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慈和谚世离开大院范围, 眼前场景便忽而一变。

他们同时停下动作朝身后看去,就见原本张灯结彩的华贵院落已经破败。

残垣断壁, 四处都是被烧焦过的痕迹,似乎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火灾。

属于幻境的一切也似乎全都消散,宅院周围的场景变成了如固慈和谚世一开始见过的戈壁。

冷风呼啸,卷起沙尘,迷蒙着人的双眼。

固慈和谚世身形虚浮,将视线从那破败的院落上移开,再次出发朝坟地而去。

很快,两人便在风沙的掩映下,借着朦胧的月色,隐约看到了远处伫立着的一个个黑影。

四四方方均是墓碑,一望无际, 足有数万座之多。

还没到近处,他们就感受到了比别处更浓重的阴气和煞气,甚至隐隐还有模糊的哭叫。

而这其中,还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奇异气息。

那是妖气,很强大的妖气!

固慈和谚世来到近处时, 就忽然被无形的结界挡住前路。

这结界很强悍, 但以他们两人的能力,想要打破是轻而易举, 但他们却默契地停了下来,朝正前方看去。

那里浮动着一团黑金两色的雾气, 模糊间竟凝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鬼狐王。”固慈轻声呢喃。

谚世眸色阴冷,望向那身影时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

空中传来一声低笑,似男似女,让人分辨不清。

“好久不见啊, 二哥。”那声音继续说着,黑金两色的雾气也逐渐凝聚消失,显出其中站立着的那个人。

看清那人的瞬间,固慈瞳孔骤然紧缩,呼吸也是一滞。

是她。

长安公主!

也是固慈某一世时的亲妹妹。

没错,固慈从自己零碎散乱的记忆中,已经拼凑了一个真相。

——他的灵魂有过几次轮回。

康安观祖师爷是一世。

与面前这位长安公主做兄妹,也是一世。

或许设立阴阳司也是某一世的他做的。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次的轮回,而每一次,他都死于十八岁之前。

且每一次的轮回中,他身边都有谚世的身影。

只是固慈不知道自己具体轮回了几世,又为何会记得这些记忆,以及为什么会轮回......

脑中骤然闪过许许多多片段,固慈想起了自己身为大邕朝皇子时的画面。

红墙黛瓦,富丽堂皇,那是大邕朝的皇宫。

五岁的二皇子已经有了储君的样子,温和而成熟。

他凑到皇后身边,看向她怀中抱着的奶娃娃,笑道:“母后,妹妹好可爱啊。你和父皇想好给她取名字了吗?”

话音刚落,门外就走进一位穿着明黄色龙袍的青年。

他走到母子三人身边坐下,笑道:“妹妹是小慈你日思夜想盼来的,就由你来取名字怎么样?”

二皇子,也就是小小的固慈仔细想了想,然后道:“我大邕朝盛世长安,妹妹又是嫡出的小公主,就叫她长安好不好?”

帝后轻声重复,都很喜欢。

“固慈长安,好听。”皇后笑容温柔。

皇帝便拍板定下,笑道:“那就叫长安,长安公主!”

很快,长安公主从嗷嗷待哺的婴孩,变成了能跑能跳的三岁淘气包,她时常缠着自己的亲二哥,要他陪自己放风筝、堆雪人。

温和慈善的储君也总会抽出空,来陪这个活泼好动的小妹。

后来,储君日渐长大,在朝中威望过盛。

正值盛年的帝王,和聪慧仁善的太子,矛盾早在不知不觉中越积越深。

直到外敌来犯,身为储君的固慈不欲内斗,选择了领兵出征,替百姓守住这江山。

皇帝带着不知名的心思,同意了让太子领兵。

只是太子文治武斗都很强,在外屡立战功,威望日盛,甚至功高盖主。

龙椅之上的帝王,便再也容不下他。

被困在丈夫和儿子之间的皇后挣扎矛盾,最后选择站在了丈夫那一边。

而十岁芳华的长安公主,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从小陪伴自己的亲哥。

固慈眼睁睁看着天真无忧的妹妹,为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为了他算计一切。

在他出征时,长安便孤身一人与父母敌对,为固慈守好大后方。

甚至为了固慈,她还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包括婚姻、爱人、亲友,甚至生命。

成王败寇,若是固慈输了,她也就输了一切。

可明明她可以做那个不问世事的公主,明明她可以不参与到皇权斗争中来,这样最后无论谁赢了,都不可能容不下她这个亲女儿或者亲妹妹。

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权利的漩涡。

十三岁,正值大好年华的少女穿着明黄色长裙,立于高墙之上,远远目送兄长再次出征。

而十八岁的固慈骑在高头大马上,遥遥回望。

那是最后一眼。

固慈察觉到自己的手被炙热的掌心握住,他才猝然回神,再抬眼看向结界另一侧的少女时,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那身着明黄色长裙的少女,立于半空,遥遥与固慈对望。

“怎么了二哥?”她笑吟吟的,漂亮的脸蛋和固慈有五六分的相似,“见到我不开心吗?”

固慈反握住谚世的手,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长安公主,淡声道:“我只是有些意外。”

“意外?”长安缓缓朝固慈的方向飘过来一些,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五米。

她笑意不变,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恨意和不甘:“是啊,在你的设想中,我应该早就死透了吧?”

固慈也笑了:“嗯,所以你是被狐族救下了?还是同化了?”

“差不多吧。”长安的五官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眼角微微上挑。

“不过这都不重要。”她很好奇地歪头道:“有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八百多年了,一直想当面问问你。”

固慈颔首:“你问。”

长安眸色一寒,瞬间朝固慈的方向飘过来好几米,只堪堪在一米外,隔着结界与他对望。

她来的突然,但固慈和谚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长安脸上已经没了笑意,迫人的气势隐隐散开,带着属于天潢贵胄的威严和强势。

固慈和谚世却并没当回事。

“发现你想称帝吗?”固慈语气淡淡,唇角甚至还带着笑,“可能是你三岁的时候吧。”

长安眉心紧蹙,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记得那年冬天的雪吗?”固慈继续道:“还有那个被我亲手放在树干上的小雪人。”

长安倏然攥紧了手,看向固慈的眼神中布满了愤恨,以及一点微不可察的畏惧。

原来是那个时候。

那个小雪人是她亲手捏好的。

她不喜欢自己的东西立于地面,被所有人俯视,她想让它在更高的地方,被所有人仰视。

于是她求固慈帮她把小雪人放到树干上。

她看着那立于高处的小东西,心跳骤然加快。

她想起了晨时在父皇书房外听到的声音,那是父皇和二哥在聊治国策,二哥的建议和策略令父皇龙心大悦。

而长安发现,二哥想到的办法,她也想到了。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了浓浓的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二哥生来就是储君?

凭什么他未来能成为九五之尊?

明明她也是嫡出,明明她也一样聪慧,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女子,就要生来不被重视,就要走结婚生子这条枯燥乏味的路?

她不甘心。

她要争,要抢,要让二哥亲手把她送上那至尊之位,就如同他愿意帮她将小雪人送到树干上一样!

只是她当时没注意到,固慈就坐在那树干上,垂眸望着她的眼神复杂难言。

她沉浸在野心和对未来的畅想中无法自拔,于是,她开始筹谋。

她暗暗发展自己的势力,并挑拨帝后与固慈的关系。

在帝后与固慈的矛盾彻底爆发时,她又以“后盾”的姿态,站到固慈身边,成为他最大的后勤保障和助力。

而后在固慈十八岁那年出征时,她也有了接手帝位的准备。

于是,她设计弑父、弑母、弑兄,崭掉一切阻碍自己的人,接手了曾经扶持固慈的人脉,以比预想中更轻松的手段登上自己日思夜想的位置。

成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盛世女帝。

可最后,她却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

而在她临死之时,才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人,其实是固慈的手下,而对方一直都对自己深恶痛绝。

这一局,固慈死了,可她却还是没赢。

弥留之际,她忽然想要回到十三岁,回到当时目送固慈出征的那一刻。

只是她到底还是死了,但死后的魂魄却被一只懵懂的小狐妖跟上,她们不知不觉就融为一体,成为了鬼狐。

固慈见她双目血红,五官也逐渐扭曲,越来越不像人类,便知道她都想通了。

毕竟长安公主,从来都很聪慧。

“别困在过去了。”固慈看着她,如记忆中那般,温和地对着面前的女孩笑,“跟我回地府吧。”

“地府?”长安冷笑,眸色狠厉道,“我就是魂飞魄散,也不会屈居你之下!”

说着,她两手的指尖都疯狂生长,如同一把把利刃,朝固慈的面门袭来。

固慈和谚世同时后撤,并向两侧分开。

长安毫不犹豫地跟着固慈的方向追过去,尖利刺耳的狐狸叫声响起,她双目猩红地朝固慈挥出指甲。

固慈掌心凝出两条灿金色锁链,挡住她攻击的同时,卷住她的脚踝将她向后拖去,再狠狠砸在地面上。

“砰——”

长安四肢着地,身体前倾如狐狸般摆出进攻姿态。

而她身后也浮现出一道虚虚的白狐身影,四条巨大的尾巴朝固慈扫过去。

另一边的谚世没有飞远,周围由黑雾凝成的触手也不断抓着冲上来的鬼魂,毫不留情地蚕食。

这些鬼魂很多身上都留有烧伤的痕迹,还有不少穿着甲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利刃伤,似乎是死于战场的将士。

这些鬼魂源源不断,一时让谚世也分不出手去帮固慈。

不过固慈也不需要他帮忙就是了。

一道凄厉的惨叫响起,白狐巨大的虚影被固慈打回长安体内。

长安本就是鬼王,体内又有修炼出了四条尾巴的妖狐,实力上其实比单纯的鬼王或者妖狐都要强。

比起之前的蛊师和山漆,也更强上一些。

如果是之前还没恢复记忆和力量的固慈,说不定还真打不过她。

但对现在的固慈来说,即便他只恢复了百分之几的能力,对付长安也轻而易举。

这不是简单的实力差距,而是维度差距。

简单来说,固慈这波在大气层,就是降维打击!

于是不多久,固慈手里的锁链就已经紧紧将长安和妖狐都捆住了。

没错,妖狐被固慈强行拽出来后单独捆住了,连回到长安体内都做不到,只能缩在长安身边,惊恐畏惧地仰视着半空中的固慈。

长安被死死捆住,越挣扎,那锁链就锁的越紧。

她双目猩红地瞪着固慈,怒吼道:“你放开我!你个无耻小人!你凭什么抓我?你该死!!!”

固慈没理她,而是转去谚世那边,双手掐诀。

陌生繁复的经文从他唇间溢出,金光化作点点碎光,洒落在这些鬼魂身上。

聚拢在它们身上的阴气和妖气都为之一颤,很快就被强势压制下去。

稀里糊涂的鬼魂们也都渐渐从妖狐的控制中清醒过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一位穿着甲胄的鬼将看到了固慈。

他双眸倏然瞪大,张了张嘴,半晌才哑声吐出两个字:“殿下......”

很轻的声音,可固慈和谚世,以及其他鬼魂们也都听到了。

谚世脸色微变。

想到了刚刚被他蚕食掉的那些鬼魂......

鬼魂们则纷纷看向固慈,而后不知道是谁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所有鬼魂便都哗啦啦跪在地上,留着血泪朝固慈磕头跪拜。

远处被绑着的长安看到这一幕,没忍住笑出了声,只是那笑声里满是讥讽。

多可笑啊,即便她成为了帝王,即便她自以为得到了这些将士的归顺,甚至在他们死后还将他们安葬在此,并为他们提供鬼魂们的安息之处。

可他们心里想着念着的,一直都是固慈这个太子,从来不是她!

她的笑声引起了固慈和谚世的注意,自然也惊动了那些鬼魂。

他们都朝她看过来,在看清后脸色都是一变,变得愤怒、憎恶。

“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殿下,害死我们数万将士!”

“你不让我们投胎,还将我们困在这里为非作歹!此心可诛!”

“什么长安公主!你一把火烧了将军府的时候,可曾想过将军为你立下的汗马功劳!”

鬼魂们的指控令长安脸上的笑容僵住。

她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这么多年,她一直与这些鬼魂为伴,她以为是自己给了他们安息之所,可在他们看来,她却是困住他们的人。

“可笑。”长安不住地打着冷颤,“你们简直可笑!”

“如果不是我和白狐,你们早就变成孤魂野鬼,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是我给你们埋骨立碑,是我为你们创造这安息之所!你们该对我感激涕零!”

一位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站起身,指着她颤声道:“你胡说!”

固慈认出来了,这就是之前那位“魏小姐”,韩宪在鬼府里的妻子。

“你怎么敢说出这些话?”女子愤恨道,“要不是你为了杀死殿下,特意给出假密报,这些将士们又怎么会死?要不是你嫉恨将军与他人大婚,又怎么会烧了我们将军府,害死我们这些无辜之人?!”

“可我们都死了你也不放过我们。你让我们一遍遍在将军府上演悲剧,让我们一次次骗无辜的人类进来送死,这些孽障都该是你来受!”

长安忽然像是被戳中什么隐秘心事,她怒声道:“你闭嘴!朕是皇帝,是仁君!是你们的陛下!”

“朕何时让你们害过人?是那些人该死!他们不忠不诚违背誓言,是他们该死!”

鬼魂们被她气的周身阴气暴涨。

固慈抬手轻轻一压,那些阴气便陡然变小,被激起怒火和杀气的鬼魂们也骤然平静了不少。

从刚刚大家说出长安害死将士,火烧将军府的时候,固慈就已经蹙起了眉。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些事,那就说明这些事是在他死后才发生的。

光是听着,他就觉得心惊胆战。

鬼魂们都安静下来,长安也气的浑身发抖,愤怒地瞪着那些鬼魂。

两方人各执一词,固慈没办法透过重重时光,看清当时的一切。

只能找个真正了解全部内情的人了解情况。

谚世从刚才起就没说过话,但他的视线却时不时落在长安身上,又落在那些鬼魂身上,神情中不由得带出些急躁来。

在固慈沉思的时候,谚世没忍住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固慈一怔:“怎么了?”

谚世凑近他,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杀了长安?”

“啊?”固慈下意识蹙眉道,“无论她犯了什么错,能抓能判就还是不杀的好。”

“不好。”谚世再次逼近了些,急躁道:“你快杀了她。”

“为什么?我有必须杀了她的理由吗?”

“她曾杀死过你!”谚世语气微沉,“这还不够吗?”

固慈哑然。

他反握住谚世的手,试探道:“你没事吧?”

谚世现在这个状态,怎么这么奇怪?

“我没事。”谚世似乎很烦躁,“我不管,你必须现在杀了她!求你了!”

“我......”

“固慈!”谚世忽然低吼了一声,“杀了她!”

固慈被他吓了一跳。

谚世也骤然反应过来自己状态不对。

他倏然后退了两步,与固慈拉开些距离,又恢复冷静道:“我没事,我刚才糊涂了。”

固慈凝眉看着他,但现在这么多人,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不好问太多。

至于杀了长安......

既然谚世让他杀,那就肯定有必须杀死她的理由。

但在杀死她之前,有些事必须做个了结,否则有些人是永远会被困在过去走不出来的。

于是,固慈先安抚般朝谚世笑了笑,而后拿出怀里的无常令。

在看到那令牌的时候,在场的鬼将士们都是精神一振,而长安的脸色却陡然一变,刚刚嚣张跋扈的气焰也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甚至,她还试图整理一下仪容。

固慈把她的小动作和表情都看在眼里,而后抬手催动无常令,轻声道:“将军,来吧。”

下一刻,无常令闪过一瞬金光。

众人眼前便出现了一道虚浮的身影。

那是个身高一米九的女人,穿着无常服,戴着高帽,脸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