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上山,我来断后。”
梅池春闻言,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
“十万巫者呢!”秀秀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嗓音都在发颤,“这怎么断后,你拿命断吗!”
他并未答话,只是无言地望着珑玲。
“……整个诸子百家的灵修加起来,恐怕也不到二十万,巫山不可能拿的出十万巫者,或许是邪祟,或许是摄魂巫术,这些东西就算充做十万之数,也无济于事。”
珑玲感觉喉咙发紧,在这样紧迫的时刻,她的语速有种不合时宜的缓慢。
血色夕阳映在她瞳仁中,透出一种通透的浅茶色,里面的情绪平静理智。
只是,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眉目含笑的青年,片刻都不曾移开。
“最重要的是,我们只有这次机会能拿下龙虎山,如果我们撤了,巫山占据这座已经无主的龙脉,「天音云海」被扼住了最关键的咽喉,又要多耗费数年,十数年,届时,不仅会动摇诸子百家对我们的信心,这期间,还会死更多的人。”
听到这里,秀秀心底的慌乱化作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她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他们都只能死战一场了。
“说得很好。”
梅池春抬手贴在她面颊,指腹眷恋地在她的轮廓上摩挲,唇边含着从容浅笑。
“去吧,我等你来与我汇合……我等着你。”
暮色笼罩着巍峨山脉,空气里升腾着土腥味和潮湿雾气,珑玲眼前只见血色夕阳与漆黑树影,耳边只闻穿林打叶的声响。
“珑玲姐——”
秀秀几乎要被她甩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但她仍尽力追赶,道:
“我已经将这里的事传讯告诉钜子了!他们巫山敢如此大肆出动,我们就抄他们的老巢!他们巫山的破虫子肯定没有我们的玄龟令消息迅捷!”
珑玲背着沉重巨大的剑匣,目不斜视。
往山脉之颠走。
往更高处走。
不知在黑暗中穿行多久,少女敏捷身形终于跃林而出,映入眼前的是一片重檐丹楹,彤壁朱扉的道宫。
珑玲落在道宫金瓦上,脚步急如雨点,重重踏过数座殿宇,终于看到了这座名为瀛洲墟的道宫祖脉所在。
当下没有丝毫犹豫和凝滞,珑玲立刻解下背上剑匣。
“司狱玲珑!”
前方乍开一个陌生男子的嗓音,珑玲抬眸一瞧,瞧见一个神情倨傲的男子拎着秀秀,正站在她打算置入灵讯柱石的位置。
他冷声道:“还不快快停下!再上前一步,你的同伴——”
那人连威胁的话都未说完,就见珑玲反身一脚,秀秀分明没有眨眼,但下一刻就见那个剑匣瞬移至她身侧,重重从那男子的脸上碾了过去。
轰!!!
剑匣炸开的同时,也将那男子的头颅砸得稀巴烂。
珑玲微微气喘,对秀秀道:
“跟紧点,这里有人埋伏。”
秀秀点头如捣蒜,随后又反应过来。
巫山巫者不都在郊外吗?
这里怎么会有埋伏?
秀秀耳朵捕捉到某个方向的动静,毫不犹豫地抬臂放箭。
裹挟着灵流的四箭对寻常人或许还算得上威胁,但对藏身暗处的那人,却如小儿一拳,宛如笑话一般,她正欲随手掸开时,却忽而发现那一箭并非对准他们而来。
“——小心!”
女子高喝一声警醒,但飞入上空的灵箭已然启动。
秀秀那四箭各占四方一角,四角连成矩阵灵域,如牢笼覆压而下,瓮中捉鳖般罩住了这群对秀秀毫无防备的灵修。
众人甚至都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漫天灵箭如有灵智一般,密密麻麻,紧跟着他们的身影落下。
偏偏在这灵域中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霎时击杀无数。
“让你们小瞧我,还敢抓我来当人质!”
秀秀得意地扬起下颌,向珑玲解释: ”
这是钜子亲手所制的「天志灵钜」,乃墨家守城机关之一,数量不多,钜子知道我要跟来,特意给了我几个,既能用来防身,也能支援你,反正这些人对我这样的小孩肯定没防备……”
话未说完,珑玲一把揪住秀秀的衣领将她拖至身后。
一根竹简从秀秀所站的位置毫无预兆地掠过,轰然砸穿了秀秀身后的三座殿宇。
得意不到三息的秀秀顿时哑巴似闭上了嘴,脸色惨白如纸。
废墟中,那根气势惊人的竹简飞入珑玲手中,少女两指擒住竹简,翻转细看,上头写着一列赤红色的秀丽篆字,珑玲细细看过,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师月卿,是你吧。”
树影婆娑。
在秀秀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天志灵钜」的四方灵域,竟然出现了裂痕。
裂痕越来越大,终于轰然炸碎,伴随着锋利的灵域碎片,珑玲看到一道雾粉色的身影穿林而出,修长手指还握着蕴含着汹涌灵流的竹简。
那并非寻常法器,而是法家的法简。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珑玲,你背主犯禁,天地认力断你有罪,借我「律令」规则之力,你认吗?”
不过转瞬,那张眉目淡雅的面庞已近在咫尺。
珑玲瞳仁微缩,竖剑来挡。
然而手执法简的师月卿却比当日执剑时强上数倍!
剑气刚要缠身,她手中直指珑玲的法简却迸发出数条金带,金带写满无数篆字法条,如一条条灵蛇游走,轰然击碎了珑玲攻来的剑气!
“——你不可能承受得住「律令」规则之力。”
被逼退数十丈的珑玲抬剑将她勉强格开,脚步不稳地站定后,她双眸紧盯着师月卿。
“以你的天赋,能入四境都算是个奇迹,这么短的时间,你做了什么?”
珑玲这话并不是在羞辱她,只是陈述事实。
天赋是没法假装也没法遮掩的事。
许多灵修所会的术式数以百计,仿佛各家术式都会几分,但珑玲只靠一剑,就能轻易破之,这就是天赋高低的差距。
珑玲与师月卿交过手,很清楚的看出,师月卿虽入四境,但接招破招的身法和思路都极平庸,完全不是一个四境灵修该有的水准,这辈子绝无可能再有太大的精进。
但今日,她却手执血书法简,能够借来具有天地认力的「律令」。
所谓「律令」,是法家至高之术。
人间百姓对于法条律令的认同之力,会被升格为天地之间一种无形的天道法则。
足够强大的法家弟子以血书写法简,便可用此术式,向天道法则借来远超凡俗的「律令」规则之力,替天断罪,以刑止刑。
就如珑玲手中天戮剑的剑意一样。
立在飞沙走石间的女子手中握有一卷竹简,若非她衣摆溅血,看上去仿佛是个深闺之中颇有书卷气的文秀小姐。
“你说得没错。”
师月卿怀抱竹简,气度沉静,嗓音从烽烟中飘来。
“天赋之差,上天注定,放眼整个九州,真是找不到第二个能与你一般根骨的天生奇才。”
狼狈爬上屋檐躲藏的秀秀望着底下零星十多名法家弟子,正琢磨着要不要偷偷再放一次「天志灵钜」,闻言忍不住朝师月卿的方向看去一眼。
怎么打着打着,还夸起来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有这等天赋,在成为忘却前尘的辟兵人之前,也绝非无名之辈,你就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师月卿缓缓吐露出这段话,温润眼波无波无澜,却有种引人深陷的蛊惑感。
秀秀这才恍然。
她不是来打败珑玲,这人是来招揽珑玲的!
师月卿望着远处零星几只暗中窥伺的灵蝶,温然道:
“听闻庄周梦蝶,分不清是人梦中成蝶,还是蝶化作人身,对辟兵人来说,不也是如此吗?尽管身处现世,但辟兵人没有过去,没有来处,不过行尸走肉,生前的记忆,才是辟兵人真正作为人的证明。”
“珑玲,只要你放弃完成墨家的「天音云海」,放弃瀛洲墟道宫,蔺青曜接管此地后,你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珑玲静静审视着她。
“师月卿,你也是辟兵人,并且,是和我一类的辟兵人,对吗?”
周遭空气在此刻凝滞。
师月卿没有回答,但珑玲却替她说出了心中所想:
“你听从法家的命令,宁愿牺牲自己的婚姻,即便被我所俘,也不肯说出幕后之人,今日还能对我说出这番话——”
“只有辟兵人才会知道辟兵人在意什么,真正想要得到自己生前记忆的人,是你才对吧?”
淡雅面庞上的两丸眼珠透着寒意,天地静默,唯有两人交汇的视线涌动。
“是又如何?”
师月卿猛然发力,再度朝珑玲发起进攻。
“珑玲,我真羡慕你啊,蔺苍玉所造辟兵人无数,你是唯一一个完美的作品,我不过是她手下的残次品,被理君带回北溟法家,百年来耗尽理君的心血,也只是将将四境。”
“如此珍贵的力量,你却为了那些没用的情爱轻易放弃,你可知,我为了拥有今日这样的力量,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我连身为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都可以舍弃!”
珑玲眉头紧蹙:
“你舍弃了什么!?”
“我与蔺青曜做交换,我来做他辟兵术最后一层的试验品,倘若成功,他助我摆脱理君的掌控,找回我生前记忆,我作为他的妻子分享他此后的所有权势与荣誉,倘若失败——”
她话没有说尽,但珑玲却知道答案。
辟兵术一旦失败,别说找回生前记忆,她只有身死道消一条路可走。
她的确赌上了最宝贵的性命。
“……你简直是疯了,这么做根本不值得。”珑玲盯着她的眼道。
“不值得的是你才对。”
师月卿冷然道:
“听命于法家又如何?嫁人又如何?这副身躯不过是尸解羽化后的兵器,这个名字也是没有意义的代号,全都是假的而已!”
“珑玲,康庄大道你不走,你偏要去吃尽爱恨情仇的苦!你若像从前那样摒弃七情六欲,就算蔺青曜用辟兵术再如何重塑我的经脉,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今日,除了死已无第二条路可走。”
“什么歪门邪说!”
珑玲见她如此模样,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心中怒气上涌。
“师月卿这个人怎么会没有意义!难道你眼盲不能视物,耳闭不能听声?难道你变成了痴人傻瓜,没有自己的意愿,被重塑经脉时也感觉不到疼痛吗!?”
“你怎么能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把自己的身躯当成随意更替的齿轮,把自己的性命视为他人争权夺利的兵器!”
“你以为你找回记忆,就能摆脱辟兵人的身份?简直可笑!你有这种念头一日,即便脱胎换骨,你自己就可以将自己重新炼回被人驱策使用的辟兵人,生生世世,永不能为人!”
珑玲疾言厉色的语句在师月卿眼底燃起愤怒火光。
她怀中那卷法简应声崩裂,化作十二只灵光流转的竹简法令飞驰而来。
天戮剑在嗡鸣。
失去天戮剑意的天戮剑,纵然是万兵之母蔺苍玉打造的兵刃,纵然有珑玲四境巅峰的灵气,如何抵挡得住师月卿借来的天地法则之力?
咔嚓——咔嚓——
狂暴飓风中,就连远在数丈之外的秀秀,也感觉到珑玲手中的天戮剑发出了不详的声响。
不不不。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天戮剑!九州第一的名剑!
秀秀朝那个方向跌跌撞撞走了几步,脚下如踩着棉花般不真实,但即便她如何不肯相信,下一刻,珑玲手中的天戮剑蓦然一闪,生生断裂成了两截——!
天戮剑断了!
师月卿凉如秋水的眼瞳有光华一闪,不似欢欣,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但下一刻,她听到一道声音在混战中送至她耳边:
「不可大意,他们出手了……」
他们?
师月卿尚未明白这话中的指代,下一刻,天地忽变,脚下所踏的土地蓦然一空。
无论是师月卿还是珑玲,两人都同时觉得浑身轻盈,灵台一片澄澈空白,仿佛灵魂都被洗涤一净,然而珑玲还沉浸在刚才断剑的震撼惶然之中,下意识想要确认自己的剑在何处。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可是……
手是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这边打得如此吓人,还不快走?”
珑玲抬起头,发现自己似乎在半空中,周围是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
“……你在叫我?”
眼前那只黑白两色的蝴蝶在云雾中拍拍翅膀道:
“自然是你,快走吧,这些人打打杀杀,好生无趣,不如跟我们去白玉京,无忧无虑,纵情自在——”
珑玲也拍拍翅膀,想了想:
“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天地自有生生不息之法,你只是一只小蝴蝶,你能做什么呢?还是顺其自然吧。”
那个声音含着笑意,溪水一样缓缓淌过。
珑玲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她是小蝴蝶啊,小蝴蝶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她挥了挥翅膀,随着那些和她一样的蝴蝶们穿行于云雾之中,她问其他蝴蝶,他们要去何处,大家欢快地告诉她——
不知道啊。
渴了喝点露水,饿了吃点花蜜,困了往花丛里一倒,不需要去哪里,他们小蝴蝶都是这么活的。
珑玲跟在它们后面腾云驾雾,不经意朝下方匆匆一瞥,看到了密集如蚁的黑点,还有黑点之中格外瞩目的一道红影。
“那是什么?”
“他们呀——”有蝴蝶回答她,“小师妹要好好修行,切勿眷恋红尘,否则也会和他们一样,苦苦煎熬。”
珑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红影而去。
她看到有人将一截断剑远远掷于他身前。
“——珑玲已死,太子姬弃,你负隅顽抗,已没有任何意义,你若自愿剖心取鼎,我可以将她的全尸归还于你。”
珑玲在那张漂亮的脸上看到了极为可怕的神情。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痛,尽管她不知道小蝴蝶有没有心,但她知道,自己不想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可能——!”
另一个银冠紫袍的身影忽而冲上前,他遍体鳞伤,揪住掷剑人的衣襟怒喝:
“你就是法家理君!?你凭什么说珑玲死了!她不可能死!谁让你们杀她的!师月卿呢!我明明不准她伤珑玲性命!珑玲是我的东西,她怎么敢不经我的允许动她!”
“师月卿与她同归于尽。”
被称作法家理君的男人握住他手腕,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将他扯开。
“青曜,一点小事便大呼小叫,你母亲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蔺青曜赤红的眼落在他身上,瞳仁里眼神变幻,从愤怒,到惊疑,再到震惊惶然。
“你——”
“看来你猜到了,不过,现在并非闲聊私事的时候。”
法家理君眺望着远处那道身影。
十万巫者围攻,竟也无法形成压倒之势,甚至连一道伤痕都没有,可以想见,要不是他发现这些巫者都是寻常百姓炼化的辟兵人,早就大开杀戒,直取蔺青曜性命。
而此刻,这位口含天宪的太子殿下看着眼前断剑。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的视线越过被他挡在灵域外的辟兵人,落在了法家理君身上。
“你们杀不了她。”
他吐字极慢,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刀尖上滚出来,淬着血,蘸着恨。
“但今日,我以太子姬弃之名起誓,倘若我的未婚妻殉道而亡,尔等休想从这里,活着离开。”
落在他肩上的小蝴蝶拍拍翅膀。
诶呀。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