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延说不清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心理。

他这几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他把这归结于事情的发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这种脱轨的感觉让他很不自在。

谢津延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果敢迅速,有因溯因, 有果寻果, 快速解决问题, 从不会让麻烦困扰自己。

然而这一次……

谢老夫人突然听小孙子说要去乡下看望养父, 先是一怔, 随后笑了笑道:“之遇确实回乡下有一段时间了, 你和你养父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想念他也很正常。”

“想去就去,正好今天是周末, 能赶个来回,我让赵管家陪你过去。”

谢老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小孙子的头, 对小孙子几乎有求必应。

“不用赵管家陪我, 奶奶。”谢寻昭仰起脑袋,眼睛亮晶晶的, “小叔叔说他陪我一起去。”

“阿延陪你一起去?”谢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意外, 望向今天早早回到家里的儿子。

谢津延解袖口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出门我不放心。”

“也好, 你陪昭昭去的话会更安全,我也能省一省心。”谢老夫人显然也为三年前小孙子的走失心有余悸。

溪源乡虽然是小孙子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毕竟从北城去到那里需要一段距离和时间,算是出远门了,谢老夫人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担忧。

不过有阿延陪着去的话她就放心了。

阿延性情稳妥, 这几年磨练的越发沉稳持重。

有他陪小孙子的话, 自己就能宽下心来。

而且自从大儿子大儿媳过世,阿延承担下家族重担,三年来一直未曾松懈, 陪昭昭去乡下也好,就当散散心。

之遇之前跟昭昭打视频通话时给他们看过溪源乡的景象,风景清丽,山明水秀,真是个漂亮的地方。

他还给自己打理出来一个漂亮的小园,有花有草,种植了许多瓜果蔬菜。

自己亲手用竹子制作的竹篱笆上爬满了颜色各异的花朵,院子里还有散养的母鸡,说是每天能下好多鸡蛋。

要不是谢老夫人现在上了年纪,不方便出远门,她都想同小孙子一起去溪源乡了。

“你记得再给之遇带点补品过去,他太瘦了。”谢老夫人叮嘱。

“嗯。”谢津延点头,让宋秘书再次准备了许多孕期需要的营养品。

私人飞机划过湛蓝的天空,从北城飞往南地。

江之遇把自己在家做的手工制品送到了桑姨那里。

桑姨告诉他,他用榫卯工艺做的吉普车、坦克、小飞机等榫卯积木玩具卖得很好,让他再多做一些。

江之遇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进行改装的这些木制小玩具会这么受欢迎。

这还是他上次在昭昭小叔的私人别墅看到昭昭小叔家玩具房的乐高军舰受到的启发。

那个没有拼完的大型乐高军舰让江之遇很是喜欢,于是回到家里后,就用他擅长的木工和榫卯手艺结合乐高的拼玩模式,做了几个小孩子比较喜欢的军用模型。

他将木料打磨得光滑圆润,每一块小木头都能够被小朋友很好地抓握在手里,榫卯工艺不用一枚钉子,不需要用胶水粘合,一榫一卯自己就能完美契合。

没想到会这么受小朋友喜欢。

江之遇于是答应桑姨这几天再多做一些。

他从桑姨那里回到家,又做了会儿手工活。

等稍微晚一点,祠堂志愿台那边的村民们散了些,江之遇才从家里出门,去找黎少爷。

之所以这样,除了手头上有每日工作要做,还有就是,他怀孕这件事情除许大夫、小蓁姐李婶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他暂时还不想让大家对他有过多的关注,一切等宝宝生下来再说。

夕阳在远方的山峦没下最后一道光线,黛色涂抹晚空,几颗星子悄悄挂在了天幕上。

江之遇重新走进祠堂,看到黎少爷正笑容温和地叮嘱村里的王阿婆,让她不要太过担忧。

她小孙女的白血病可以通过申请黎家医疗的慈善绿色通道进行救治,审批快速,治疗费用不用她们缴纳。

王阿婆的小孙女前些时日查出了白血病,王阿婆一夜之间急白了头,人也憔悴苍老了许多。

她儿子去世得早,儿媳妇四处打工为女儿筹治疗费,乡里的各家各户也都发起过捐赠活动,可到底杯水车薪,小地方的医疗条件也有限。

没想到这次黎少爷公司发起的这项义诊服务帮她们解决掉了这个难题。

王阿婆感激地拉着黎少爷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黎少爷春风和煦地安慰她不要担心。

等送走王阿婆,江之遇走了过去。

灯光将屋子里颀长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很长,黎清叙冲他斯文和煦地笑了笑:“你来了?”

江之遇微微感到有些拘谨,不过因为刚才王阿婆的事情,他对这位黎家大少爷有了些改观。

“只有你一个人吗?”江之遇环顾了一下四周,没看到白日里那些身穿白大褂的其他志愿者医生。

黎清叙点头:“嗯,他们随乡长一起去吃晚饭了。”

“我是不是也耽误你吃晚饭了?”江之遇没想到他这么晚了还没有吃饭,为有些打扰到别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黎清叙笑了笑:“我不饿,下午你们村里的村民给我们送了很多好吃的。”

江之遇的不安便少了些。

“要、要在那里检查吗?”江之遇指了指旁边单独搭建出来的隔间。

他一紧张的时候说话就有些结巴。

黎清叙那晚在酒吧包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再次笑了笑:“是在那里。”

“我要在这里等他们吃完饭回来吗?”江之遇还不知道黎家大少爷从商之前是一位优秀的医学研究者,以为帮他做产检的是那些志愿者医生。

黎清叙笑道:“不用等他们,我来帮你做。”

“你、你帮我做?”江之遇一听说是眼前这个男人要帮他做产检,清润透亮的眼眸顿时睁大,声线也因为意外而颤抖了几分。

黎清叙最喜欢看他因为受惊而露出的小动物般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很想欺负。

“这里很多设备我参与过研究改进,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它们的用法,何况阿延大概没有告诉你,我接手家里的生意之前是学医的。”

这确实是江之遇不曾知晓的。

他还以为是一同前来的志愿者医生帮他做检查。

江之遇一时间感到十分局促,手不自觉捏紧了衣摆,面上也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黎清叙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面部细节和手上的小动作,调侃道:“怎么,你是怕我不专业吗?”

“不是,”江之遇微微涨红了脸,“我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你……”

让昭昭小叔从小交好的朋友给自己做产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黎清叙像是猜到他的心思一样,安慰道:“放心,我知道你因为阿延的关系会觉得有些尴尬,你把我当作普通的医务工作者就可以了。”

江之遇想了想宝宝的安危,也想更清楚地看一下肚子里宝宝的发育状态,于是踟躇着走进了检查间。

在黎少爷的团队带来的专业检查床上躺下,江之遇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躺在砧板上的鱼一样,非常紧张不安。

他第一次去镇医院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怀孕了躺在医院的检查室里也是这样忐忑的状态。

只不过给他做产检的医生是陌生的面孔,尽管觉得害怕羞耻,他还是忍了下去。

可现在要给他做检查的是昭昭小叔的朋友,是他打过好几次照面的熟悉面孔,江之遇还是没办法做到完全忽视这样的关系。

窗外轻微摇晃一阵树影的婆娑,乡间的夏夜虫鸣清脆悦耳。

又或许祠堂的检查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江之遇现在像条待宰的鱼一样,因此所有细微的声响都能听得清。

他余光看到黎少爷往手上套着白色的乳胶手套。

男人指节分明修长,套乳胶手套的动作慢条斯理而优雅。

不像要给别人做检查,倒像是在摆弄艺术品一样。

戴好手套,男人取出超声探头,声音温和地示意道:“把衣摆撩起来一下。”

江之遇因为已经有了上次在镇医院做彩超的经验,于是听话地把衣摆从肚子上撩起来。

这具身体和他一样是晒不黑的体质,又因为幼时病弱,生活清贫,常年处于一种病态般的白。

虽然江之遇这段时间对这具身体进行了非常细致的照顾和调理,可还是纤瘦了些。

因此黎清叙眼里便晃过一片白嫩的肚皮,腰肢细得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折断。

他往这片雪白上滴了几滴耦合剂,动作轻缓地将这种无毒无味的高分子凝胶剂揉开。

“你真的打算和阿延切断所有联系,以后也不让孩子认阿延吗?”

江之遇忍着到小肚子上传来的冰凉又酥酥麻麻的触感,小声嗯了声:“我和他本来就是个意外,彼此不打扰是最好的结果。”

黎清叙镜片后的桃花眼眯了眯,在江之遇看不到的地方唇角弯起十分愉悦的弧度。

他修长手指拿起超声探头,探到小肚子上细细摩挲。

带一点挤压的触感让江之遇感到有些不适,隽秀的眉头微微拧了拧。

“是我动作重了吗?”黎清叙一边查看着显示在诊断仪上的影像,一边留心躺在检查床上的人的反应。

江之遇摇摇头:“没有……”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我尽量把动作放轻一些。”

“没事,你继续。”江之遇闭上眼睛,卷翘睫毛轻轻颤了颤,只要肚子里的宝宝安好,他怎么样都可以。

检查过后,肚子里的胎儿发育一切良好,并无半点异样。

黎清叙摘下手中的乳胶手套,弯起眼睛:“你接下来可以安下心来养胎了,记得定期做产检就可以。”

江之遇撩下衣摆,用黎少爷递过来的纸巾擦掉肚子上的冰凉液体,向他说了声谢谢。

黎清叙心情很好,一边收拾着医疗设备,一边嘱托这个身形纤细内心却十分独特坚韧的男人需要注意的事项。

“孕期多关注自己的身体,保证充足的睡眠和愉悦的心情。”

“我看你会做一些手工木活,听说你自己打理着一个院子,注意不要弯腰提太重的东西和大幅度动作。”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给孩子找一个……”

话未说完,祠堂外传来一阵喧哗的动静,似是乡长带着什么人过来了。

黎清叙料想应当是他团队里那些曾经学院的学弟学妹吃完晚饭回来了。

江之遇也这样认为,快速理了理衣摆就掀开检查室的帘子走了出来。

夜色澄明,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轮弯弯的新月。

皎皎月光雪纱似的铺下来,落在祠堂院落里一个高大峻拔的身影上,旁边还跟着个数日不见身量长高了不少的男孩。

乡长热切地和这人谈着话,引他们往祠堂里边走。

男人却神色淡漠,漆黑如幽邃深潭一样的眼眸直直盯着他。

江之遇心脏一惊。

他每次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的时候腿脚就会不自觉发软,感觉头皮一阵发紧发麻。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看花了还是怎么样,为什么这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来到了乡下,还由乡长热切引领着走进了祠堂。

就知道当江之遇张了张口想要问出心中的疑惑时,眼前这个神色阴鸷冷厉的男人和他身后跟着从检查室出来的斯文翩翩的男人对上。

冷冽嗓音与和煦的语调相撞。

江之遇听他们同时开口。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