉,“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来给司药送——”
“我的卧房,没有我的指令,谁也不能轻易闯进来。”柏灵的声音陡然发冷,“赵七没有和你说吗?”
侍女愣在了那里,旋即将瓷碗放在了一边,跪下连连磕头谢罪。
“算了,”柏灵轻声道,“今后记住了。”
侍女连声应下。
柏灵扶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那侍女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离开房间,而是带着几分为难地看向床榻上的柏灵。
“怎么?”柏灵看向她,“还有事?
“司药您……您……”她走到柏灵的床边,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羞怯,“您癸水来了。”
“癸水……”
“就是……月事,”侍女的目光水盈盈的,她轻声道,“每个女孩子都要来的,大部分人十二三岁来,迟一点儿的,到十五六岁才来的也有……司药十一岁算是来得早了,不过也正常。”
柏灵只觉得十指冰凉。
她竟是忘记了这一出……这会儿才意识到,今日的隐痛和怠惰,其实是那么地熟悉。
“看您睡得沉,奴婢在您身下先垫了一块垫子,内务府那边,奴婢下午已经专门去了一趟,拿了一些月事带过来……司药会用吗?要不要奴婢教您。”
柏灵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是了,迟早的事……迟早要来的。
童年结束了。
又要长大一次了。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月,金人大举进犯。
一封又一封的急报从前线传来。
靖州告急!
抚州告急!
鄢州告急!
涿州告急!
前后不过两日,涿州城破,全城尽屠。
在这种情形之下,常胜直接主导了余下三城的守备,下令坚壁清野。
士兵在前线作战,后方则不舍昼夜地集结郊野村落里的百姓入城,而后周朝的士兵焚烧了北境周边郊野的所有良田,将所有还来得及收割的粮食在烈火中焚尽。
在一番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之后,余下的三座城池,像是在铁骑洪流中伫立的三座石墩,牢牢屹立在大周的国境线上。
然而,涿州一破,其后再无山险可守——面对一整片富饶安和的大周平原,金人的铁骑长驱直入,一直劫掠到了楚州和秦州的边界,面对着汹涌奔腾的见安江才终于停下了杀戮。
千里焦土,哀鸿遍野,十室九空。
建熙一朝后二十年的昏聩与不作为结下的恶果,终究是在今日,由见安江以北的千百万无辜百姓,共同咽下了。
——本卷完——
第四卷 总结
到了北境陷落这一章,这一卷终于写完了。
这一卷是死人最多的一卷,林婕妤、贾遇春、建熙帝、贵妃、棋王、黄崇德、启泰帝,还有最后的甄氏……
上一辈的人里,一大片人领了盒饭。
在从开始写恭王登基之后,我就把我的作家助手卸载了——因为我担心负面的评论或是跌落的订阅会影响到我对剧情的把握,而甄氏之死的这一段,实在是太重要了。
所以我不看评论、不看订阅新增、不看推荐月票……每天就闷头写,写完发,有空就在书友群里吹吹水,大家也非常配合地,不和我讨论剧情。
非常感谢大家的照顾。
写下这篇总结的时间是 2019 年的 11 月 8 号(是的我有存稿了),我终于把之前所有的评论都看了一遍,这个时候看到大家丢砖头也心平气和多了。
因为这一卷的故事已经写完了,你们可以打我了(顶起锅盖
……
关于剧情
总体来说,我对这一卷的剧情很满意——这是我到目前为止,呈现得最好的一卷故事了。
之前在书友群里有读者说,「柏灵以前遇到过那么多危机,我从未觉得那个世界沉郁,甄氏得死让我第一次感觉那个世界真的是封建王朝,真的是命如草芥」。
这一段剧情很早就开始构思了,最开始埋线是在甄氏做指甲那里。想到这个结局的时候就很难过,实际写的过程里更难过。
我觉得甄氏就像这个世界里柏灵的倒影。之前看无忧无虑的呵呵在评论区里说感觉甄氏就像一位古代的心理师。读到的时候感觉很开心,觉得想写表达的成功传达到了。她们之间确实有很多很多的相同点,事实上陈翊琮一开始对柏灵萌生好感也是有这个因素在。甄氏和柏灵,在理念、行为还有性情上都非常相近,写甄氏的死就像是在写女主的一种多重结局。
我写的时候没有觉察,写完之后回头再看,觉得林婕妤、贵妃和甄氏也是摆在柏灵面前的三种选择。
林婕妤是被明公送进宫中的棋子,又不安于仅仅是一颗棋子——于是被弃如敝履;
贵妃是一个生育了皇嗣的母亲,又是皇帝的妻子(姑且算是吧),她的命运是牢牢和建熙帝和棋王绑定的。当建熙帝一死,宋伯宗要立祺王为帝并失败的时候,留在她面前的选择就已经不多了——或者跟着宋伯宗的叛军抱着孩子一道逃出京城,或者自己死把孩子留给宋伯宗,或者自己带着孩子一起死;
我觉得如果她没有遇到过柏灵,可能反而不会想太多。她也许会浑浑噩噩地被人拖着一并逃走,或是送走孩子,自己生无可恋地自刎——就像宁嫔那样。但最后她还是冲破了牢笼,真正让宋伯宗阴谋彻底破产。
而换个角度想,一个流亡在外的、被金人控制的皇嗣会是怎样的命运,在屈氏眼里大概不可忍受吧。
至于甄氏,之前有看到一位读者留言,说觉得甄氏并不是真的爱恭王,只是利用他;其实我觉得刚好相反,我觉得甄氏是真的爱她的丈夫,但恭王爱她的妻子只是在爱一根救命稻草,他亲近他的臣子们也是因为这些臣子在建熙帝发怒的时候可以挡在他的前面。
爱是一种需要学习的能力,从甄氏对丈夫和儿子,乃至对身边大部分人的态度里,我觉得甄氏是明白应当怎样爱一个人的。很显然在建熙帝阴影里战战兢兢长大的恭亲王从来就没有学会过。
恭亲王本性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他的软弱使他更容易被别人的悲惨处境触动,就像流民案里,最后也是恭王亲自进宫求情,让建熙帝给柏灵留出了更多的时间。我想张守中也好,孙北吉也好,这些臣子愿意围绕在这样的一个王爷身边,也有一部分这样的考量。
然而,在极端环境里,这种软弱会被放大,会变成令人难以忍受的自私残忍。
甄氏、衡原君那一代的恩怨,正文里应该不会再着重着墨了,之后可能会写在番外里。……
关于创作
在写下这个故事的过程里,有朋友来试图告诉我这篇文有怎样怎样的问题,剧情应当怎样怎样安排,我们有过一些很激烈的争执。
最激烈的部分在开篇两卷,朋友把贵妃的故事批得一无是处,认为不应当在一开始就放这么难的案例,应该先来几个小的,成功的,很爽利的小故事,然后再上贵妃的剧情——贵妃的故事,直到那一卷结束的时候,也没有明确给出「贵妃已经治好了」的结论,这也太让人不爽了。
我之前也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但后来再想想又觉得不对。
什么是爽。
从软弱无力到能够操控一切很爽,从认识到某些事情无能为力,到能够在一切的不确定之中安住,坚持做力所能及的改变,我觉得也很爽。
事实上这种转变和接纳比前者更打动我,虽然我现在讲故事的水平,可能还不能将这一点很好地表现出来。
但是如上所说,根本不存在「那你不要上来就给自己挑这么高难度的写法」这种选项——因为我不能去写无法打动我的东西。
我能确定一点——如果一种爽能打动我,那就一定也有读者会对它产生共鸣,我可以慢慢去调整它的呈现方式,让它结构变得更精巧、节奏更快更勾人,进而让它更好看;
而那些打动不了我的爽——我自己都感受不到爽在哪里,我怎么把这种爽传达给别人?
我明白技巧很重要,布局很重要,铺垫很重要,节奏很重要,人设很重要,讨巧很重要……我也在慢慢学习,去看更多的作品,让笔下的故事再成熟一些。
但如果一段剧情的发展,它不能先打动作者本人,那它再厉害、再合理也没有用。
故事写得不好看,节奏拖拉或是其他什么缺点,我接受批评。
但其他对我核心设定的批评——
为什么要把女主心智写得如此老成而不让她表现得更像一个十一岁少女?为什么不直接写柏灵医术高超药到病除?柏世钧为什么要写成有点圣母又有点软弱的老好人而不干脆设定成一个李时珍一样的伟大医生?柏奕前期的个性为什么要写得这么别扭甚至固执而不写成别的样子?
……我一条都不接受。
因为这是我写的小说,它当然会带上我的好恶。
而放在小说里,那就还是一句老话——站着挣不到的钱,跪下去也不一定能挣到。
这本书的成绩确实比较差,不过下一本也许会比这一本更好,就像这一本也比我上一本更好一样,我有一步一步慢慢走的心理准备。
我还是相信,即便是商业写作,作者也不该彻底扭曲自己削足适履,我希望存在一条折衷的道路,使得一个作者,能够在通过更具技巧性的叙述手段来降低作品阅读门槛的同时,保持自己想要讲好一个故事的本心。
……
关于评论
这本书的评论区,在这次卸载作家助手之前一直是我自己在管理。
大部分时候,我在后台看到的都是鼓励,大家会给我夸夸抱抱举高高,就算是遇到了虐的情节,大家也只是会哭唧唧地告诉我哪里哪里看得好心痛。
直到后来这本书成绩慢慢起来——虽然现在还是很扑街——开始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留言:
比如一口气留十几二十条章说,全是在骂人还有和其他书友吵架——你这压根儿不是在看书只是在发泄情绪啊兄dei……
比如挑刺挑到「为什么老用语气词呢吗吧读起来也太奇怪了」这种程度——我觉得你要求一个作者不要用语气词才比较奇怪啊?
还有因为看到有些角色行为过于恶心,所以绕过角色直接开始喷「能写出这种东西,作者真的很恶心」——觉得我本人恶心,为什么还要一直看下去呢……黑人问号.jpg
上述几种评论,我基本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删帖+永久禁言处理了。
目前为止,《御前心理师》的书评区还没有出现过类似「作者早点太监吧真心看不下去」的留言,不过就算出现了,我也会直接回一句「去你妈的,我不」然后删帖拉黑。
如果一本书让你感到难过,你可以及时止损,移除书架,然后去看点别的;也可以写评论,谈谈剧情的哪些地方让你觉得不适,哪些地方称得上是毒点……等等,有些我会解释,有些会反驳,但总之所有友好、克制的表达,这里都很欢迎。
不过我觉得,能看到这里的读者,应该已经没有会乱喷的人了。
……
最后,感谢每一位订阅、投推荐和月票、给出打赏、写下评论鼓励着我的读者。
前几天我同事截图给我的一条微博:
你喜欢一个明星,博主,画手,作者,都要说出来。不要觉得对方关注多,不差你一句彩虹屁。差的,就差你这一句。你这一句吹下去,心灰意冷的作者就会有动力继续写,被骂哭的明星就会多一个笑容,久不更新的博主也会被鼓舞。
不要默默喜欢,因为讨厌他们的人不会默默讨厌。
我看后心有戚戚,也对大家的各种花式夸夸感到更加感激。
我会继续努力下去的。
这本书之后还有两卷,估计120~140 万字左右会结束,谢谢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