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上的水珠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少年人体温炽热,水珠却冰粒一样凉,激得他不自觉力道一紧。
“……不能。”
梅池春没有回头,慢悠悠道:
“我怕松手了你偷袭我。”
这次珑玲确定他是在逗她玩了。
很奇怪。
待在她身边的分明是同一个人,但今日之前和此时此刻,珑玲望着眼前这个牵着她的人,心境却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他是在洛邑初遇那日复生的吗?
怎么做到的?
既然能够死而复生,为何会等了十年?
难怪他当日想要强闯墨家千机阁,是想去夺回自己从前的身躯吗?
如果回不去,又会发生什么呢?
无数疑问在珑玲的脑海中盘桓,她知道现在不是细问的好时机,然而——
“梅池春。”
“怎么?”
“梅池春。”珑玲顿了顿,嗓音在黑暗中轻轻漂浮,“我不会偷袭你的。”
若是平时,他大约会懒洋洋地答一句“知道知道你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夺人性命”,但此刻的梅池春,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戏谑的话。
这句话很轻地压在他胸口,有沉闷的钝痛。
然而这些微的痛觉下,又有什么破茧而出,趋着光,在黑暗中没有章法地扑簌翅膀。
他喉间干涩,半晌,动了动唇:
“我……”
被他紧攥的手猛然抽出,出鞘声伴随着金石相撞的铮然响起,火星四溢的一刹,珑玲刀刃抵住来剑,看清了对方尊容。
“鸦九。”
少女嗓音冷然如珠,敲打在这名覆面巫者的耳膜上。
“你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你觉得你的剑,杀得了我吗?”
四目相对,对方不过露出一瞬的破绽,凛然剑锋就已贴面而来。
珑玲说得没错,她尚未离开巫山时,蔺青曜身边排得上号的每一个下属,都会经她亲手训练,也正因此,鸦九对珑玲的一招一式苦研数十年,再熟悉不过。
三境巅峰的灵气绕身,鸦九冷眼道:
“当日的玲珑大人自然不行,但今非昔比,今
日再战,可就说不准了。”
之前作为旁观者看珑玲和尉迟肃交战,他和蔺青曜都意识到,珑玲的心境似乎有了改变。
即便她冲破禁制,有了三境之力,也再无法使出天戮剑技那种“以万物为刍狗,代天戮民”的生杀予夺,要不是尉迟肃留手,她必败无疑。
铮——!
两道剑意在半空相撞。
鸦九目光迥然,那双眼早已将她的所有剑招印刻在眼底。
「黥咒」、「生戮」、「枭斩」——这三式,几乎是天底下每一个剑修入门必修的剑技,但凡能学到三分,已经能跃身中流,傲视许多毕生学不到皮毛的剑修。
要如何拆招,破招,鸦九早已在巫山暗中琢磨了无数次。
果不其然——
不远处旁观的梅池春眉心起伏。
珑玲灵气不够,应战匆忙,剑招被破了。
鸦九自己都愣了一下,旋即脸上露出狂喜神色。
他破了天戮剑!
和师月卿不同,他堂堂正正地破了天戮剑!
“诶呀,还真是破了天戮剑技呢,恭喜恭喜,兄台这下可是要扬名九州了!”
暗道内响起少年笑盈盈的嗓音,这嗓音虽是恭贺,却气定神闲,更重要的是,他明明站在珑玲那头,这话听上去不像吹捧,反倒像讥讽玩弄。
难道她是故意的?
难道她还有什么后手?
在出第一剑之前,他分明十拿九稳,认定失去剑意的珑玲绝不可能与他匹敌。
可是,纵然失去往日狠厉,纵然没了那种生杀予夺的残暴,但她挥剑而来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哪怕她的剑招被他拆的拆,破的破,她也绝无一丝慌乱。
剑意如心境,她失了从前的剑意,却仿佛在旧日的废墟上,雕琢重塑,锻造出新。
她怎么能毫不慌张?
她怎么还能这样镇定!
原本略占上方的鸦九乱了阵脚,加之暗道狭窄,他一个成年男子不如珑玲灵巧,更是愈发束手束脚。
好机会!
珑玲回身挑剑,在鸦九惊愕目光中,再度使出了那日与尉迟肃交手时悟出的一式。
只不过这一次更熟稔,更完满,流畅如春水汤汤,倾斜而下,却在触及鸦九时悍然震荡,余劲无穷。
鸦九浑身血液凝固。
这一刻,竟有种悬起的心终于落地的感觉。
没错,这才是司狱玲珑该有的水平。
连一丝反抗念头都来不及生出,他被轰然一声砸在石壁上,整个暗道微微震动,落下碎石无数。
“我想好了。”
珑玲随手挽了个剑花,回头朝身后的梅池春看去一眼,目光明亮:
“这一式,就叫「虎尾春冰」,如何?”
“还不错,反正不叫尉迟肃取的那个名就行。”
砸在碎石中呲牙咧嘴的青年挤出声音:
“你……你诈我……胜之不武……”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那双春水涟漪般的眼漾着浅笑,梅池春看着他,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所想:
“其实你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能赢过她吧?看得出来,你在她手底下败过无数次了,怕成这样,三言两语就让你破绽百出,你不败谁败?”
方才交锋时珑玲的注意力都在完成那一式上,压根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在想什么。
“原来如此,”珑玲拾起他的剑,一边端详一边道,“虽然同样是三境,不过你的灵气应该比我多一截,我要是你,刚才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抓住的,你怕我什么呢?”
梅池春瞥她一眼。
“其实你打起架来的时候,表情确实有点吓人。”
珑玲眨眨眼:
“有吗?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破招杀人,没注意过是什么表情。”
……就是因为在想这些事才吓人。
不过,反正现在担惊受怕的人不是他。
梅池春抬手攥住鸦九的脖颈,修长如竹的五指力道却大得惊人,正当鸦九的脖颈即将被拧断的一刹——
“梅池春,你找死。”
蔺青曜的嗓音伴随着赤金烈焰从身后暗道而来,那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至臻至纯的「阳明燥金」之气!
梅池春立刻松开鸦九,拉住试图应战的珑玲:
“走这边!”
蔺青曜一击落空,又再度凝气。
“珑——玲——信不信我连你一起烧!”
珑玲虽被梅池春拉着,目光却一直回头看着追来的那道身影。
闻言,她平静道:
“我信,你一直就想要我死,我当然信。”
“……”
有病吧她!
他什么时候想要她死了!?
蔺青曜觉得她简直是无理取闹——都是梅池春的挑唆!
自从这个人出现,珑玲就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倾倒情绪的对象,那些软弱的、暴躁的、不安的、甚至是泛着旧日痛楚的情绪,她不再接收,他夜宿于她的寝殿时,她也会微微蹙起眉头,视线移向窗外,望着巫山的飞鸟出神。
每一次得到和梅池春有关的消息,虽然她嘴上不提,但蔺青曜知道她很开心,哪怕要翻过万水千山,一路上邪祟无数,危机重重,她也比待在巫山的任何时候要雀跃。
她的视线尽头不再是他。
她在期待那些没有他的风景。
一想到这点,蔺青曜的心底便有杀意翻涌,在梅池春身份揭露时,更是连血液都为之沸然。
“跑?你以为这暗道的路只有你知道吗?杀几个小卒,什么都会说出来的,算你运气不好,你若只是个无名小辈,珑玲非要把你带在身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你偏偏在我面前暴露了身份,她喜欢谁都无所谓,只有你梅池春不行!你今日必死无疑!”
他和与他有关的人都死了,珑玲才能彻底死心!才能变回她从前的样子!
疾风中,梅池春那双黑曜石般的眼底也浮现一抹寒芒:
“这么巧,我觉得我这条命交代在谁手里我都认,唯有你蔺青曜,不行,也不配。”
“口出狂言!你当你还是从前的你吗!?”
“你也知道,我若还是从前的我,你连在我面前活过三句话的余地都没有。”
一旁听着二人对话的珑玲欲言又止。
这两个人怎么越说听起来越幼稚了?十几岁的小孩子都不这么放狠话了吧。
眼看着这暗道快至尽头,身后的蔺青曜穷追猛赶,估计只要等他们出了暗道,天地宽阔,就准备下死手了。
不只是他,还有鸦九,或许还会有巫山赶来的巫者——梅池春既然能找机会向师门求助,蔺青曜身怀一线牵,自然也可以向巫山调兵遣将。
“躲是躲不过的,趁现在还有体力——”
虽然她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误打误撞,将禁制冲开了一角,但万一这一次也可以呢?
不试怎么知道?不试就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
疾跑中的珑玲下定决心,屏气凝神。
然而跑在她前面的少年却先她一步驻足。
他将反应不及撞进他怀里的珑玲稳稳接住,珑玲错愕抬头,却见他双目幽深,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扣住石壁上一块凸起。
“他想杀的人是我,你如果只是觉得愧对于我,现在跟他走,就算你救我一命,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珑玲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难得浮出怒意。
“你怕死是吧!”
梅池春见她这个反应有些忍俊不禁。
但笑过之后,双眼却有淡淡的寂寥之色漾开。
“没错,我怕死,否则当初也不会离开自幼长大的师门,我就是怕死怕得要命。”
珑玲微微怔了怔,意识到他似乎有什么弦外之意。
“可我还是想问——”
“如果你不是因为愧疚才说我是你的心上
人,珑玲,这一次,你愿意跟我走吗?”
梅池春没想到,十年前被那一剑斩断的话,还有重新再续的机会。
他更没想到,少女望着他,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不假思索道:
“什么愿意不愿意?我不跟你走,你也得跟我走啊。”
“梅池春——”
拐角处,银冠紫袍的身影阴魂不散而至,珑玲霎时握紧了剑,眉宇凛然。
蔺青曜冷笑:“居然还敢磨磨蹭蹭不走,找死。”
然而对面的少年一抬头,反倒是蔺青曜愣了一下。
——原因无他,那张风神俊朗的面庞上没有分毫惊惧,反而一扫沉郁阴霾,扬起的那双狐狸眼里笑意流转,说不出的风流张扬,光彩照人。
“不好意思了,她说她愿意跟我走,就算是阎王索命,也得先给我让让路。”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让路?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也得看你有没有让我让路的本——”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齿轮咬合声响。
梅池春右手所扣的那块石壁凸起不知何时下陷,在蔺青曜攻来时,地面金光大盛,一道蕴含着「少阳君火」之气的兵阵掀动猎猎气流,轰然吞没了那道紫色身影!
“梅——池——春——你竟然——”
他居然在自己修建的暗道里留了这么一手!难怪他要往这里走!
而珑玲也意识到,这或许是梅池春从前留下的一道保障,而且,这兵阵的等级绝不低,否则也不会瞬间将身为四境灵修的蔺青曜击飞。
死生冢不过就是兵家的一个据点而已。
他设下这么厉害的兵阵做什么?
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费尽心思保护?
来不及询问,珑玲只觉脚下一空,原来这兵阵要守护的东西就在下方,她下意识要踩着石壁上攀,却听狂风中响起少年笑语:
“怕什么!只管跟我来!”
风声呼啸而过,失重感席卷全身,珑玲并不喜欢未知,她喜欢能掌握的,脚踏实地的,一眼就能看到目的地的东西。
不知为何,有许多从未深思过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涌上了珑玲的心头。
——堂堂敕命鬼狱的司狱大人,原来在巫山过的都是这样的苦日子?
——每日按部就班地训练、审讯、杀人,即便离开巫山,也是一样的奔波、除祟、杀人,日复一日,没有尽头,司狱大人,你们巫山的杜鹃花又开过一季了,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留心看过?
——没留心也没关系,九州辽阔,北边的落日恢弘,南边的江水肥美,就算那些美景,日后都被太岁侵蚀,也还有许多你没尝过的好吃的,你没看过的百戏,有一日,我完成了我该做的事,也会离开兵家,去看这些书里写的东西。
——司狱大人,到那时,到那时啊,你……
后面的话飘散在春夜的晚风中,他从来没说完,只是用那双眼久久凝望着她,好像希望她能读懂,又希望她读不懂。
但此时此刻。
双脚重新落回地面,珑玲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一片浸没在太岁瘴气中的密林。
入目处,有一株巨大的、早已干枯凋零的垂枝茉莉伫立在眼前,梅池春缓缓上前,有些遗憾地摸了摸枯死的树皮。
“当时寻这株垂枝茉莉,花了我不少心力呢,没想到还没看见它开花的样子,就已经被瘴气侵蚀了。”
这里是他当初修建死生冢时发现的地方。
曾经入口处藏在河底,没想到时隔多年,河水干涸,瘴气弥漫,曾经瑶池一般的仙境,也变成了一片草木凋敝的荒芜之地。
“不过之前修建的屋舍应该还在,那里建在一处小龙脉的尾巴上,周围有兵阵隔绝,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能供我们落脚,我让公孙秉知会过我师兄,如果寻到机会离开死生冢,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他回头看向珑玲。
“走吧。”
珑玲轻轻颔首,踏着一地枯叶上前,却在那株垂枝茉莉前驻足。
“它会再开的。”
梅池春微怔。
“我保证,我一定会让它再开的。”
少女的掌心贴着那株花树,信誓旦旦,仿佛某种郑重诺言。
十年无人光顾的地方骤然迎来了它的主人,空气里似有微风扰动,梅池春看着垂在她头上的根根枯枝,眼中似乎映出了满目春光,洁白茉莉一穗穗垂落盛放的场景。
他拨开快要缠住她乌发的枝条,很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不开也没有关系。
反正,他已经看过花开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