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永夜。……

小竹子最大的那朵花苞嘴巴张开至最大,试图接住下坠的仇泷月。

就在这时,泰玄大吼一声:“快躲开,离他远点儿!”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红色花苞在魔尊狂暴的煞气中剧烈震颤,仿佛被无形的气浪碾压、研磨,顷刻间化作无数齑粉,伤痕顺着花朵爬向花茎,波及到了其他地方,像是被一剑劈开的玻璃,裂痕朝着四方八方迅速延伸。

“小竹子!”顾溪竹心中大喊,“快自断!”

霎时间,水池边响起一连串清脆的断裂声。

所有翠绿的茎叶、未绽的花苞齐齐自断,就连池中那截主茎也骤然缩短至一尺来长。残枝败叶尚未落入水中,盘根错节的根系已紧紧地蜷缩成了一团,带着破空之声飞快地沉入池底。

那截短短的主茎也被池底堆积如山的断剑彻底掩埋。

此举堪比壁虎断尾求生,索性小竹子断裂及时,才没有被魔尊周身不受控制的血煞气伤及根本。

同一时刻,仇泷月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般自高空坠落,重重砸在净世花树上。

刹那间,漫天白花被泼洒的鲜血浸染,透明的枝干上绽开朵朵猩红,将满树“梨花”染做“红梅。”

顾溪竹心头一紧,抬脚就要上前,却被泰玄抬爪勾住下摆:“站斗起,莫动!”泰玄声音发颤,“你憨了所?狗东西现在这副模样六亲不认,连老子都不敢靠近!”

仇泷月双目紧闭,看似昏迷,周身却翻涌着浓稠如实质的血煞之气。

以他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空间仿佛被无形之力扭曲,草木瞬息枯萎、粉碎,化作簌簌黑灰飘散。

唯有净世花树仍顽强挺立,只是原本皎洁如雪的花瓣此刻尽数染血,在翻腾的黑雾中显得格外妖异。

惊尘也没能靠近仇泷月。在剑身即将挨到那片黑暗时,整把剑都好似被巨力用力往内挤压,弯曲成了弧形。

若非它及时退出,只怕会被当场折断。

可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他得躺多久,他现在应该挺难受的吧……

顾溪竹抬手,远远地施展了一次春风化雨,结果,这一次绿雾在靠近那片漆黑时就瞬间被绞碎,根本无法落到仇泷月身上。

他和他所在的那片区域,仿佛是生灵禁入的生命禁区,将所有人阻隔在外。

顾溪竹说:“敌人很强?”

泰玄呸地一声吐了口唾沫,接着气咻咻地道:“强个锤子,就是那老妖婆身上有疤痕,还好几处,战斗的时候露出来,被狗东西看见了!”说到这里,泰玄就气不过,“本来好好的,还以为这次能一直保持住清醒,哪晓得就遇到这么个疯婆子,前面的心血全白费!”

它转头看向顾溪竹:“一旦他彻底失控,你跑吧!”

“带着小竹子一起跑!”

顾溪竹愣了愣,她完全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但看大绿哥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显然,作为仇泷月的契约灵兽,它很清楚他现在的元神具体状态。

顾溪竹问:“什么疤?”

泰玄说:“长明兽咬的疤!”

就像他手上的疤痕那样的!在遗弃之地,子桑明月就提起过长明兽咬的伤,当年他们药王谷靠卖那止疼药都赚了不少灵石,只是后来长明兽突然就不咬人了,而他们的药也滞销了。

那时候他们只是觉得长明兽跟魔尊有关系。

谢九春说长明兽叫长命兽,还说它的另外一个名称为肉灵芝。顾溪竹从前总以为魔尊就是那个“肉灵芝”——他的血肉被上清圣地的修士一刀刀剐下,不仅供人分食,更成了宗门敛财的买卖。

如今才意识到,这个假设很难成立。

堕魔之前,仇泷月是光风霁月的正道大能,说明那时候他应该没受什么迫害才对。

而他手上也有被长明兽咬的疤痕,自长明兽咬过这一口后,就再未伤过旁人。

“长明兽”、“肉灵芝”……这些字眼一旦出现,总能激发魔尊的凶性,让他狂性大发失去理智,它们像一把把钥匙,可以打开那扇血色的大门。

而今亲眼见到旁人身上的疤痕,更是让他彻底堕入疯魔。

所以真相或许是……

顾溪竹倏地瞪大双眼,怔怔望着地上蜷缩的身影。灵韵骨、充盈的血肉灵气……这些从何而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劈开迷雾,让她心头剧震的同时,又泛起一阵细密的疼,仿佛被针扎一样。

上清圣地豢养的那头“长明兽”,十有八、九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

当尖锐的牙齿刺入仇泷月虎口的刹那,熟悉的血液气息让“长明兽”认出了他。这就得以解释,为何自那之后,它再未伤过任何人。

此刻仇泷月周身的黑暗仍在蔓延。

翻腾的血海虚影仿佛穿透了他的元神屏障,从识海一直蔓延到了现实当中,周围的黑暗里有了猩红的血气,黑红煞气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座可怖的炼狱。

可顾溪竹却透过滔天煞气,看见了他元神深处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

他当年定是知晓了真相才会走火入魔。

顾溪竹不敢想象,当残酷的真相揭露的那一刻,这个曾一剑镇山河的剑修,是如何在悔恨与绝望中……

一寸寸碎掉了自己的道心。

“不行了,你赶紧走!”泰玄再次出声,“他的元神压制不住了,他要醒了!”

顾溪竹:“醒了会怎样?”

泰玄急道:“他给归冥山设了结界,在他疯魔时他出不去,不能去破坏外界,他就只能在山中发泄,所以,你必须离开!”洗剑池的每一把剑,都会成为扎向他的利刃,这是仇泷月在清醒时设下的禁制,只是为了不在彻底失控时伤害无辜的人。

他要杀的,始终都是名册上的那些人。

顾溪竹说:“刚才他没杀我,或许……”

她心想或许我是特别的,我想帮帮他。

不管是不是因为春秋笔案,或是因为他想要通过她的帮助压制住修为、又或是需要小竹子助他找回记忆……

总之,魔尊既然能主动释放出神识与她合修,那对他来说,她就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她更是有用的,他允许她的靠近。

“哈戳戳,或许个屁,你以为哦,你没死是因为你身上穿了天蚕玄丝甲!”泰玄瞪她一眼,直接身形变大,一口叼住顾溪竹将她甩到了自己背上,“我送你出去!”本来还想带上小竹子,然而现在小竹子在池子里,洗剑池四周已被黑暗彻底笼罩,根本没办法将它带出来了。

不过小竹子还好,留在山里也问题不大。它本就是植物,还在洗剑池里泡了那么久,跟池底飞剑混在一起,不会刺激到仇泷月。

但大竹子不行。

她绝对不能留在归冥山。

这一次的仇泷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疯狂,此刻的短暂昏迷是他用最后一丝清明强行压制的结果,但泰玄清楚,他压制不住。

就像暴风雨前的死寂,这片刻的平静下,暗涌着足以摧毁一切的疯狂。

它从未见过那样的识海,翻腾的血浪中夹杂着破碎的记忆残片,无数可怖的人影在血海之中嘶吼,那个自爆的女修的声音也在识海之中不断回荡。

“你还我儿命来!”那是一个为了死去儿子报仇的母亲,为了杀掉仇泷月,她不惜一切代价,直接肉身和元神双双自爆。

而仇泷月……

泰玄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上清圣地的长明兽,是仇泷月的娘!”所以,这一次,他神志混乱,完全丧失了理智。

意料之中的答案,然而,在听到之后,顾溪竹仍觉心脏一阵钝痛。

她坐在大绿哥背上,朝着归冥山的结界飞了出去,从高空往下看,浑身湿透的仇泷月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央,他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元神里的痛楚已经显现在眉宇之间,是他从未有过的脆弱模样。

所以,她真的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在即将飞出结界刹那,顾溪竹看到仇泷月睁开了眼,她觉得自己元婴期了也不好,

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明明隔得那么远,依旧能看清那双猩红的血目。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那双清澈的瞳孔里,还清楚的倒影着她的身影,她在踩星光时,他在牵她的手。

“惊尘,你敲下剑竹!”

惊尘快速敲击起石桌旁的剑竹来,与此同时,顾溪竹运转皓月凝神诀,身后好似有一轮明月高悬。

月下、竹影,还有绿竹嘤咛之声响起,让泰玄身形稍稍一滞。

它心里也存着一线希望,万一有用呢?

然下一刻,就见仇泷月直接仰头看向天幕,他抬手,直接朝着苍穹挥剑。

泰玄大骂了一声,“我艹!”

此刻的归冥山,就顾溪竹一个人,所以,他所有的杀意,俱都凝聚在指尖,斩向了空中的顾溪竹。“忒么的我躲不开啊!老子死了你也跑不脱的啊……”

仇泷月是真疯了,毫无理智可言,而这一剑,好似无数锁链囚禁了虚空,泰玄浑身都被禁锢住,连它都无法逃脱。

“他崩了,元神碎了,可能要提前重塑了!”灵韵骨注定了他不会死,但这一次,如果他真的因为失去神智击杀了神魂契约的泰玄……

那他遭受重创,只怕百八十年都难以重塑成功。

“哐”的一声响,剑意落在大绿哥的龟甲上,金色屏障寸寸崩碎,而挡下这一击,反而再次激发了仇泷月的凶性。

泰玄疼得眼泪汪汪,嚎道:“遭了,娘哟,狗东西下手真狠,老子挡不住第二下咯……”

顾溪竹神识释放,在靠近那团黑雾时再次被绞碎。

她的神念根本没办法接触到仇泷月的元神,就已经被逸散在外的血煞气给扑灭。一缕一缕的神念太过微弱,是被风轻轻一吹就能吹灭的烛火。

顾溪竹忽然想到:她元婴期了。

——对啊,可以元神出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