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落,陈秘书顿时一凛,他用余光偷偷的去觊着梁秋润的神色,心说,这怕是要变天了。
半个小时后。
肉联厂大大小小的中高层干事,几乎都在这里了。
梁秋润扫视了他们片刻,正当大家惴惴不安的时候,他开口了,“从销售科开始,跟我汇报下最近的工作,最好是明确到当天在做什么。”
这话一落,周围顿时一安静。
要知道,梁秋润最近加班少,心思放在家里,他们这些人也跟着浑水摸鱼。
而且这又是大夏天,肉联厂这边工作根本不忙,所以,本质上来说,大家都在摸鱼。
这会骤然被梁秋润点出来,要汇报工作记录,大家都有些懵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全部都推到销售科科长的身上,“李科长,你先,你先。”
“毕竟,销售科可是我们单位的金母鸡。”
这——
李科长也懵,急的满头大汗,“最近,最近,最近。”
梁秋润拿出销售单,“看着销售单来。”
“最近一天是不是平均下来,只出了五十头猪?”
他竟然比销售科的科长还清楚,这个数据,这就让李科长忍不住点头,“是,是,按理说是这个数。”
瞧瞧孩子都吓懵了。
梁秋润,“继续。”
这一场汇报持续了两个小时,等大家从厂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各个都是两股战战,头上汗珠滚落。
一直等走远了,大家才窃窃私语,“梁厂长,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开始抓我们工作了啊?”
“上次他抓我们工作,还是他刚调来肉联厂的时候,怎么?他要调职了吗?”
“不然,大家都这样混混日子挺好的啊。”
这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面,“就是,反正也是组织发工资,又不是他梁厂长发工资,他做什么这般要求我们跟驴一样干活?”
梁秋润不是不知道,他在摸底后,下面的人对他会有意见。可是有些事情,不能你有意见,就可以不去做。
梁秋润在和江美舒那一番谈话后,他遇到了一个很严重的危机。在摸完地后,他发现厂子内目前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在这样下去就只有一个后果。
在未来国营厂子势必会被私营厂子取代。
而他身上还肩负着一千多个工人的生计,他们背后一千多个家庭。
或许只有肩负重任的人才明白,这里面的压力到底有多大。
梁秋润一个人在办公室枯坐到了晚上。
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陈秘书。”他喊了一声,陈秘书在椅子上打瞌睡,梁秋润一开口,陈秘书立马惊醒过来,“领导。”
梁秋润这才注意到陈秘书竟然睡着了,他捏了捏眉心,“打扰你了。”
陈秘书站了起来,揉眼睛,“怎么会?领导,我的存在就是为您服务的。”
他的工作任务就是满足领导的一切要求。
梁秋润默然了下,他将对方做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好一会,他才低声道,“帮我把南方几个肉联厂,厂长办公室的电话找到,我需要和他们打电话沟通。”
而这些细节问题,全部都是陈秘书来处理的。
陈秘书听完,他立马就忙碌了起来,这些通讯电话被他统一记录,在一个硬壳笔记本上。
不出片刻。
他便拿出来了,“我这里有五个厂子,第一是羊城肉联厂,第二是羊城养殖场,第三是鹏城养殖场。”
“还有珠州和汕州的,您要吗?”
“都给我。”
陈秘书嗳了一声,将电话号码统一递过去,他便在门口等着了。
这个电话一直打到了九点半,梁秋润才从办公室出来,他朝着陈秘书道,“给我定去羊城最早的车票。”
陈秘书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领导,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就算是最早的车票也要明天了。”
“没关系,那就明天,越早越好。”梁秋润冷静道,“定好后,届时你来接我,这次去羊城,你和我一块。”
陈秘书有些意外,没想到梁秋润竟然还喊他一起了,他立马点头,“好的,领导。”
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这才是陈秘书能够成为,梁秋润左膀右臂的原因,不管在任何时候,他总是以最快的反应服从条件。
梁秋润,“辛苦了。”
“年底奖金翻倍。”
这才是一个合格领导,他虽然事多,工作多,但是他给钱啊,真金白银的给,所以陈秘书跟着梁秋润,哪怕是工作量是别人两倍到三倍,但是他工资也是。
他对于此没有任何怨言,反而还都是感激,“谢谢领导。”
*
梁秋润到家十点多点,罕见的江美舒竟然没有休息,她在和梁锐分赃。
“这是你的钱一共一万零六百,你点点。”江美舒递过去厚厚的几沓大团结。
梁锐有些意外,“这么多?”
江美舒嗯了一声,“我四成,你小姨四成,你占两成。”
梁锐,“我不能要这么多。”他直接从里面抽了一半的钱出来,再次还给了江美舒,“当时垫款的时候,我就给了一千五,剩下的五百是你帮我垫的钱。”
一万的成本,江美舒和江美兰各自出了四千,梁锐出了两千,他最后钱不够,那五百是江美舒给他的。
看着梁锐递过来的钱,江美舒挑挑眉,“你真不要?你看清楚了,这可有五千块。”
“不要,这是你的。”
梁锐咬牙。
江美舒笑了笑,“算了,你把本钱留着,这一万零六百,六百你取出来读高中用,节省点两年还是够花的,剩下的一万你留着当本钱,别下次做生意的时候,你又没本钱。”
“什么本钱?”
梁秋润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进来,他的皮肤白,白色衬衣越发显得气质洁净,明明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但是他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油脂气。
反而越发温润清朗。
江美舒看到梁秋润,她愣了下,便扑了过去,“老梁,你怎么下班这么早?”
平日梁秋润不到十二点不回家的。
梁秋润,“今天没加太久。”他解开衬衣扣子,露出了凸出的喉结,禁欲又迷人。
江美舒愣了下。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梁秋润抬手弹了下她额头,“什么本钱?”
江美舒呆呆道,“就是上次去羊城赚钱了,我让梁锐把利润都给收起来,免得下次做生意没本钱。”
“多少?”梁秋润脱了衬衣,只着了一件短袖,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他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凉开水。下一秒,就听见江美舒说,“一万零六百。”
“多少?”
梁秋润杯子都差点没捏住。
“一万零六百。”
这下,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梁秋润好一会才喃喃道,“去了一趟羊城,这孩子竟然赚了这么多?”
“不多啊。”
梁锐故意扎心他,“我还没赚到我小妈一半的钱呢,她一个人赚了两万多。”
“爸。”他特意走到梁秋润面前,面色同情,“我们全家属你最穷。”
梁秋润,“……”
“你在不努力下,将来可真的要啃老婆,啃儿子咯。”
梁锐说完这话,抱着钱就跑了,废话,他要是在不跑,留下挨打吗?
梁锐一走,梁风也跑了,这下只剩下梁秋润和江美舒在卧室了,梁秋润站在原地好一会,他才问,“南方的生意这么赚钱?”
他一个月工资两百九,这还是涨了之后的工资。他也一直认为自己的工资是不错的,在整个首都都能排到前列的,但是自家媳妇和儿子,给了一痛击,他们告诉他,他的这点工资真的老婆孩子都养不起。
江美舒想了想,“赚钱也不赚钱。”
“怎么说?”
“赚钱是因为我们背后靠着百货大楼,如果我们这次以私人名义去采购,在回来去黑市倒卖,有可能赚钱,也有可能丢命。”她说得认真,“老梁,首都的气氛和南方绝对不一样,如果我们这批货从自己手里出去,很难不折人进去。”
“如果把人命算进去,这些钱就赚的不算多了。”
风险和回报是并存的。
梁秋润放下搪瓷缸,温润的面庞上沉思了好一会,他才说道,“前期,起码现在不要和二嫂那边断了联系。”
“你们这边做生意,宁愿少赚点,也不能少了百货大楼这条路子。”
江美舒嗯了一声,“我晓得的。”
“所以我们保证和二嫂的百货大楼,那边是独家供应。”
梁秋润嗯了一声,他看着眼前人的一个又一个变化,他心说,他也要改变了。
不然,他会成为这个家最落后的那一个。
“我明天可能要跑一趟羊城。”
“啊?”江美舒有些意外,“怎么这么突然?”
梁秋润低声道,“你和我说了羊城的变化后,我便想去了。”
“肉联厂现在到了至关紧要的时刻,我想去羊城看一看,看看他们是怎么管理的,怎么经营的,我在来想想我们肉联厂的未来该如何做。”
他看着窗外,十一点的首都,夏日炎炎,老槐树被晚风吹的簌簌作响,天空上挂着一轮银色的弯月,很是漂亮。
“江江,落后是要挨打的。”
“我自己可以挨打,但是我身后的工人们却不可以。”这是梁秋润第一次在江美舒面前,展现出他的脆弱来,“我身后有一千多个工人,我要为他们的未来负责。”
他扛着这些人的生计,这些人身后又有妻子,孩子,老人。他们全部都依靠着肉联厂。
如果将来首都肉联厂会被私营的厂子,取代而倒闭的话,那么他希望这一天能够来的晚一点。
江美舒听完,她顿了下,喃喃道,“老梁,这是大势所趋,你一个人如何更改?”
她有些难过,也有些心疼,“我说实话,如果真到那一天的时候,我宁愿你辞职回来,反正我们家也不缺你这口饭吃。”
梁秋润知道她的意思,却只是摇摇头,他背对着她,身姿挺拔,背影清冷,“我不愿意。”
“我也想在努力下,看看能不能改变下厂子的命运。”
也改变下他的命运。
江美舒似乎不奇怪梁秋润会拒绝她。
这才是真正的梁秋润。
有傲骨,也有能力,遇到绝境,也不会放弃,反而还会想办法突出重围。
想到这里,江美舒微微一笑,她伸出双手,从背后抱着梁秋润劲瘦的腰,梁秋润一僵,她却不松手,只是柔声问道,“明天什么时候走?去多久?”
梁秋润摇头,“陈秘书在订票,具体几点还不知道,至于去多久。”他握着江美舒的手,低声道,“现在也不知道,只能去了看看学习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江美舒没有任何犹豫,便支持他,“你放心去好了,家里有我,梁锐高中开学我会去送他的,至于妈那边我也会照看着的。”
她总是这样,不管他任何时候加班出差,她从来不会有任何怨言。
这让梁秋润心里欣慰的同时,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你怎么不挽留我?”他扭过身来,低头看着她。
江美舒,“……”
这狗男人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江美舒咬着后牙槽,磨牙,“我挽留你,你会留在家里吗?”
梁秋润怔了下,“不会。”
这种关乎着厂子未来的重要事情,他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停留。
江美舒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了,我挽留你,你也不会留下来,所以我挽留个什么劲啊?”
“就像是我如果要外出做生意,你挽留我,我也不会留下来一样。”
江美舒抬手,拍了拍梁秋润的肩膀,语重心长,“老梁,成年人的世界别这么幼稚好吗?”
他们早已经过了,需要对方无时无刻陪着的年纪了。
梁秋润被怼的没话说,月光下,他脸上似乎带着几分受伤,他声音声音,情绪也有些失控,“江江,你就不会黏黏我吗?”
不要总是这样淡淡的。
他出差,就让他出差。
他加班,就让他加班。
从来不会反对,也不会生气吃醋,这让他极为没有安全感。
江美舒似乎第一次认识梁秋润一样,她哭笑不得,“老梁,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啊?”
“你还是不是梁秋润啊?”
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情绪稳定,冷淡疏离的梁秋润啊。
梁秋润回答的干脆,“是。”
他看着她,目光直视,带着几分江美舒看不懂的委屈,“我就想让你闹一闹,你不允许我去突然出差,要我留在家里陪着你。”
“这样才会有一种,你在乎我的感觉。”
而现在没有。
江美舒对他太大度了,也太过放纵了,好像没有一点喜欢和占有一样。
这让梁秋润有些患得患失。
江美舒觉得人好像挺奇怪的。
上辈子她姐嫁给梁秋润,和对方闹了一辈子,想让梁秋润从工作上挪出点时间,看看他的妻子,但是梁秋润没有,他一次都没有。
她的姐姐,就这样度过了孤单的一辈子。
而这辈子,她和她姐的做法截然相反,她从来不会去管梁秋润加班,出差,不在家。
对他甚至是无欲无求的。
他走随他走。
她可以安静的做自己的喜欢的事情。
但是这辈子梁秋润却变了,变成了一个在乎感情的人。
一个冷漠疏离的工作狂,会在乎感情?
这说出去谁信啊?
江美舒定定地看了下梁秋润好久,她抿着唇,小声道,“老梁,你来真格的啊?”
梁秋润嗯了一声。
他这人从不撒谎,也不骗人。
江美舒觉得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思忖了许久,然后试探道,“那你别出差了,这次留在家陪我,不陪我是吧?”
她咬着牙,恶狠狠道,“那就离婚!”
这话还未落,梁秋润就把江美舒给打横抱了起来,江美舒惊呼一声,梁秋润低头看着她,呼吸交织,他低声道,“不要说这话。”
“什么?”
江美舒还没落下话,梁秋润就吻了过来,声音细碎,“离婚。”
“不要说这两个字。”
他们可以吵架,可以生气,但是唯独不能说离婚这两个字。
江美舒懂了,她搂着他脖子,“那说离家出走?”
咬着他的唇,笑得坏坏的,“你在出差不带我,我就离家出走,让你没老婆啊梁秋润!”
她说这话的时候,大眼睛弯弯,跟偷腥的小狐狸一样。
可爱死了。
梁秋润看的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还是那种越看越喜欢的地步。
这一晚上两人似乎知道要分别了,做的格外认真投入。
江美舒不知道自己冲上云霄几次,那种彻头彻尾的巅峰,让她整个人都在战。栗。
到最后,她实在是腰酸的厉害,她捂着腰,眼尾泛着泪珠,摇着他的臂膀,带着哭腔,“我、不、要、了。”
“睡觉!”
可惜,梁秋润就是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他低头亲在她的额头上,“你睡吧,我哄你。”
瞧着那身体却没有出来的意思。
江美舒暗骂一声禽兽,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她有些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她习惯性的摸了摸旁边,床铺已经凉了,梁秋润不知道走多久了。
江美舒一起来,差点没站住,她咬牙切齿,“梁秋润!”
已经上火车的梁秋润,打了个喷嚏,似乎心灵感应一样,他问陈秘书,“你出发之前和家里人交代了吗?
陈秘书提着行李箱,他点头,“肯定要交代的,不然我爱人到时候还不和我闹腾死。”
“说我出差都不和她说,不把她当妻子。”
听到这话,梁秋润的眼神暗了暗,“陈秘书,如果丈夫出差加班不回家,妻子从来不问,你说是为什么?”
陈秘书脱口而出,“妻子不爱他咯。”
梁秋润,“……”
陈秘书觊着梁秋润的脸色,他突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测,他领导怕不是在为自己问的啊。
一想到这里,陈秘书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让你每次哪壶不开提哪壶!
真是工作做到头了啊。
可惜,梁秋润还没放过他,“如果不管不顾,就是心里没有在乎过对方是吗?”
他开始问陈秘书这个情感专家了。
陈秘书硬着头皮嗯了一声,“应该是吧。”他从行李箱拿出鸡蛋,卷饼,茶叶,北冰洋汽水,瓜子,药片,创可贴。
“这些都是我妻子为我准备的。”
他装傻试探道,“领导,你那个朋友每次出差,他妻子会为他准备这些东西吗?”
梁秋润铁色铁青,一言不发。
不会。
一次都不会。
他出差的时候,江美舒连一根针都不会给他准备。
一想到这里,梁秋润的心脏都是痛的。
他的江江不爱他。
*
江美舒醒去上了个厕所,却不想动,浑身都跟散架了一样,躺在床上休息看故事会。
她要是知道梁秋润的想法后,她肯定要把梁秋润的脑袋,给敲开!
是是是!
她不喜欢他,然后他们家床都做给做塌。
而且还不止一次。
这就是不喜欢。
江美舒懒得搭理他,她一连着在家休养了三天,梁锐都又开始别的生意了。
冰棒,雪糕,冰袋,北冰洋汽水,他全部都做。
一个暑假过来,他晒黑了七八个度,但是腰包却又鼓了。他和梁风两个人一个暑假赚了一千三百多块,两人平均分下来,一人能有六百多,是真的不错了。
转眼就到了他开学的时候。
江美舒特意准备好了二人的行李,送他们去一高读书。因着陈秘书不在,也没人开车来送他们,只能骑自行车了。
梁风的自行车上放了一大包行李,梁锐则是自行车前杠上放了,后面坐的是江美舒。
他们刚出来。
梁母出来送,“去一高也不远,你们看完环境了,就早点回来,外面太热了。”
江美舒嗯了一声。
梁母不放心,她又朝着梁锐叮嘱,“一高是个好学校,你去了里面别惹事,好好和梁风一起读书,将来考江南方所在的科大。”
梁锐虽然不耐烦,但是到底是嗯一声,算是应承了下来。他们刚走出院门口,就瞧见了陈红娇也出来送梁海波去学校。
梁海波没考上一高,考的是六中,严格来说,连六中都还差几分,还是梁海波的父亲到处找关系,把他给塞进去,他这才勉强有了个书读。
陈红娇将婆婆的话全部听了去,她冷眼看着梁锐,嘲讽道,“一中的大门现在怎么阿猫阿狗都能进了?”
梁锐的脸色立马变了。
江美舒摁着了他,她淡淡道,“是啊,一中的门槛这么低,怎么有些蠢货,还进不去呢?”
“你!”
陈红娇气的发抖,指着江美舒。
江美舒,“好狗不挡道。”
“走了梁锐,别听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