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魄天河,独钓亭。

一身穿青袍、头戴玉冠的青年男子坐于亭内垂钓,他已在亭内坐了三日,腕上魂丝纹丝不动,别说机缘了,就是天河内的魂鱼都没遇上一条。

置于脚边的木桶空空,低头望去,水中映着自己的脸,随着水波晃动,水中倒影仿佛在笑。

嘲笑他天天垂钓,却连只虾都钓不上来。

星魄天河河畔,能独占一座钓亭的修士,身份自然尊贵至极。河岸边三三两两的垂钓者们经过时,无不屏息凝神,更有甚者,悄悄用树叶将钓桶严实盖住——生怕里头那位瞥见他们桶中的收获,一个不悦,便掀了所有人的鱼篓。

毕竟,那位可是自在天的常巍小道君。

河边青石上,一名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选好位置,正欲垂落魂丝,忽见紫芒一闪,凭空现出一道窈窕身影。

瞧见女子腰上的针囊,他顿觉不妙,忙不迭将魂丝重新缠好,提着钓桶换地方。

自在天的常巍小道君和红尘天的医修结怨已久,有他们在一定会闹得鸡飞狗跳,搅得旁人都无法安心垂钓,还是早些换了位置为妙。

紫衣女子果然往独钓亭走了过去,见状,斗笠修士暗自庆幸自己机智,刚退出百丈距离,身后便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回头望去,但见亭内两人已经大打出手,其中女子怒骂:“你既敢做那负心薄情之人,我为何不能打你泄愤!”

常巍一边躲闪,一边道:“我又没负你,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你们红尘天的女修都似你这般多管闲事不成?”红尘天又分为多情天和痴情天,两边的修士对待感情的态度完全不同,平时穿衣打扮也有些区别。

多情天女子打扮更加妩媚艳丽,而痴情天的则相对来说要素淡朴实得多。

结果他就弄错了。

本以为是一段露水情缘,哪晓得那女子竟要与他结为道侣,他逍遥自在惯了哪能受这份约束,自然想个办法逃了,没想到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经常遇到红尘天的修士嘲讽、辱骂,最可恶的是,竟时常有人对他大打出手,恨不得要将他挫骨扬灰。

常巍怒吼:“够了!你再动手我就要还手了啊!”他长剑

出鞘,剑柄撞在女子腰侧,“我睡都没睡她,也就牵了下手而已,你们简直蛮不讲理!”

紫衣女子被撞了肩膀,手中银针脱手,径直飞向星魄天河。

她那针是魂器,掉哪儿都能找回来,可一旦坠入星魄天河,那麻烦就大了。偏偏不巧的是,河中竟飞出一条大鱼,将她的魂针一口吞下。

于是女子顾不上找常巍麻烦,直接飞跃出钓亭,甩出腕间魂丝试图将鱼钓回来。

常巍也跟了出去,站在一旁讥讽道:“看,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你们红尘天的修士了吧!”

紫衣女子眼泪已有了泪光,“明明是你负心,你们都在连理枝下发过誓,你说等你回去后一定会告知师门,娶她为妻的!”眼泪大颗大颗低落,在星河上流下点点涟漪。

“可是我一百岁不到啊……”自在天的修士,哪有不到百岁就结道侣的。

常巍一脸纠结,他也就说了几句甜言蜜语,替那女修赶走几个恶徒,陪她入世历练悬壶济世了三个月,牵了下手而已,怎么就——

而且说起来,这三个月他出钱出力,又把人哄得开开心心的,她怎么都不算吃亏吧。

他不那么说,她都要带他回红尘天成亲了。

现在倒全成了他的错。

常巍本想再辩解两句,视线落到星河的涟漪上,倏地浑身汗毛根根竖起,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层。“别在河边哭诉负心薄情!”

紫衣女子怒道:“我是哭我的魂针!”下一秒,她反应过来,脸色骤变——

与此同时,她腕间魂丝陡然绷直,还剧烈抖动起来。

紫衣女子这会儿倒是不哭了,她强自镇定下来,“是鱼!”随后抬头看向常巍,“愣着做什么,赶紧离开!”话音未落,身上竟是出现了一层淡紫色光晕,试图将周围的修士尽数逼退。

若是鱼还好。

若真是她惹出来的祸事,自然得自己承担。

常巍立刻去扯魂丝,随后如遭雷击——魂丝,扯不动了。

刚刚他的魂丝一直垂在河内无东西上钩,如今当真勾住东西,却叫人心中发寒,好似连神魂都在震颤。

星魄天河内钓上东西极为艰难。

两个坐一起的人,基本不可能出现同时出货的情况,除非是——

被魂器的领域同时笼罩。

钓上魂器本该是极其幸运之事,可若是传说中的大凶之器呢?

常巍苦笑一声,“我还没一百岁呢。”他低头看那紫衣女子,“你又是谁,痴情天哪个山头的?”

紫衣女子现在也明白自己的眼泪招来了什么,她低声道:“素问宗张道紫,骨龄六十七。”

她也还年轻……

星魄天河此刻已变成了暗红色,淡淡的红雾遮住了原本河上星辉。

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两人顿时变了脸色,他们也没想到,这一次的领域范围能波及那么大!

“嘻嘻,嘻嘻……”

河岸边,好似每个人的魂丝都被死死缠住,没有人能退出神魂域。

那红色雾气在星河上蔓延,以他们所在的位置为中心,疯狂向两侧延伸,从星魄天河的中段一直往下,好在中招的人还能在神魂域内说话,有人传音道:“所有人,立刻远离星魄天河!净魂幡出现了!”

遮蔽星魄天河的红雾,正是净魂幡的幡面。

传说被其卷入者,三魂七魄皆会被淬炼成最纯净的水珠,化作幡面上永远流淌的泪痕——就像它第一任主人,那位为情所困的炼器宗师,临终前流尽的最后一滴泪。

河岸边的修士们纷纷化作流光遁走。

很快,除了早些时候被缠住的修士,星魄天河河岸边再无一人逗留。

常巍仔细打量,除开他与张道紫,仍有八道身影被困在红雾边缘。他扯下腰间一块青铜牌,“诸位有什么遗言?可记录在这魂器之内。若有家人,我自在天同门定当照拂一二。”

众人:“……”

众人闻言面如死灰。连自在天的小道君都这么说,他们这是真的没活路了啊。

却见张道紫突然不再尝试拖拽魂丝,而是纵身一跃,主动投入星魄天河,她的声音在雾中破碎飘摇:“我想办法拖住那净魂幡,尽力斩断尔等魂丝!”

魂器露出水面、结界领域彻底形成也需要一段时间。

而她选择主动投入星魄天河,倒是真的有可能为大家争取一线生机!可投入这星魄天河,这人也算完了,因为,这是魂器之河。

坠河修士根本活不下来,唯一的生机就是成为一个器灵。

但见那紫衣坠入血雾,常巍愣住,许久才抖了抖腕间魂丝道:“那,你先解我的成不成?”

他本就是随口一说,却不料,有一道很特别的气息沾到了他魂丝之上。

在神魂域中,修士皆以元神显化,受天道法则约束,纵使身形相触,亦不会神魂交融。否则的话,随便挨一下就是外界感情至深互相信任的道侣才能做到的神魂绞缠了。

然而魂丝不同。

此物乃修士神念所化,与元神本源紧密相连,纤如发丝,却承载着最私密的神识波动。

常巍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魂丝正被张道紫牢牢攥在掌心。

不知是运气还是其他,她真的在解他的魂丝。他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疼痛,也能感觉到她想要将其他人救下来的决心。

这时一人突然大叫,“我魂丝解开了!”

常巍:……哦。原来不是第一个解他。

紧接着,河岸边便少了一人。是那个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他的距离隔得最远。

而斗笠修士的身影原地消失后,河上红雾骤然翻涌,掀起巨浪滔天。紧接着,嘻嘻的笑声再次出现,“怎么少了一个呢?”

“哎呀,没事,又来了一个!”

常巍皱眉,谁这个时候还敢靠近星魄天河!

他正欲冷声呵斥,忽听头顶传来破空之声。

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青光自天穹直坠而下,如流星坠世,速度极快,却又诡异至极——那人从头到脚被青光裹得密不透风,莫说面容,连半寸肌肤都未露出来,活像一个光茧。

常巍瞳孔微缩。

星魄天河附近禁飞,这是天道法则。

任何修士都无法在天河附近飞行。

可此人……为何会从高空坠落?

未及细想,变故陡生!

原本翻涌的红雾骤然暴动,像是巨大的幡面被狂风吹得舒展开,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本想说:“你别掉下来!”

却见那红雾如浪头一般扬起,狠狠地拍向那道青光,青光如断线纸鸢,被硬生生砸落。

下一刻,常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天地被血色彻底填满。待视野再度清晰时,他竟已端坐在一张……

木头小方凳上。

“完了,被卷入魂器的领域内了,通过考验能收服净魂幡,失败则神魂俱灭。”

千万年来,净魂幡现世百次有余,在星魄天河肆虐的天品凶器中,它算得上“常客”。

每一次红雾漫卷,便是一场无声的屠戮。

那些被吞噬的修士,无论是刚刚进入神魂域的元婴期嫩头青,还是名震八荒的绝巅强者,最终都成了幡面上的一道泪痕——晶莹、冰冷,永恒地流淌着未尽的执念。

今日,这幡上又要新添几道泪光了!

“不知最后那个青光倒霉蛋又是何人?”常巍四下打量,果然看见红雾深处,影影绰绰现出几道人影。

“一、二、三……十!”

此次,一共卷入修士十人!其中,那个一身青光的便是最后从天而降的修士,而那个淡紫透明,看着好似一团轻烟的——

显然就是张道紫了。

他大喊一声:“张道紫!”

孰料无人有反应。

常巍心道坏了。这领域还自成一域,他们彼此之间竟完全不能沟通,这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

他们还没留遗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