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长宵的信息素水平之后几天逐渐恢复平稳,但气味仍有些异常。他只好退掉了周六前往海城的机票。
这种程度的信息素紊乱一段时间后身体会自主调节好,只是窦长宵有些心急,并不想等那么久,于是去第三医院外的药店购买调节紊乱症状的药物。
但因为SA的特殊性,他被店员要求出示医生开具的处方单,窦长宵最后又去了一趟腺体科。
腺体科三个科室,窦长宵听着叫号播报走进其中一间。一系列流程走完,他在门口碰见了在刚刚结束代班、从隔壁科室出来的魏庭风。
窦长宵礼貌地打过招呼:“学长。”
后者看见他出现在这里,第一反应是以为宁烛出了什么事,在窦长宵否认后,才放松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来腺体科?”
窦长宵说:“一点小问题,只是来开个单子买药。”
魏庭风没有多问。两人都是要出医院的,索性同行。
从大门出来,强烈的温差让魏庭风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他呼了口冷气,皱眉说:“真冷,过两年一定得换个暖和点的城市。活二十多年,净耗在北方了。”
窦长宵随口说:“您一直没离开过北城吗。”
“啊,我不是北城人,不过我家乡也在北方。”魏庭风说,“海城你听过吗。”
窦长宵还没接话,魏庭风继续说了下去:“哦,你应该有听宁烛说过。他也是海城人。”
窦长宵脚步顿了顿,“……他是?”
“嗯,原来他没跟你提过啊。”魏庭风没注意到窦长宵的反应,“我俩都是在海城念的初中,后来他高中不知道转去哪了,以前同班的学生也都没他的消息……再之后,我考到S大,才在这里又碰见了他。”
“……”窦长宵没吭声。
如果宁烛也是海城人,当初得知自己来自海城的时候,反应怎么会那么平淡?按那个人的性格,碰见同乡,应该会拉着他很开心地说许多废话才对。
[咦,你是海城人呐?哈哈,真有缘分!有空一起去吃海城菜吧……]这才是宁烛的风格。
而不是笑眯眯地来一句:“海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海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为什么呢。
窦长宵穿得薄了,两条腿被风吹得有点冷。
“以前在海中那会儿,他每次考试都是我们年级第一,我就是万年老二……”十几年前的事,魏庭风早已释怀,因此是用一种带笑意的语气说出来的,“那家伙念书的时候特别爱嘚瑟,所以我以前特看不惯他。”
“海中,第一……”窦长宵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您是哪一届的呢?”
魏庭风略茫然地回答:“1X届的。”
他说完,抬眼瞧见不远处药店的门脸,扬起下巴冲窦长宵示意:“到药店了,那我先走了。”
窦长宵没有动。
“学长。”他叫住魏庭风,过了几秒,问了一个更加奇怪的问题:“宁烛他改过名字吗。”
魏庭风满脸诧异地望向了他。
*
这天下班后,宁烛回到酒店。
他西装底下套了几件挺厚的衣服,但在海城,里面穿再多也比不上一件防风的羽绒服外套。他一路走回来被冻得够呛,进酒店时脸都要木了,从脑袋到脖颈都没了知觉。甚至一度感觉自己的脑仁都变成了冰疙瘩。
进到暖气房里,宁烛没心思顾及其他,闷头就往更暖和的电梯方向走,直到不远处休息区那道高大的人影向着他迈近了两步,他才分出几分注意力过去。
待看清后,步子停下来,表情从诧异转到无语。
宁烛跟窦长宵大眼瞪大眼地对视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掏出手机来看了眼日期。
周四,工作日。窦长宵周末没有来,宁烛很能够理解。但是选择周内过来,就让他很是匪夷所思了。
他看日期的这会儿工夫,窦长宵朝他走了过来,停下,盯着宁烛通红的鼻尖和脸颊看了看,抬起手来捂他的脸。
他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掌心暖烘烘的。宁烛没挣扎,抬眼看着他,“怎么想起来今天过来。”
窦长宵说:“跟人倒了班。这周不用再去了。”
宁烛算算,对方得连轴转好几天,“累吗。”
“不累,飞机上睡了两个小时。”
宁烛:“两个小时……窦医生,想猝死何必选择这么缓慢的方式。”
“……”
“先找个地方补觉。”宁烛瞟了一眼前台,暂时没给窦长宵单独再开间房。
他把脸从窦长宵的手里解放出来,把对方的行李箱拉了过来。
“我来就行。”
宁烛没搭理,窦长宵的行李箱里没装很多东西,并不沉。他拉着箱子就往电梯那边过去了。
窦长宵跟在他身边,目光一直落在宁烛的侧脸上,尝试从这个已经非常熟悉的轮廓里找到记忆里的影子。
但很困难。他那时候似乎只有八岁,能够记住的东西很有限,包括那个人的面孔。
不过他记忆里的那人,要比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看起来更加孤单。
……
……
海城刮起雪台风的那天,窦长宵在路上迷失了方向。
没有人告诉过他,离家出走前应该要先看看天气预报。
他出走陆家的计划中道崩殂,而此时他已经难以在风雪中分清返回陆家的方向。暴雪早已袭来,狂风乱卷,道旁几棵碗口粗的树木弯成了一种诡异的弧度,树梢几乎要碰到地面。
街道上的门面悉数闭店歇业,连个能够问路的过路人都找不到。他牵着他的小狗,钻进了临近的一所中学里暂避风雪。
窦长宵透过走廊的窗户,去看外面倒伏的树木,觉得眼前的场面像极了世界末日。
被他牵出来的圣伯纳才三个月大,坐下时没比窦长宵矮多少,对着窗外的天气叫个不停。
一人一狗俱是湿淋淋的。小狗毛发厚实,又是雪地搜救犬,并不畏寒。但融化的霜雪钻进了窦长宵的脖子,把他的里衣都浸湿。
好冷。他抿紧嘴唇,心里有些后悔。
待在家里被陆朝欺负也比现在好一点。
正值假期,教学楼内寂静无声。窦长宵一连推了几间教室的门,都是反锁着的。
走廊里黑黢黢的,但尽头似乎亮着点光。他想了想,牵着圣伯纳朝那个光亮的方向走去。
初三一班的教室亮着一排灯,从后门的窗户上面倾泻出几分光亮。
窦长宵还没有动,圣伯纳忽地抬起前爪,挠了一下后门。门并没有锁,很轻易被它的体重给压开了。
教室里只有一个男生在后排看书,坐姿相当不雅观。
他反过身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两只脚搭着凳子,一只手捧着本书,另只手转着笔,在听见教室后门传来声响时,才停下了转笔的动作,朝着一人一狗两位陌生来客看了过去。
男生盯着出现在门口的两只生物,有些没回过神来,冷漠的表情掺杂着一丝怔然。
也许是有窗外的暴风雪作背景,对方静坐在这副昏暗的画面里,莫名有一种孤单又遥远的感觉,难以接近。
窦长宵不自觉地把手里的绳子抓紧了点,直觉对方并不是什么很好相处的人。
男生的目光沿着窦长宵手里的狗绳溜达到那只圣伯纳幼犬上,盯了半晌,那种雪一样冷的表情便融化了。
他怔怔地开口说:“喔哇,好大的狗。”
窦长宵:“……”
宁烛放下书和笔,从桌子上跳下来,走近一人一狗,眼睛原本是黏在狗身上的,末了,像是觉得不太礼貌,转而看向窦长宵。
窦长宵要仰着头才能看清对方,有点瘦,海中的冬季校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松。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也哑,似乎正处在变声期,问他:“你几岁?”
窦长宵回答:“八岁。”
宁烛看了看他身后,没瞧见有其他人,便问:“放假,还是台风天,你怎么在这?家里人是学校职工吗。”
窦长宵牵着狗绳,没有回答。
对方就换了一个他更加关心的问题:“这什么狗啊?好大一只。”
“圣伯纳,”窦长宵说,“四个月了。”
“四个月?”是没听过的品种名,宁烛把这名字默默记住了,低头看着那只圣伯纳,“能摸么?”
窦长宵:“嗯。”
宁烛蹲下身来撸了两把那只小狗湿淋淋的脑袋。
他扭过头,看窦长宵也是湿淋淋的,于是也探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窦长宵倏地一僵。他很不习惯被不熟悉的人碰到,立刻从对方手里挣开,一下子退开老远,一脸警惕。
宁烛看他这副反应,反倒来劲儿了,凑过去又薅了一把。
窦长宵后背贴着门边儿,退无可退。他拧着眉头,颇有凶相地瞪着对面的人。
“哈哈……”宁烛觉得挺有意思。
这小孩淋得跟落汤鸡似的,看人的眼神却像只小狼崽子。
“你叫什么名字?”
“窦……”窦长宵下意识地要说名字,忽地记起外公说不要随便告诉陌生人名字,他犹豫了一下,“窦……”
“豆豆?”宁烛蹙眉,一脸同情地看着他,“这是你的名字,还是狗的名字啊。”
“……”
对方思索了下,也礼貌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我叫岑灯,灯就是电灯泡的那个灯,岑字会写吗?山今岑。”
窦长宵认字比同龄人多,且这个字不算生僻,他完全认得。
“不会写也没关系。”对方忽然笑得很臭屁,“再过几个月中考完,你来我们学校门口看,荣誉榜最上面的那个就是我的名字。”
窦长宵嘴唇动了动:“……哦。”
“豆豆,你爸妈呢?”
“我不叫……”窦长宵努力地把话咽了回去,认领了这个难听的名字,说:“他们不在。”
“不在?”宁烛挑了下眉。
这种天气,一般的家长都不会让小孩外出的。
“你不会是走丢了吧?”
“不是。”
宁烛却没信,站起身来,就往教室外面走。
学校的保安亭这会儿应该还有人。
窦长宵拉住他的袖子,“我是自己出来的。”
宁烛回过头来看他,过了片刻,问:“离家出走么,豆豆?”
这个词很不好听,仿佛很幼稚,但这种幼稚的事的确是窦长宵干出来。他于是没吭气,默认了。
奇怪的是,对方居然没有取笑他,而是有些认真地注视着他。
窦长宵被对方拽到了暖气片旁边,宁烛搬了张凳子给他,示意他贴着暖气烘烘身体。
窦长宵照做了,圣伯纳凑到宁烛身边,小心地抬头闻他的腿,
就这么安静了几秒,窦长宵才又听见宁烛开口:“什么原因呢?”
没等他回答,宁烛继续说了下去:“离家出走不是你这样走的,起码也要看看天气预报吧。而且你才多大点,出去给人家干活都会被嫌弃是童工,连你的狗都养不起。”
他边说,边从自己的书包的夹层里找纸巾,发现快用完了,就从同桌的桌洞里偷了两张,往窦长宵的头发和脸上一通乱糊,擦干雪水。
窦长宵:“……”
宁烛擦完他,又去擦狗,轻声说:“如果一定要走,至少也要等大一点了再走。带上手机、身份证,安顿好自己的去向,还要想办法攒一点钱作路费和安顿费。”
圣伯纳躲来躲去,最后抖了抖身子,自己把毛发上的水甩干净了。
“当然啦,如果家人想找到你,肯定还是能找得到的。”宁烛略哑的声音似乎软了一点,“他们如果想你回去,你又想家,那就乖乖回去好了。”
他越讲越认真,几乎像是分享攻略,窦长宵忍不住打断了他:“我只是要走到外公家,不用……打童工养狗。”
宁烛愣了下,撅了下嘴,一脸感情被浪费的表情,“哦……那,你不早说。”
“……”窦长宵本来不想跟这位陌生人多说话的,但看着对方不太高兴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主动解释起了偷跑出来的原因:“我要回我外公家。他骗了我。”
宁烛好奇道:“骗你什么了?”
“他说只要我在爸妈家待一个月,就让我养小狗。”窦长宵长密的睫毛垂落下去,“现在两个月了,他还没有接我回去。”
宁烛低头看着他,“哦”了声。家长骗小孩的常用套路。
他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书桌上,又去踩凳子,“在爸妈家待不下去吗?”
“我哥不喜欢我。”窦长宵说起这话时倒是没有太多的难过,只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比起伤心更像是厌烦,“而且我很想外公。”
宁烛点了点头,“你外公在哪?”
窦长宵说了一个地名。
宁烛:“那离这儿十几公里呢,你是打算怎么去?”
窦长宵:“本来想坐公交车,但是在站台等了一个小时,都没有车来。”
极端天气,海城今天的许多公交都停运了。宁烛道:“所以你等不到公交,就想自己走着回去?”
窦长宵不置可否。
“你出来多久了?”
“不知道。从……还没刮风的时候出来的。”
宁烛算了算,差不多得有两个多小时了。
这种天气小孩不见了,宁烛估计窦长宵的家长回家得急疯。
他跟这小子讲道理:“你爸妈要是发现你不在,会很着急。”
“他们今天不在家,只有我哥在。”
“那你哥要是发现你不在,也会着急的。”
窦长宵:“他会放鞭炮庆祝。而且你也是一个人在这。”
宁烛噎了下,“不一样,我爸妈对我很放心。”
他找出一个本子,撕下一张纸,拿起笔后问:“豆豆,你家里人电话多少?”
窦长宵沉默了两秒。
宁烛想了想,又说:“你外公的也行。”
窦长宵看起来还是不太情愿,不过这回还是乖乖地报了号码。
宁烛把纸叠好塞进外套里,“你在这里待着,我去趟保安亭,让门卫大爷打电话给你外公报个平安。”
窦长宵转头看了眼窗外。
台风比他进来教学楼之前更猛烈,外面两颗百年老树摇摆的弧度,其余寿命更短的树木更是要被摧折吹倒的架势,让人心惊胆战。而宁烛看上去不太高,又有些瘦。
窦长宵缺乏常识地开始担心宁烛会被吹跑。
他叫住了对方:“过一会儿再去吧。”
“嗯?为什么……”
“风很大。”
宁烛也往外掠了一眼,旋即很无所谓地朝后门走,“没事啊。”
但他走出两步,衣服下摆被人捏住了,往后扽了扽。
宁烛回过头,跟窦长宵绷紧的苦瓜脸对上,片刻后笑出声来,神情也变得有点柔软了:“豆豆,你可真乖。你哥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
“好吧,那我过几分钟再去。”宁烛妥协地坐回去,薅圣伯纳脖子上的毛发。
他的两本书摊在课桌上,窦长宵看见了,其中一本是英文的小说,上面勾勾画画许多生词。另一本书不像是正课,纸页上有一半都是棋盘一类的插图,上头还有许多宁烛用铅笔画出来的痕迹。
窦长宵看着那些插图,听见宁烛问:“会下围棋吗。”
他摇了摇头。
宁烛:“要不要做死活棋?打发时间很好玩的。”
窦长宵犹豫地说:“我不会。”
接着,他感觉对方挨近了他,接过他手里的书和笔,道:“我教你。”
做死活棋的题目不需要了解全部规则,只要知道最基本的气跟眼位,就很快能上手来做。
宁烛教了五分钟,窦长宵就自己抱着书看起来。
宁烛接着逗狗,问他:“它叫什么名字?”
窦长宵说:“没取过。”
“为什么?”
窦长宵很酷地回答:“不为什么。”
养狗取名字,方便之后教许多东西,但他只把小狗当玩伴,并没有这个概念。
“好吧。”宁烛笑了笑,揶揄道:“不过你的名字倒是挺适合它的。”
窦长宵:“……”
外面的风势似乎小了一些,不过这种天气,下一秒就有可能故态复还。宁烛怕窦长宵家人等久了,抓着这点空挡就起身出去了。
窦长宵就放下书,趴在窗边看着宁烛。
两分钟后,他从空气中肆虐飞舞的雪花片中,艰难地找到楼下宁烛的身影。
雪地像是一片洁白的海,被狂风卷刮,卷起一轮又一轮白浪。宁烛一身蓝校服在昏暗压抑的天幕中被衬托成了黑色,逆着风往保安亭的方向走去,速度缓慢。
倏地,风毫无预兆地大了起来,地面上那些白浪也跟着涨高、变大,站了起来,好像要将那个黑色的影子吞没一般。
一棵高而弯曲的树忽然折断,冲着宁烛直直地倒塌下去。黑色的影子没能躲开,被枝干压倒了。
窦长宵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立刻从教室里跑了出去。圣伯纳没了狗绳束缚,也倒腾着腿跟在他身后。
窦长宵极为艰难地推开教学楼的大门,推门的时候,他看见那个被压在树底下的人好像在挺活跃地挣动。
过了几秒,挣动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
窦长宵费力地推开门,盯着风雪跑到了那个黑影面前,尝试去拽那棵树,但显然失败了。
他着急地转到一边,去叫宁烛的名字。
对方躺在雪地里,很安详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像是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宁老板,爱好是吓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