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送我替身后

作者:松庭

仿佛是为了印证梅池春的话,雨后初霁的晴空上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我等不请自来,搅扰大将军王的婚仪,失礼了。”

月白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为首二人之中,一人黑发,一人银发,出声者嗓音年轻,俨然是那位黑发玉冠的儒者。

“在下玉皇顶梅院大弟子江载雪,听闻玉皇顶有一名失踪的小师弟被兵家玄武院院尊霍启强掳,特携儒家弟子三千,前来向大将军王确认——不知这死生冢的护山大阵,是我们自己开,还是大将军王替我们开?”

光听这不疾不徐的温润嗓音,恍惚令人有种温和好欺的错觉。

可仔细一听。

自己开?

这不就是要攻进来吗!

谷底的一众兵家弟子如临大敌。

饶是对死生冢的地势和大阵有信心,但玉皇顶的儒家弟子突然来袭,也足够引得人心动荡,众兵不安。

尉迟肃凝眸仰视片刻,转头

看向乌发高束的少年。

“你是儒家弟子?你不是梅池春?”

“是与不是,很重要吗?”少年散漫轻笑,“大将军王还是先想想眼下困境该如何解吧。”

珑玲观察着尉迟肃的神情。

在短暂的凝重后,此人很快冷静下来,小麦色的面庞没有多余神色,望着头顶浩浩荡荡的儒者,他以食指中指抵住喉咙,嗓音回荡在山谷之上。

“玄武院院尊霍启滥杀无辜,已按军法处置,诸位若是想为你们死去的小师弟出气,我可以让人将尸首送至玉皇顶,任凭诸位处置。”

尸首?

珑玲眉心微动,转念一想,很快明白了尉迟肃的用意。

——抓梅池春的主谋霍启已死,只要他咬死否认梅池春的身份,最讲究名正言顺的儒家君子便师出无名。

正如墨家逢玄龟令求救必出,儒家也绝不会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攻打死生冢。

诸子百家之所以与九州民间那些不成体统的小势力不同,皆因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贯彻自家的行事准则,否则何以在乱世立足,让天下万民信服?

被身旁少年握住的手指动了动,珑玲缓慢地反握了回去,看向尉迟肃的眼神戒备几分。

梅池春目视前方不动,却也捏了捏她的手,仿佛安抚。

江载雪略一蹙眉,道:

“大将军王说笑了,我小师弟不就站在你身旁吗?”

“阁下看错眼了,这里没有你们儒家弟子,此人乃是曾经意图背叛兵家投效巫山的兵家叛臣,昨日他使出我兵家绝学「风林火山」,死生冢的兵家弟子皆为见证,阁下执意要将他指认成你们儒家弟子,莫非是想借此插手我兵家内务?”

梅池春眉梢微挑,若非自己就是他口中叛臣,真是忍不住替他这临场反应的能力抚掌赞叹。

梅池春笑道:

“难怪尉迟武当年容不下你,既有实力,又还有点脑子,尉迟武正当壮年,岂容你一日日在他身边虎视眈眈?”

“你应该庆幸,如果当初坐在大将军王这个位置的人是我,我绝不会给你执掌兵家大权的机会,更不会让你有投效巫山的可能。”

梅池春面色如水,不见波澜。

珑玲却拢起细眉。

投效巫山?他何出此言?

当年她对梅池春不假辞色,自然是有原因的。

十年前的那个梅池春虽然总是缠着她,说些似是而非的俏皮话,但并不会因此就在争夺龙脉时放一点水。

战场相逢,她与梅池春的每一战无论胜败,都极其凶险。

她那时听命于蔺青曜,自然不会惜力,而梅池春也对争夺龙脉有一种莫名的执著,阴谋阳谋层出不穷,一旦咬死就绝不肯松口。

尉迟武因此而极信任梅池春,给了他号令整个四灵院的权力。

……可话又说回来。

他为何会成为兵家弟子?

珑玲在幻象中窥探过他在玉皇顶的回忆,更是亲眼见证着他作为兵家诡将的百年。

他若是对儒家有恨,当年风头正劲时便可挥师东出,率领兵家攻打玉皇顶。

若是想要权势名声,他应该向世人公开自己太子姬弃的身份,九州仍有许多周王室的拥趗,以他的能力,这样做绝对比以一个兵家弟子的身份起步更快。

如此思索,珑玲才发现自己对他似乎所知甚少。

她一直被动接受他的爱与恨,却从没想过,自己主动靠近真正的他。

“——梅池春要是真想投效巫山,又何至于十年前被司狱玲珑所杀?”

僵局之中,突然响起少女平淡而有力的嗓音。

尉迟肃略有动容,朝她投来幽深视线,死生冢上空的江载雪等人,也终于注意到这个与梅池春并肩而立的身影,聆听她接下来的话。

“你口中的兵家叛臣,在他执兵家大权期间,是否是兵家百年来最为强盛之时?”

“十年前的兵家,实力雄厚可与巫山、墨家、儒家三家平起平坐,他花费数十年时间大刀阔斧改革,与农家交好,让兵家弟子不必依赖烧杀劫掠生存。”

“世人唾骂梅池春是个在九州掀起无数战火的魔头,但你们不得不承认,他一人担下了兵家所有的罪责。他死,世人对兵家的骂名一笔勾销,而你继任兵家之主的位置,虽是凭实力上位,但至今仍在站在他为你打下的基石上,享着他为你留下的荫蔽——尉迟肃,你能否认这点吗?”

整个死生冢的谷底回荡着少女不算凌厉的嗓音,话音落下,周遭一片死寂。

……差点忘了。

眼前少女不仅仅是与他爱恨纠缠百年的心上人,也是这天下唯一能与他匹敌,于生死一线间相识相交的知己。

梅池春很轻地笑了笑。

公孙秉站在人群中,敏锐地感觉到人心浮动,隐隐有了偏向。

尉迟肃默然片刻,道:“我若执意杀他呢?”

少女嫁衣如火,手中却拎着一把与她一身雍容格格不入的利刃,拇指推剑出鞘,凛冽的压迫感无声蔓延。

“那就只有请你再三思了。”

话音落下,片刻后,人群中不知是哪个莽撞兵卒突然出声:

“大将军王三思!”

公孙秉垂首而立,并不意外地在心底倒数。

三、二、一——

随着三声静默倒数,谷底再次有人高呼三思,就像一颗颗火星落入干草堆,撩起摧枯拉朽的火势,顷刻间连绵成山呼海啸般的声势。

“大将军王三思!”

这一声声如浪潮拍打在山谷中,层层叠叠涌入上空。

“霁明。”

江载雪听到这一声唤,立刻朝身旁的银发儒者躬身垂首。

“老师有何吩咐?”

银发儒者样貌约莫三十出头,宽额美须,仪表瑰杰,灵修容颜难老,但见他一头华发,也能猜到他的年纪至少在两百岁以上。

“献之身边那女子,你可认识?”

江载雪扫了一眼,摇头道:

“学生不知,但师弟从前在兵家经营百年,有一些忠心追随的下属,或二三相交的知己,也不奇怪……老师,那个尉迟肃不过是看准了我们儒家死穴,想要颠倒黑白而已,师弟能靠借来的躯壳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迟则生变,还请老师速速下令,营救师弟。”

银发儒者无言望着下方的珑玲。

那目光沉寂如万年冰封,在无声的注目中,好似沧海桑田般漫长。

珑玲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觉到这个人似乎在审视自己,那种来自四境巅峰的绝对压制,即便只是透过目光传递而来,也令人寒毛倒竖。

他认出自己是司狱玲珑?

不,直觉告诉珑玲,他此刻的眼神,绝不仅止于此。

银发儒者缓缓抬起手。

下方的尉迟肃目光一凛,周身荡开一股刚劲气流,轰然冲击过整个谷底叫嚷的兵卒,红绸如烈火翻飞,在这位四境灵修的灵压之下,众将终于安静下来。

“尔等既然执意擅入,不知日后九州万民问起今日始末,儒家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强闯死生冢之举?”

尉迟肃疾言厉色,眉宇终于有了几分怒容。

却听上方飘来银发儒者的淡然嗓音:

“借口?矫饰语言,则人品心术,尽属可疑,儒家君子绝不捏造事实,贻人口实,今日率三千君子闯死生冢,乃兵家掠人在先,颠倒黑白在后,你巧言善辩不愿交人,我也不再与你废话,你要师出有名,我就给你一个师出有名——”

“尊周室,攘乱臣,迎太子姬弃,以正天下!”

……太子姬弃!

梅池春的身份在尉迟肃整个计划之外。

不只是他,恐怕天下人也不会想到,曾经在九州掀起战火无数,被世人唾骂为魔头的梅池春,竟然会是那个天生聪颖,颇得民心,本该成为九洲天子的太子姬弃!

难怪会引来玉皇顶三千弟子,难怪连从不露面的外王孟檀渊也被惊动。

儒家本就是周王室最大的拥趗,如今九州之内,他们信奉周室之心最诚,认为只有天命在身的周室后裔才能净化太岁,安定天下!

众人霍然朝那重伤之下面容苍白的少年望去,然而那少年却全无半分身份超

然的倨傲神情,反而面容一僵,攥紧了珑玲的手。

“不好,快走!”

珑玲之前满心被梅池春的身份占据,此刻后知后觉,才将太子姬弃、梅池春和阿拾这三个身份真正联系在了一起。

尚未回过神来,便听上空传来震天骇地的一声巨响。

“……是儒家十六字诀所炼的真言字诀!”

看着那在半空中与死生冢护山大阵相撞的墨色篆字,见多识广的公孙秉惊诧高呼。

一字之力,撞向整个护山大阵而不碎,这人不是简单的四境灵修!

珑玲也在这烈烈飓风中,辨认出了那张隐约有些熟悉的面孔。

当初在「商君方升」,她曾在梅池春的幻象内直面过这个人,他就是梅池春口中的老师——

“儒家外王,鬼谷六杰之一,孟檀渊。”

蔺青曜遥遥望着天上月白身影,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论起关系,此人与他母亲蔺苍玉还是同门师兄妹。

不过这层关系毫无意义。

当年同门的鬼谷六杰,结业离山后各自为政,即便是昔日同门,为了各自信仰,杀起来也绝不会手软。

如果梅池春真是太子姬弃,诸子百家秘术众多,他又是周王室血脉,有天子气运,死而复生之事也不是全无可能。

“蔺大人!兵家现在自顾不暇,正是我们离开的时机!”鸦九道。

蔺青曜收回视线,看向不远处在兵家弟子护送下撤离的那两人。

他冷冷道:“不急。”

死生冢谷底小径错综复杂,只有玄武院的兵将才能辨别哪条是死路,哪条能四通八达。

替珑玲他们引路的兵卒道:

“——顺着这条路,每逢岔路,见三选中,见四选右,右……”

“右转无路就上行,”梅池春接过他话头道,“你放心,我知道这里该怎么走。”

那兵卒惊讶:“您怎么知道?”

“你傻啊!这死生冢当年也是朱雀院的据点之一,这些伏流暗道还是梅院尊修的呢!”

“哦哦哦!我就说是谁这么天才,能依据死生冢的地势修建一个这样能出不能进的伏流暗道,原来是梅院尊!那就合理了!”

这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兵卒都是听着梅池春的故事长大,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到本尊,激动得面红耳赤,不仅一路护送他们二人至暗道入口,还想继续送他们出去。

梅池春出言阻拦。

“回去帮你们大将军王守住死生冢吧,再跟下去,怕是要被当做我的党羽,日后尉迟肃清算起来,小心没命。”

两人对视一眼,忽而跪地:

“末将愿意追随梅院尊!”

“不止我们二人,四灵院还有许多人心底仍然奉梅院尊为主,只要您愿意,我等可以为梅院尊尽绵薄之力,从中周旋,率追随者独立于兵家,誓死追随梅院尊!”

暗道湿冷狭小,弥漫着潮湿寒气。

梅池春听着这二人热血沸腾的言辞,像是有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泛起一层浅浅涟漪——但也只是涟漪罢了。

时移世易,现在的他和过去所站的位置不同,当年的计划自然随之作废。

“你们想追随的是兵家诡将梅池春,还是有太子姬弃这个头衔的梅池春?周朝已经亡了,你们年纪轻轻,怎么还跟那些儒家的老头子一样,信奉这一套?”

他语调噙着浅浅笑意,却言辞犀利,一语道破二人所想。

“回去吧,我一介白身,什么帝王将相早就与我无关,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而已。”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梅池春便牵着珑玲步入暗道,朝深处前行。

视野趋于黑暗,那两名兵家弟子的身影随着光源一并淡去,只余下潮湿暗道中的水滴声,脚步声,还有行走间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方才那么能言善辩,为何突然不说话了?”

被他牵着的珑玲在身后问道。

“……”

梅池春自己也很纳闷,平日自己不说舌灿莲花,也算巧舌如簧,三分真话掺着七分假话,口若悬河从来不带磕巴。

但偏偏在她面前,就像是遇见克星。

尤其今日在尉迟肃面前摊牌后,又听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他说的那些话,此刻竟像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笨嘴拙舌起来,许多话字斟句酌许久,还是踟躇。

“你看上去倒是一点不意外,难不成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在故意装傻充愣?”

思来想去,梅池春决定倒打一耙。

“没有啊。”

珑玲想了想,认真回答:

“我只是昨晚开始有点模糊猜测,不过有些地方我想不通,又觉得可能不是,想来想去没有结果,干脆就不想了。”

“所以我到底是谁,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你也不愿动动脑仔细想想,反正只要有我这么个东西,让你没事的时候逗乐就行,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啊。”

暗道一片漆黑,珑玲只听他平铺直叙的语调,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不满。

“阿拾——”

“哦不对,还是说应该叫你姬弃?姬献之?你怎么这么多名字?”

珑玲认真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用那个她最熟悉,这十年来在心底念过很多次,却一直一直没有再次等到人应答的名字。

“梅池春。”

少女咬字轻柔,认认真真唤这三个字时,有种其他人都不曾有的力量。

片刻,黑暗中响起少年漫不经心地应答:

“干什么?”

“你在生气吗?”她问。

她怎么能像个不解风情的男子一样直勾勾问出这种问题?

梅池春有些费解,没好气道:

“你说呢?你这话说得好笑,受害者在杀人凶手面前不可以生气?”

说完这一句,身后没了声音,梅池春心头一跳,暗自后悔自己怎么突然莫名其妙提这个,随后就听身后响起一个略带恼怒,比方才冷几分的声音:

“当然可以。”

“那你能不能和凶手保持距离,不要再牵着杀人凶手的手捏来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