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岭生清冷眼眸微微闪烁, 似是平静的湖底在酝酿着什么。

江之遇无意间瞥见他的眼神,脑海中闪过一抹诧异。

不知道是他看错了还是怎样,他总觉得这双清冷的眸子和自己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有了些变化, 但又说不清是哪里的变化。

明明还是和第一眼见到的那样静如一湖冬水, 平静得风吹过都不会留下痕迹, 却好像走在湖边, 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

分明湖面上什么都没有。

他挥去脑海中这种奇怪的念头, 问霍少爷:“这样就可以了是吗?”

霍岭生嗯声,不动声色将视线从他手机界面上移开。

江之遇便将霍少爷发给他的木鸟图纸保存好,打算之后找机会研究研究他母亲的技法, 再改良试试自己的木鸟,看能不能像他说的那样可以飞得又高又稳。

收起手机, 江之遇去了厨房。

打开冰箱, 他想到什么,问霍少爷:“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他不确定常年在山寺清修的人能不能吃得惯他做的饭。

霍岭生淡声道:“我不太能吃辣。”

江之遇便点头:“好, 那我把菜做得清淡些。”

说完, 他从冰箱拿出食材, 又去院子里的小菜园采摘了一些新鲜的蔬菜。

霍岭生看不出波澜的视线凝着他的身影,想到什么,清冷嗓音问道:“我能吃西红柿鸡蛋面吗?”

江之遇:“?”

江之遇转身看他,似是感到意外,不确定地问:“中午要吃面吗?”

霍岭生望着他掩映在扶疏花木和翠叶绿藤下的美好面庞, 没忘记那天黎清叙满口夸赞的来到这里第一晚吃到的西红柿鸡蛋面。

阿延也吃过。

霍岭生清冷眉心蹙起一道浅浅的痕迹, 语气却和平时一样听不出什么波澜:“已经够打扰你了,不敢再麻烦你,一碗面就足够了。”

江之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弯起眼睛笑了笑:“行,那就吃面。”

他好像很少这样笑。

大多数时候面上都是比较拘谨或是忐忑的表情,小兔子一样随时受惊小心翼翼的。

偶尔流露出喜悦和惊喜也是在他提到肚子里的孩子,这时候那双琥珀一样的漂亮眼睛就会眼尾弯起,溢满柔和。

又或是专注于自己的手工时,像昨晚复原出营造书上的古技法,眸中会像点亮了漫天星辰,轻易牵动人的情绪,让人不自觉沉溺于他的喜悦。

霍岭生心湖再次掀起一圈涟漪。

江之遇转身换了食材,重新摘了几颗新鲜的番茄,捡了几颗土鸡蛋。

面食做起来很简单,没多久,霍岭生面前就摆了一碗汁香浓郁的西红柿鸡蛋面。

香浓番茄汁裹着一看就很筋道的手擀面。

汤汁粘稠,金黄蛋花点缀其中,隐隐浮荡着浓香的热气。

确实好香。

难怪黎清叙非要不要脸地留下来蹭饭。

他那晚为什么不也留下来……

霍岭生思绪短暂飘飞,拿起筷子吃起他们都吃过的鸡蛋面。

望向眼前低头吃饭的男人,漂亮的唇瓣沾了点浓郁的番茄汁,亮晶晶的。

他视线游移在他垂敛的眼睫和这双唇瓣上,漫不经心问:“把孩子生下来以后你打算带着孩子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江之遇抬头看了看他,有些疑惑这个清冷的男人为什么又提起他肚子里宝宝的事。

他只点点头:“对,我在这里住习惯了,别的地方也不知道去哪里。”

虽然来的时候碰巧撞上溪源乡发生洪灾,可这么长时间过去,江之遇已经把这里当作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了。

而且溪源乡和他原来住的山里很像,江之遇习惯于让他感到熟悉的人和物,没想过去别的地方。

“那以后孩子上学……我是说这里似乎不太方便。”

霍岭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谈论起这种凡俗之事,尤其是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涉足的事项。

因为在此之前,他并不打算结婚,对感情没有期盼,更不打算带一个恶果来到这个世界上。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很认真地思索起一个问题。

“这里地方比较偏,我来时大致看了一下,没有通车也没有通桥,无论是你们这里的乡民们去集市采购,还是小孩子上学,都要绕很远的山路到山那边去。”

霍岭生清冷嗓音顿了顿,寂冷湖水一般的眼眸看过来,看得江之遇一阵莫名和茫然。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比如便利的交通,更优质的资源,还有相对来说更舒适优渥的条件。”

“所以,你想暗示他什么?”

在江之遇吃着吃着碗里的饭,不懂霍少爷为什么突然跟他谈论起肚子里仅三个月还没有出生的宝宝未来上学和成长问题时,一道又沉又阴冷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这声音江之遇再熟悉不过。

很沉,低低的,在空间狭小距离他很近的时候,像被人用指腹在他耳膜上刮过,引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他有些惊讶,今天还没有到周末,他为什么能听到这样一道熟悉的声音。

霍岭生清冷面上的表情也微微有一瞬凝滞。

江之遇转头看向院子里沉冽声音的方向。

经过一整日的绵绵细雨,院子里的花木、紫藤架,还有葡萄藤被清洗一新。

但叶子上还沾着未及蒸发,也没有滚落的晶莹的水珠。

晶莹澄透的水珠折着已经没那么耀目刺眼的太阳光,像会发光的葡萄一样在枝头闪烁。

男人峻拔的身形就立在这样水珠闪烁的葡萄架下。

还是一身齐整的西装,只是这次不再是平日里过于冷厉和压迫感十足的一身黑。

选了颜色偏浅一点的灰色样式,让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看起来没有那么冷峻,添了点桀骜和少年气。

但领带夹、袖扣、腕上的腕表依旧精致矜贵。

当然,所有的一切忽略掉他那头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现在却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等等,今天没有刮风,他怎么像是被风卷过来一样。

江之遇以为自己看错了。

正愣着神,就见男人阴沉着脸走到屋子里,冷鸷眼眸径直看向他的发小,语气冰冷又讥诮。

“不是看不上我们吃一顿饭绞尽心机,大费周章吗?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江之遇听得一脸懵。

昭昭小叔这一身的戾气和敌意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一进门就对霍少爷发起这样的质问,几个里面,他们两人不是关系最和谐的吗?

不像和黎少爷碰面时那样,总是隐隐充斥着一股夹枪带棒的火药味。

还有,什么叫吃一顿饭绞尽心机?他去厨房做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霍岭生面对指责,端端正正地坐着,身形未动,清冷眼眸里也看不出异样和波澜,只手指拿着筷子平静挑着面条往嘴里送。

过了片刻,淡声道:“在吃面。”

谢津延:“……”

谢津延冷鸷面庞上的表情变了变,阴沉沉注视着自己这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学得和黎清叙一样脸皮厚的发小。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在暗示他什么?”

这时候,霍岭生清冷无波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些表情变化,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他。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这里地处大山,偏远偏僻,到处都不便利。出于客观角度,我帮他分析孩子以后的成长道路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但你说的更加优渥舒适的环境是指什么?让他离开这里?去哪,北城还是港城?别忘了,你说的这个又偏又远的地方是他的家。”

谢津延语气无不冰冷,末了冷嗤一声:“而且这里很快就不偏僻,也不会交通不便利了。”

江之遇听到这里,睁大眼睛,终于忍不住插进去他们两人之间莫名其妙的争论:“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真的要在这里架桥和修缆车?”

谢津延看向他,三日未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隔了很久很久,时间仿佛拉慢了一样,被拆分成很多节。

谢津延以前从没觉得二十四小时这么漫长。

他望着男人这张清隽秀美的脸,仿佛周日阳光明媚的清晨,他在厨房窗前摇动的绿影和薄荷香气下看到的美好景象一样,让他晃神。

身上的戾气一瞬间消散。

冷鸷面庞上的阴沉也散去许多。

谢津延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温和放缓:“嗯,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们乡长商谈这些事。”

他拿出带过来的图纸,将它在桌子上铺开。

“时间仓促,目前只有初步的建设构想,具体的还要等商议好由勘探队来这里勘察测量,再出具体的建设方案。”

江之遇愣了愣,看向桌面上他铺开的图纸。

上面是他现在居住的溪源乡简单规划的建设构想。

两山之间,一条索道缆车勾连起两方,一下子将两座分隔开来的山连在了一起,单独的山上山下也有缆车架设。

与此同时,几乎刀劈一样陡峭的悬崖上有一架上下直通电梯,虽然只是简单的3D绘图,可从山底直通山上,还是让江之遇感到一丝惊讶和震撼。

已经能够想象得到等它们建成以后,大家上山下山,以及从山这边去山那边会有多方便。

江之遇没想到他真的要在这里做这些事情,而且这么迅速。

那天他们从山那另一头的集市回来,路程遥远,阳光炽烈。

在山风吹在耳边呼呼作响,他们遥望远处星星点点的村落和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的集市时,江之遇还以为男人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毕竟像他们这样有钱有势的矜贵大少爷,于自己这边而言异常艰难的事情,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和吃饭喝水一样稀疏平常。

却也因为稀疏平常,不会有什么人放在心上。

谁会把吃饭喝水一样的事情记挂在心头呢?

江之遇说不上来心里是怎样一种感觉,就像从谢家回来的当晚,看到被修缮一新的小屋,屋子里所有家具电器都帮他配备齐全,收拾得干干净净。

尽管知道,这不过是遵照谢老夫人的要求,出于他把昭昭带回他们谢家的恩情,可依旧让江之遇感到一丝触动和温暖。

他望着图纸上的画面,听男人用低沉稳重的声音说道。

“缆车通在两山之间,我们会在空中搭建空中校车,以后孩子就可以坐缆车上下学,会很方便。”

“还有这里。”他修长手指指向图纸中陡峭的悬崖边上。

“在这里搭建一座直通电梯,从山底直达山上,等电梯修成,你们这里的乡民上下山就可以不用走崎岖的山路,你买一趟东西也不用花那么长的时间绕远路。”

男人在说起这些的时候面色沉稳,语气认真,又透着一股从容稳重和掌控自若的气场。

江之遇没见过他在公司工作时的样子,只在他到自己这里的两个周末,看他握着手机和自己的助理通话交代事务,或是坐在自己的方木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开视频会议。

上个周末还不怕吵地把桌子搬到他工具室门前,虽然后来又搬走了。

这是江之遇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这样沉肃认真的模样。

他听他讲述的这些。

江之遇没有坐过缆车,旅游观光类的电梯也没有坐过。

他也没有去学校上过学,都是以前帮村民们干完活蹭一下村里上学回来的其他小朋友的书本自学的课程。

后来传授他手艺的木匠师父倒是教了他很多,可是他没有正正经经去过学校。

江之遇的设想是,等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长大,他就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

要绕远路,天气一凉就亮得晚,他就早一点起来给宝宝做好饭,陪宝宝一起走天还没有亮的山路,直到他可以自己独自上下学。

坐空中校车去学校。

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想不到的方式。

江之遇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在空中穿越山峦,头顶苍穹如盖,浮云飘荡,溪源乡的小朋友还有他的宝宝坐着像童话故事里一样的空中飞车去上学。

光想象了一下,江之遇就觉得很向往很美好。

他眼里亮起的光芒和憧憬被坐在一旁始终不动声色的霍岭生看在眼里,还有他看阿延的眼神,自认这些年在山上随住持师父修炼得心静如水,还是忍不住在这时掀起一阵波澜。

霍岭生捻了捻腕上的佛珠,努力压下眼底的晦沉和心中一丝浊瘴之气,淡声道:“看不出来,你想得还挺远,怎么以前不见你这么喜欢为人民服务?我看你不应该经商,而应该跟祁焰他表哥一样去从政,说不定能大有作为。”

谢津延没回他这句话,而是回讽一声:“我也没想到在山上修行早已断情绝爱的佛子有一天会帮别人肚子里的孩子规划未来,怎么,普渡众生渡到这里来了?”

江之遇听他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平时都是少言寡语,动不动还往嘴外蹦单字的人,却在这时说话阴阳怪气,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那种黎少爷在时的淡淡硝烟味又飘来了。

江之遇不懂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也变成了这样,他现在非常怀疑他们几个人之间的关系,这真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吗?

怎么一见面就互呛。

还是,江之遇从小到大没交过什么知心的朋友,没什么机会和同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不懂得这种朋友之间的相处模式。

是越互呛,关系越好吗?

他好像确实听过这样一种好朋友的相处方式,越是关系好的人,说话越不会客套,但是对外就会很统一,表现出他们之间深厚牢固的友谊。

江之遇隽秀的眉头拧了拧,不确定要不要打断他们。

而这时,昭昭小叔抬腕看了眼时间,对霍少爷:“一点钟了,你蹭完饭就赶紧回去,他现在怀孕比较嗜睡,要午休了。”

江之遇又是一讶。

他怎么记得自己每天一点左右就要午睡?

随后想到,虽然时间短,可是昭昭小叔也在这里住了两个周末。

是因为这个就知道了自己的作息吗?

还有,他怎么知道自己怀孕了比较嗜睡……

江之遇在心里小声嘀咕。

霍岭生神色晦沉地看一眼自己的发小,又看一眼喜欢穿宽大衣服,却也因此遮住看不出小肚子起伏的男人。

最终敛去晦色,恢复面上平静无波的清冷,语气也很平静:“谢谢你中午给我做的这碗面,很好吃。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说着,霍岭生转身,颀长身形在葡萄藤架下拉下一道影子,步履平稳地离开小院。

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清冷身影。

江之遇回过头,总算屋子里的怪异氛围消散了。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打算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一下,再确认昭昭小叔真的是来找乡长商议缆车和悬崖电梯的事情吗。

第一次他到自己这里来没有和昭昭一起,江之遇以为怎么着也要等周末他们才会过来。

不对,自己怎么就默认了他们周末一定会来?

江之遇因自己这个想法怔了一下。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碗筷。

却在这时,看到男人沉沉目光锁在桌子上吃的干干净净的空碗上,随后意味不明地问自己。

“你怎么也给他做西红柿鸡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