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把它扔掉了吗?”

她声音低不可闻, 不似质问,倒像是自说自话。

人鱼之眼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钻石, 任何角度看都散发着细碎光芒,此刻,正注视着她——曾经的主人。

“周五那天戒指没取回来,所以没给你。”贺绅没说清在哪儿取、为什么要取,更没回答朱伊伊的问题,只轻轻执起她的手,挑起纤细白皙的中指,将戒指往上套, “我给你戴上。”

手蓦地挣脱抽走。

朱伊伊整条手臂都背到身后,胸口微微起伏,为难道:“可以不戴吗?”

他磋磨着指腹间的戒指, 触感冰凉:“舅舅知道我求婚了。”

老城区别名城中村,住在这的人多半是贫穷人,开的也是小电驴,像这么显赫招摇的黑色宾利停在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罕迹。贺绅之前送她都是在夜里, 黑灯瞎火的看不见, 可这会儿白天看得一清二楚, 耽搁这么十分钟的时间已经有不少人掏出手机拍照了。

听见清晰地“咔嚓”一声,朱伊伊往上小区楼上看。

三楼的一个中年男人, 手伸出楼道窗外拍照, 要是条件允许, 恨不得胳膊伸到车旁边, 怼着车牌拍。见朱伊伊瞪她,哂笑一下, 悻悻地收起手机走了。

朱伊伊默然少顷,僵滞太久而开始发酸的手臂,缓缓松弛垂下,继而主动伸过去,紧绷的中指抬起,任由对方将戒指套进去,卡住,套牢,甩也甩不掉。

她一字未语地上了车。

-

车往月离港开。

月离港是京城有名的富豪区,独栋别墅,户主非富即贵,每栋别墅都别有风格。也是除却国外父母所住的地方之外,唯一称得上贺绅“家”的地方。

至于迦粤湾的私人公寓,不过是离公司近,通勤方便,他才常住。

沿着山道盘旋,开过打理得精致美观的绿荫路道,经过一栋别墅后院时,远远眺着,绿油油的草坪是一片宽敞平坦的高尔夫球场,佣人正尽心尽力地清扫未消融的积雪。

朱伊伊来前打听过月离港,在网上千辛万苦扒拉两张的照片里,处处做派幽雅。没想到,此时亲眼见过,才知照片里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开了二十多分钟,车开进最里的一栋别墅。

建筑宏伟,格调像上世纪的老钱家族,周边深幽清寂,高大漆金的远门朝两旁打开,知晓主人听不见,等候许久的佣人仍毕恭毕敬,鞠躬远迎。

停稳,车门打开,朱伊伊捻起曳地的裙摆,单脚迈下车,身体还未钻出车厢,已有一只手臂挡在头顶,避免她撞到。

她未抬眸,甚至看也没看都知道是谁。

因为男人靠近她的那一侧,垂下的是左手,中指套着与她是一对的银戒。

“贺家只有你舅舅在吗?”朱伊伊趁下车两人捱着时,小声问了一句。

“这不是贺家,这是我舅舅的私宅。”

算是回答了她这里只有贺达荣一人的问题。

哦对,她忘了,贺氏一族定居海外,严格论起来,贺家老宅应该也是在国外的。

朱伊伊点头示意她知道了。

两人穿过前院,步行玻璃天桥,走到一处酷似客厅又似宴厅的地方停下。折扇牡丹屏风,雍容华贵,两旁摆着青瓷花瓶,看端庄大气的样式,是清朝老物件儿。屏风后是雕花镂窗,竹林影影绰绰,假山前围建了一座小亭,舒缓的古筝琴音自里传来。

管家微笑:“二少爷,先生在里面品茶。”

在月离港或贺家,先生不再是代指贺绅,他是小辈,佣人都尊称他为二少爷,再往上,还有一个贺大小姐。

不过这个贺大小姐,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贺绅:“辛苦周伯。”

管家礼貌退下。

贺绅迈脚踏入,朱伊伊有些发呆,见落后他了,小跑几步跟上。越往里走,那股压抑沉闷的气息越重。

老钱风的装修令人不自觉心底生畏,屏息静气,连走姿都变得拘谨小心。

走近了,才看清正堂后方摆着一张檀木桌。桌上布满点心,各式茶盏,茶香四溢。

贺达荣不喜酒,奢爱茶。

他们来时,贺达荣正独自品茶,坐姿端方,闻声抬头,笑声敦厚:“来了。”

“舅舅。”

“比我想象中的还早,你还是喜欢早到。”贺达荣笑着打趣一句,随即看向贺绅右后方,小姑娘有些露怯,头低垂,只露出半个身子,贺达荣笑道:“这是伊伊吧?”

朱伊伊暗暗吐息,双拳握紧,硬着头皮上前:“舅舅好。”

“躲在贺二背后,这是怕我?”

“啊……”

一上来就被问得说不了话,朱伊伊有些窘,贺绅挪动步伐,站在她前面挡了挡,语调无奈地笑说:“别吓她,胆儿小。”

贺达荣哈哈大笑,一下子破了功,他本就不是端正稳重的性格,贺家人都知道他是个“老顽童”,哈哈大笑:“贺二啊贺二,你还知道护媳妇儿。”

“这不是跟您学的。”

“别,你舅舅我这个年纪还没对哪个女人上心过。”

舅侄一来一回,家长里短,贺绅聊着,顺带牵住朱伊伊的手,二人坐在长桌对面。

刚刚与贺达荣隔了两米远的距离登时缩短不少,朱伊伊趁着喝茶的间隙,偷偷瞄一眼贺达荣。

岁月待他不薄,年近五十的年纪,男人仍英俊倜傥,鬓角虽生了几丝华发,眼角也有浅淡皱纹,但却给这个久经上位的男人增添了一抹亲切。出乎朱伊伊意料,贺达荣名字听着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亲眼瞧见,却是一身书卷气。

不像集团大股东,倒像个文学院的资深教授。

只是,商人与虎谋皮惯了,谁知道骨子里又是什么性格。

不都这样说嘛,商人都一个样——

停顿。

是啊,商人都一样心机深沉。

贺绅也是一个商人,曾经他为了拒绝她,还亲口承认过:“朱伊伊,我比你年长,比你理智,比你势利,也更比你现实。所以你不要喜欢我。”

当时他都坦白说了。

奈何那会儿的朱伊伊傻愣愣啊,上赶着追他,还真以为他那样的人答应与她恋爱,真的仅仅、单纯、只是因为喜欢她。

思绪回笼。

朱伊伊不敢掉以轻心,动作规矩,小口咬着点心,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安静地当一个花瓶。

出门这么久她都没怎么吃东西,有些饿了。

就这样,舅侄闲话家常,朱伊伊只顾吃。

一不小心,吃撑了。

贺达荣这里的中式糕点,都是为了配茶,初入口中时是甘甜清爽,尝过一阵后才觉出微苦的中药味,舌苔发麻,朱伊伊从吃第三口开始就想喝水,但不想出声打扰,就这么生忍着。

忽然,眼前斟满一杯花茶,清澈的水液上漂浮着花瓣碎屑。

“舅舅这里的茶点苦舌,喝点茶,”贺绅将杯盏推过去,像是感应到她的拘谨,嗓音温柔,“没事的。”

朱伊伊抿唇低语:“谢谢。”

拿起茶盏喝水时,中指的钻戒发出耀眼光芒。

贺达荣左手端着茶盏,眼一觑,将那耀光揽入眼底,什么也没说,只顾品茶。

-

品完茶,管家提醒到了午膳时间。

贺达荣回京城后修整了两个多小时,还没用午饭,“专门等着跟你们一起用。”

贺绅:“那看起来您也不饿。”

“谁说我不饿,这不是特意等着伊伊,”贺达荣面容和蔼,转头,“伊伊,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没想到话茬被抛到了她这儿,怀孕不吃寒凉食物,她随口说了几个菜品,后道:“就这些了,舅舅。”

贺达荣吩咐管家下去备膳,转而对朱伊伊道:“估计还要等上一会儿,伊伊要不要到处参观参观?”

舅侄俩应有私话要说。

朱伊伊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应声说了句“好”,一个女佣人上前为她带路。

偌大的餐厅只剩下贺达荣与贺绅,说起话来,便开门见山。

“你母亲知道你提前回国很生气。”

“我告知她了。”

“她没答应啊,还跑我这儿来告状,说你这个儿子越长大越不听话,跟爸妈一点都不亲,也就跟我这个舅舅走的近些。”

餐厅的一面是落地窗,侧眸就能望见外面的假山和回廊,回廊弯弯绕绕,朱伊伊自刚才走出餐厅就一直在里面打转,迷迷糊糊得像个憨憨,女佣人都忍俊不禁。

贺绅唇角扬起一点微弱弧度。

“听话?”他接下贺达荣的话,喉间滚出一声轻笑,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我以前还不够听话吗?”

他抬手抚弄花瓶里新插.进去的腊梅,娇艳欲滴,惹人垂涎。

美丽的事物谁不喜欢,贺绅也喜欢,所以他从不随意折花。唯独今日,一株最高的腊梅脱颖而出,引得他注意,怎么看怎么都令人生厌。

鹤立鸡群,一枝独秀,所以就得做到最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极致。

不然就得受到惩罚。

折断傲骨,打碎脊梁,拖到阴暗角落反省。

——这是贺安清的育儿法则。

“舅舅,听话未必有反抗奏效,这话还是您教我的。”贺绅欣赏手心的艳红腊梅,凑近,闻香,“您忘了?”

贺达荣看着那支根茎折断、花瓣坠着水珠的鲜活腊梅:“可惜了。”

“可惜什么?”

沉重的话题被贺达荣一揭而过,他笑骂:“这么好的腊梅,昨天才运来,中午才命人摆上,你倒好,手起手落就给我折了!一会儿就死了!”

贺绅摆弄手里的腊梅花:“哪里可惜了,过些时候它还是会枯萎,凋零,最后成为破败不堪的样子。还不如被折下,封存起来,成为一个永不枯败的标本,它会一如既往地美。”

“我这是为它好呢,舅舅。”男人笑得温润冷矜,言辞恳切,语调却冰凉。

真是一脉相承。

贺达荣怔了怔,无声叹息:“你这样做怎么知道腊梅愿不愿意,你不过是欺负它是朵花,不会说话。它要是个人,不愿意,违背你的意愿,你还能生生把人绑了,囚了?”

“嗯。”

“你别跟我横,”贺达荣挑眉,“要是朱伊伊,你也敢?”

贺绅玩弄着手里的腊梅花,玩厌了,重新插.回瓶口。指腹百般无赖地拨弄其他花瓣,平静的深眸瞧不出情绪,毫无预料地转了话锋:“舅舅什么时候走?”

“问这个干什么?”贺达荣见不得他糟蹋花,拂开贺绅的手,心疼地连花带瓶搬走,“国外那边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贺氏集团总部需要我顶着,就是贺家那一群不安分的小辈也得我去管,不然不得闹翻天?”

近些年,贺氏一族不太平。

小辈们一个一个地口蜜腹剑、暗流涌动,妄图争权夺位。正是如此,本在国内定居的贺达荣才会重回纽约。

在纽约的这两年,贺达荣也不清闲,忙生意,还得管着一群惹是生非的小辈。此次来京城,说白了也是为了看看贺绅,时瞬集团用不着他操什么心,所以他呆不了多久就要走。

贺达荣:“一周后回纽约。”

太快了。

贺绅:“贺米最近几天不是回纽约了吗?总部让她先看着,您不急着回去。”

不提贺米还好,一提她,贺达荣就头疼:“你那个姐姐,我真是,唉……都是侄子,怎么差别就这么大,你多令我省心,你姐就多令我闹心。”

贺米与贺绅是同母异父。

几十年前,贺安清在京城成立时瞬集团,结识了一位香港富商,两人不谋而合,选择联姻。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正是贺米。好景不长,贺安清的第一任丈夫意外车祸去世,时瞬集团还处在上坡路,生意繁忙,贺安清每日周转在各路项目里,小小的贺米被放任逐流。

之后,贺安清又很快认识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正是贺绅的父亲,在贺米四岁时生下了贺绅。贺氏一族是老钱家族,重男轻女,贺安清偏爱、重视儿子贺绅,对女儿贺米依旧不闻不问,渐渐地,贺米养成一身反骨,放纵、傲然,没谁管得了她。

久而久之,与贺氏一族交往甚密的界内人士都知道,贺家有个叛逆大小姐,成天吃喝玩乐,当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千金,逍遥快乐。

就前一阵,贺绅父亲去世,明理上也算是贺米的继父,结果人家葬礼都没来参加,事情都处理完了,她才慢悠悠地飞过去。

想到那丫头的脾性,贺达荣摇头叹气。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女,心里还是疼着护着的,不忘交代贺绅:“你姐跟你不同,之前都在香港待,这两年才来内地,你平时多照拂她一点。”

“她就待在我眼皮子底下,翻不了天。”

上次贺米怀孕后人流的事,贺绅说压下就压下,不走漏半点风声。

贺达荣:“她性子骄纵,要是犯了错,你也别怪她。”

“怪她?”

贺绅胸腔里溢出一声笑,意味深长道:“没准我还得感谢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