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落,江美舒愣了下,“为什么会这么问?”

沈战烈默然了下,好一会才说,“因为你提起他的时候,眼睛有光。”

他曾经暗恋多年的女孩子,如今也有喜欢的人了。

沈战烈的内心也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

江美舒笑了笑,眉目温婉,白皙漂亮,“是吗?”

沈战烈嗯了一声,他推着自行车从前走。江美舒跟在后面,好一会才喃喃道,“这样就挺好,结婚了,就好好爱着另外一半,好好和另外一半过日子。”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沈战烈的,还是说给她自己的。

又或者两者都有。

沈战烈听完,他抬头看向头顶的太阳,盛夏十二点的太阳,很是刺眼,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他的眼睛有些酸,闷闷道,“是啊。”

“结婚了,就好好过日子。”

那一阵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

就仿佛没有出现过一样。

等到了百货大楼送来货后,四百件的衣服进价五块,出货价十块,而百货大楼对外卖的是二十块。

可是二十块一件的红裙子,却还是被大家趋之若鹜。

这一波生意净赚两千块。

江美舒和沈战烈各赚一千块。

九月十号。

沈战烈再次南下。

这次是他一个人去的,此时,梁秋润已经在羊城待了一个半月了,他几乎把羊城所有的国营厂和私营厂,全部轮转了一遍。

而沈战烈来羊城的这天,是他离开羊城的时候。不过,梁秋润离开羊城后,并没有回首都,而是又去了鹏城,在鹏城停留十三天后,

他又偷偷去了一趟香江。

在江美舒以为梁秋润不会回来的时候。

在十月中旬,梁秋润终于回来了,距离他离开的时候,整整出差了两个半月。

这是他们结婚以后,分开的最久的一次。

再次见到梁秋润,江美舒还有些恍惚,她躺在亭子下的摇椅上看故事会,初秋的首都落叶纷纷,庭院上面趴着的葡萄还剩下些许。

不多,但是经过凉气的摧残后,却分外的甜。

“老梁?”

江美舒的故事会掉在地上,她嚯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向来洁净的梁秋润,有些胡子拉碴,但是一双眼睛却分外明亮。

“是我。”

他上前企图抱下江美舒,但是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许多天没洗澡了。

他顿时暂停了动作,他看着她,笑容满面,“江江,好久不见。”

这个词本不该用在妻子的身上,但是梁秋润却用了。

分别七十八天,对于梁秋润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

江美舒却不管不顾,她朝着梁秋润扑了过来,细白的手捶打在他的肩膀上,“你还知道回来啊?”

“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家啊?”

梁秋润被怀里的人抱了个满怀,他腾空的手到底是落了下来,轻轻的拍在江美舒的背上,“抱歉,是我不好。”

江美舒抬头看他,不错眼的看着他,

“瘦了,瘦了不少。”

“瞧着人都瘦脱相了。”

梁秋润本来是翩翩公子的样子,面色轮廓鲜明,但同样的他的骨肉生得十分匀称,属于不多不少的那种。

但是面前的梁秋润脸颊却凹了下去,唯独一双颧骨,却显得有些高了。

梁秋润解释,“在外面出差没有家里这么方便。”

“去洗个澡,我喊王妈给你包饺子,在来一份烤鸭,加上花生米和拍黄瓜。除此之外,还有你最爱的酱肘子。”

这些都是首都的特色饭菜,但是在外面却吃不到的存在。

梁秋润嗯了一声,“辛苦你了。”他去洗澡,江美舒去忙活,梁秋润这一回来,家里立马热闹了起来。

本来在午休的梁母也跟着出来了,倒是没看到梁秋润,他去洗澡了。

江美舒看到梁母眼泪就跟着下来了,“他瘦了好多。”

梁母叹口气,“让他回来好好补一补。”

说这话,也去厨房帮忙,猪肉白菜的饺子安排上,鸡汤也炖上了,外加梁秋润喜欢的酱肘子,江美舒出去买的,还买了一只烤鸭回来。

外加上家里的炒花生米,刀拍黄瓜。

这一顿堪比过年。

等梁秋润洗完澡出来后,厨房的香味已经传了出来。他循着味道过去,就见到江美舒立在灶膛旁边包饺子。

她低着头,细白的脖子露着,头发散落在额前,面容柔美,肤色洁白,那样包饺子的场景。

是梁秋润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存在。

“江江。”

他一喊,梁母和王同志都跟着看了过来,当看到梁秋润瘦脱相的样子后。

两人都愣了下。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不是去出差吗?怎么瘦了这么大的罪啊?”

梁秋润却很平和,“在外面出不惯,回家再补一补,养一养就回来了。”

梁母算是知道为什么,江美舒会哭了。

若不是自己儿子站在她面前,她或许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对方。

她叹口气,“上班就是上班,出差就是出差,你总不能把命都给对方。”

梁秋润,“我晓得。”

再次吃上家里的饭菜,梁秋润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等吃过饭后,他没急着去休息,而是在院子里面转一圈。

江美舒陪着他,也没说话,也没问他外面怎么样。就只是安安静静的陪着他。

这让梁秋润的精神很放松,一连着转了三圈,他这才开口,“南方的市场经济,比首都好太多了。”

这是他去的第一感受。

江美舒只是抬眸看着他,她什么话都没说,却让梁秋润有了十足的倾诉欲。

“我们肉联厂要改革,如果不改革到最后,所有人都会下岗。”

“南方的市场经济逐渐开放后,他们的先决条件比首都好太多了。”

“在我们还在打击个体经济的时候,那边已经有了雏形。”

江美舒点头,“是啊,那边虽然也打击,但是明显看的出来,比北方这边要好上许多。”

“但是老梁。”江美舒低声道,“北方不是南方,这边还特别忌讳个体经济,市场经济,你打算怎么做?”

如果开的太早,也很难走,因为大家不认可,政策不认可,这是在和政策,和百姓对着干。

梁秋润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明明他瘦了许多,但是那一双眼睛却分外的明亮,有一种很精神英朗的感觉。

“不能大刀阔斧,只能小火慢炖。”

只是也难。

梁秋润很清楚的知道,在吃习惯大锅饭后,不管做多做少都是同样的钱,想让下面的人去努力做计件。

很难。

但是在难,也要尝试下。

如果不行,在做下一步的打算。

江美舒挽着他胳膊,轻声道,“你悠着点来,不能激起来群怒。”

“而且,比起工作。”她抬头看向对方,“你的身体更为重要。”

她这般说话的时候,让梁秋润有一种分外安心的感觉,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声音温和,“我晓得。”

只是,晓得归晓得,事实归事实。

梁秋润在回到厂里后,便颁布了一系列新规,采购科需要增加采购的数量,而销售科需要定期完成销售指标。

其他车间则是按绩效来。

这规则一出,整个肉联厂都炸了。

先是联合示威,在接着是反抗。

梁秋润似乎妥协了,他后退一步,“肉联厂厂房不够,从外到里重新扩建。”

这个要求比起之前的似乎,都没那么离谱了。

“那先前的要求?”

销售科的科长问了一句。

梁秋润,“不全部履行,按照三分之一先测试下。”

大家面面相觑。

“那可以。”

这一次大家倒是没有反对。

梁秋润似乎不意外,“那就先按照这个来。”

“原来的绩效砍三分之二下去,如果三分之一都完不成。”他语气淡淡,“那我们肉联厂是全首都的倒数,也不意外了。”

这话说的,大家都不做声。

他们不明白,都是国营厂了,做什么这么拼啊,明明把目前的工作做完了就成,为什么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在大家的拥护下,李副厂长开口道了,“梁厂长,我们大家的意思是保持目前的风格就够了,反正上级对我们肉联厂,也没有太大的要求。”

梁秋润递过去一个报告,“这是南方八家肉联厂的情况,你们可以传递看下。”

半个小时后。

整个办公室安静如鸡。

不知道是谁先开口,“这样不合适吧?我们是国营大厂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和那些小厂子竞争吧。”

梁秋润,“如果有一天,小厂子直逼国营厂,你们如何应对?”

这——

大家头上顿时汗珠滚落。

梁秋润又递过来一份报纸,“驻队都会精简裁员,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们厂子,这么多人就能一直保持下去?”

这话说的,大家顿时一凛,杨主任率先接过报纸看了看,他有些震惊,“不会吧?为什么驻队也会精简,他们不是在保家卫国吗?”

梁秋润,“人多了,自然需要精简。”他语气稀疏平常,“如果未来我们厂子效益不好,人又多,百分百会被精简。”

“就看届时,会被精简的是哪一位了。”

这下办公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会吧?”

“梁厂长,我们单位可是首都最好的单位了,福利好,油水也多,我们好的单位将来会效益差吗?”

这不是在说太阳会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吗?

“会不会,将来大家就知道了。”

梁秋润起身,他走到众人面前,“我只希望那一天来临的时候,诸位还能在我办公室一聚。”

“如果不能,那个结果,也由诸位承担。”

杨主任满头大汗,能做到他们这个位置的人,自然没有傻子,他看了一眼周围,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他直接朝着梁秋润道,“梁厂长,您就说需要我做什么?”

他是第一个表态的。

不光是职位问题,而且还有梁锐的缘故,杨主任的儿子叫杨向东,他和梁锐是铁兄弟,以前俩人惹是生非,打架斗殴。

但是就这最近半年,梁锐考上了一高,杨向东虽然没考上一高,但是他考上了二高啊。

不止如此,杨向东还扬言,他要考大学。

这对于杨主任来说,都跟做梦了一样,不对,是祖坟冒青烟。

因为这一茬,杨主任现在特别信服梁秋润。

他一表态,周围的人瞬间也跟着加入了起来。

“是啊,梁厂长,我们需要做什么?”

梁秋润,“按照上面的规章来就行,能做多少算多少,不求一口吃个大胖子,只求未来私营单位横行的时候,我们这些人还在。”

这话真的是掏心窝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没反对。

只是,大家心里却在犯嘀咕,将来私营单位真的能取代,他们这种国营大厂吗?

似乎不太可能啊。

是,大家没想到这一天会来这么快。

当那天来临的时候,其他厂子都在精简裁员倒闭,而他们的肉联厂却活了下来,大家再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一天,他们都开始庆幸自己答应了梁厂长。

也庆幸有了梁秋润这么好的一个领导。

改革并不容易啊,实行新规也不容易。

只能说,先慢慢的走。

但这一场风波,到底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也有人看不过眼,又复盘了下梁秋润的行为。

他这是有资本主义倾向啊,在国营厂子里面搞资本,简直是厂子里面的败类。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九号。

梁秋润被带走了。

得到消息的江美舒,打翻了手里的水杯,“你说什么?”

是沈战烈来通知的消息,他是急匆匆从肉联厂过来的,明明是冬天,他却还是满头大汗。

“梁厂长被带走了,来的人很多,他们有的人眼尖,看到了梁厂长手腕上带着手铐。”

江美舒愣了下,“有说为什么吗?”

老梁的性格她是知道的,骨子里面是清高的,到了他这一步,他不可能做贪污受贿的事情啊。

“说是他做的改革,是复辟资本主义,企图将国营大厂改造成资本家的厂子。”

这是个大罪名。

江美舒听到这话后,她就晃了下身体,她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和梁秋润提南方的发展的。

她若是不提,梁秋润就不会去南方学习了,不去南方学习,就不会回来搞改革了。

江美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人被带到哪里了?知道吗?”

沈战烈摇头,“只瞧着被带走了,没看到人在哪里。”

*

学校。

梁锐还在上课,原本上午大家还恭维着他。毕竟,厂长的儿子,这个身份不管是走在哪里,都是被人捧着的存在。

可是到了下午,梁锐就察觉到了,有些人看着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奇怪,甚至是同情。

梁锐,“?”

看梁锐实在是不解。

旁边的同学跟他解释了一句,“梁锐,你还不知道吧?”

“你爸被抓了,大家都在传,你爸这个厂长似乎当不成了。”

“你说什么?”

梁锐下意识地拽着对方的衣领子,“你在说一遍?”

对方被抓的呼吸不了,“你抓我做什么啊?你去问大家,大家都听说了啊。”

“你爸被带走的时候,好多人都看到了。”

这下,梁锐顿时松了对方的衣领子,转头就往学校外跑。

“你们说,他爸是不是贪污受贿了啊?”

“不然,怎么会突然被抓?”

梁风看着梁锐离开,他本来要追出来问的,结果听到同学们讨论这话,他顿时急了,“你们说谁贪污受贿?”

“梁锐的爸啊?都被抓了,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梁风听到这话,一拳头砸在对方的鼻梁上。

砸完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他就飞快的往家里跑。

梁家。

江美舒眼睛有些肿,“妈,我上午去找人了,但是没见到,现在不允许见面。”

“您那边怎么样?”

梁母也摇头,“不太好,我找了老朋友帮忙,那些人说我家秋润,这次的事情有些大,怕是不行。”

“那怎么办啊?”

“不知道老梁在里面怎么样了?”江美舒的声音已经带着几分哭腔。

“小江,你也别急,我在找找人拖下关系。”

江美舒还没回答,外面的梁锐就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还裹挟着一阵寒风,“我爸是不是出事了?”

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

江美舒有些愕然地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梁锐,“你怎么回来了?”梁秋润出事的消息,她是没打算告诉孩子们的。

梁锐执拗,盯着她的眼睛,“我爸是不是出事了?”

眼见着瞒不下去。

江美舒这才嗯了一声。

“为什么会被抓?”在梁锐的眼里,他爸一直都是他崇拜的对象。

江美舒犹豫了下,看着比她还高出半个头的梁锐,到底是全部和盘托出。

她觉得十八岁的梁锐,应该有资格知道了。

“你爸去南方学习私营厂子的规章制度,并且在肉联厂贯彻实施改革,被人举报走资本家的路线。”

这话一落,梁锐就攥着拳头,开口怒骂道,“放他娘的狗屁。”

“我爸天天加班,每天为了厂子的工作,殚精竭虑,他们眼瞎啊?看不见,还搞资本家作态?资本家谁不是天天想睡大觉,让下面的人替他们干活赚钱?”

“哪里像我爸这样?累的要死要活的。”

江美舒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怎么做了。”

“怎么做?”

江美舒冷静道,“民意。”

“老梁是不是搞资本家,别人不知道,肉联厂的工人是知道的。”

“我去找他们。”

“我要做一份联名的书,递交给上面的人。”她看着他们,眼睛里面泛着水光,“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我要做些什么。”

她的老梁还在里面。

她要做些什么的。

江美舒从来都不是个果断的人,但是在这一次却分外果断,“梁锐,你随我一起。”

“喊你同学杨——”

“杨向东。”

“对,就是他。”江美舒这会脑子转的飞快,“看看能不能把他爸,拉到我们这边的阵营。”

“除此之外,还有我爸,沈战烈。”

“把这些能拉到一起的人,都拉起来。”

江美舒看着他,“我需要全厂所有人都签字画押的请命书。”

“你能拉拢杨向东的父亲吗?”

梁锐咬牙,“我能。”

“那就行。”

“分头行动。”

江美舒先写了请命书,在这一刻,她有些庆幸自己是文科生了,写完后,她便第一个画押签字。

接着,她拿着请命书去找了陈秘书。

这几天,陈秘书也是焦头烂额,他也在想办法捞人。在看到江美舒的时候,他还以为江美舒又是来打探消息的,他便直接道,“还是没见到人,对方不给见。”

“这是领导被带走的第四天。”

江美舒,“我不是来问这个的。”她把请命书递过去,“你看看,如果我这个办法可行,现在就召集人过来,按手印签名字。”

陈秘书越看眼睛越亮,“我怎么没想到?”

“可以。”

他站在原地踱步好一会,“一个个地方跑的太慢了,我去广播站,让人通知单位所有的人去食堂集合。”

说完,陈秘书就去做,不过十分钟,广播站就响起来了他的声音。

“同志们,半个小时内大家食堂集合,半个小时内食堂集合,说一说梁厂长的事情,请大家务必要到。”

这话一落,车间,办公室的各个角落,大家面面相觑。

不到半个小时,也才十分钟左右,整个食堂都挤满了人。

看着那些人,江美舒的眼眶一下子热了起来,在这一刻,她就觉得梁秋润对肉联厂的付出没有白费。

她站出来,拿着喇叭,朝着下面的工人们说道,“同志,我是梁秋润的爱人,想必,梁厂长现在被带走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我是他的爱人,陈秘书是他的身边人,我们都能以自己的生命起誓,梁秋润他做这些改革,绝对没有搞资本主义复辟,绝对没有为求一己私利!”

“他去南方学习先进的知识和制度,是他担心按照南方厂子现在的发展趋势,将来会迫使厂子效益变差,他起早贪黑加班,考察,做规划。”

“他是为了肉联厂能有更好的发展,为了大家在十年后,还能再肉联厂相见,还能挣着肉联厂这一份工资,能够养家糊口。”

“同样的都是养家糊口。”江美舒语气哽咽,说,“我从来没有在十点钟之前见过他回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天都在加班,义务加班,无偿加班,这样的梁秋润,我不相信他搞资本主义复辟。”

这话

说的太有感染力了,下面的工人们也都跟着道,“我们也不相信。”

“梁厂长,是个好厂长。”

江美舒等的就是这话,她深吸一口气,“梁秋润要是知道大家这样想他,他肯定会很高兴。”

“现在他被带走,我们家也无能为力,一点消息都没有,所以想求下大家,签一个请愿书,帮帮他。”

她朝着众人鞠躬,“拜托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