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落,李厂长猛地往后倒退了两步,他抬头看向陈秘书,冷汗淋漓,“你是什么意思?”
陈秘书丝毫没有退让,他甚至比平日里面更加锋芒毕露了几分,三接头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嘎登嘎登的声音,他看着他,目光讥嘲,“你听不懂吗?”
“堂堂一厂之长,上位者,胜利者,高高在上的领导,你听不懂如此常规普通的话吗?”
李厂长也意识到自己被他吓着了,他站定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拍桌子,“放肆。”
“这是你一个秘书该对领导说的话吗?”
他发怒了,连带着打了发蜡的头发丝,都跟着震动了起来。
陈秘书冷笑,“领导?我的领导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梁秋润。”
“李德发,你一个副厂长上位的人,你跟我装哪门子大蒜?还听到,你配吗?”
李厂长被他这种放肆的言论给气的发抖,“你——”
陈秘书扶着黑色眼镜框,目光冷淡,“如果你是正常上位,我们之间不至于闹成这样。”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踩着我领导的头上位。”
“李德发,你怕是忘记了,当初领导初来肉联厂当厂长的时候,那么多遗留下来的中高层,你是第一个滑跪投降的。”
被拆穿了,李厂长彻底撕破脸了,“是啊,我承认当初我是第一个向梁秋润投降的人,但是那又如何?现在留在肉联厂当厂长的是我,而不是梁秋润。”
“陈真,我要是你,我就会识时务,好好把我哄好了,说不得我可怜你给一口饭吃。”
这话一落,陈秘书冷笑的呸了一口,“恶心。”
他把辞职书拍在了桌子上,“老子不干了。”
“有你这种人当领导,真是恶性。”
陈秘书落下这话后,便转头出了办公室。
徒留李厂长一个人气的发抖,他粗喘着气,指着门外,“好好好,陈真,你有种,走了以后你别想在回肉联厂。”
回应他的是陈秘书,狠狠的摔门声。
出了厂长办公室,不少人都在看热闹,探头探脑,陈秘书一脸怒容离开,等到无人的地方后,他脸上的怒气消失,平静的从身上取下一封匿名检举信。
信封套着信封,把信封给撑爆了去。
陈秘书低头看着信封,面无表情的一点点拆解出来,分为三份,检举信连同证据分为三个地方投送。
三天后。
肉联厂来了审查组,从李厂长开始从上到下审问,拔出萝卜带出泥,从上到下一共带走十三人。
这一下子成为整个首都,最大的一个新闻。
而始作俑者陈秘书,已经踏上南下的火车。
火车上。
江美兰,沈战烈,王丽梅,还有老肖和许爱香,一行人虽然在一节车厢,但是却没坐在一起。
江美兰和沈战烈自然也听说了,肉联厂从上到下的壮举,她好几次试探,在闭目养神的陈秘书,“陈秘书,肉联厂的事情你知道吗?”
他们走的时候,李厂长已经被带走了,不止是他,基本上和他有关系的人,都被带走了。
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却依然没有回来的意思。
他们都心知肚明,一旦被带走,这么久还没被放出来,几乎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性了。
一如当初的梁秋润,所以他被带走后,江美舒才会那般着急,四处找人托关系,打听梁秋润的消息。
陈秘书睁开眼,那一双笑眼没了平日的温和,也才短短半年而已,面前这个喜欢插科打诨的男人,似乎一下子冷厉了不少。
“什么事情?”
他面上带着几分不解。
江美兰被他吓了一跳,更多的却是心知肚明,她摇头,“没什么。”陈秘书继续闭上眼睛休息。
三天四夜的火车抵达到了羊城后。
就像是新鲜的血液一样,从全国各地在往羊城投放。
江美舒和梁秋润一早就过来接人了,为此,他们还问乔家辉借了一辆他的皇冠车,在这个年代,这一辆皇冠车相当于绝无仅有的头一份豪车了。
羊城的十月,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没有一丁点秋天的意思。
江美舒坐在副驾驶上,她手里抱着一个青椰子,热的很的时候,时不时吸一口缓解下暑气。
“他们有说什么时候到吗?”
这才上午十点多,但是周遭却像是火炉子一样。
梁秋润,“应该还是平日到站的时间,十一点零五左右,你若是热的话,到屋檐下面等下?”
车子聚热,所以车厢内跟火炉一样。
江美舒,“算了,我在这里等,外面人太多了。”
又等了二十分钟左右,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人影,江美舒顿时从车上下来,招手,“这里,这里。”
声音也跟着拔高了几分,但是并不刺耳,相反还有几分柔和。
她这么一招呼,江美兰最先看到她,带着人就赶了过来。
江美舒来羊城十个月了,还是第一次看到亲人,她顿时有些激动,上前挨个抱,“姐。”小小声。
“妈。”
轮到王丽梅的时候,她上去搂着王丽梅的胳膊,都舍不得丢手。
王丽梅也在打量着她 ,“瘦了不少。”
眼里带着几分心疼,“是不是太辛苦了?”
江美舒抿着唇笑,“没有的事,纯粹是天热了,苦夏。”和王丽梅解释完,她这才又给了许爱香一个拥抱,“嫂子。”
许爱香也好久没见她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小江,我们要打扰你了。”
“哪里的话。”
江美舒坦言,“你和肖大哥能过来,是我和老梁的荣幸。”
“好了好了,都上车吧外面太晒了。”
乔家辉受不了,过来打圆场。
本来和梁秋润四目相对的陈秘书,顿时警惕地看了过去,他心说,难道代替他的人来了?
还是说,领导来到羊城后,另寻他欢了?
不过,这人看着业务能力不咋样啊。
怕是连他一半都不如。
梁秋润和陈秘书做了十几年搭档,还能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叹口气,介绍道,“陈真,这位是宏泰的少老板乔家辉。”
陈秘书瞬间从满是敌意的表情,变成了招牌微笑,“乔老板你好啊,真是年少有为啊。”
上一秒在心里骂的好脏。
下一秒夸的面不改色。
乔家辉这是不熟悉陈秘书,他还不知道,只是伸手握了下,“我早都听秋润过提过你了,说你业务能力很强。”
“你能过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
陈秘书微笑,“是吗?那是我领导过誉了。”
太假的话题,让人看着头疼。
梁秋润打断了二人的寒暄,“上车吧。”
车上。
梁秋润载着江美舒,江美兰,沈小橘,王丽梅,还剩一个位置,陈秘书果断挤过来,“我和领导一个车。”
留下老肖和许爱香,还有沈战烈去了后面的车子上。
等车子到了小白楼后,大家都震惊了。
“不是说羊城很穷吗?这里怎么还有这么好的房子?”
这话让江美舒怎么回答,她想了想,“以前这里是租界,外国人建的房子,不是我们自己人建的。”
“难怪了。”
王丽梅感慨道,“以前我还觉得你在羊城吃苦了。”这一看到这小白楼,她瞬间觉得她闺女来羊城,这哪里是吃苦啊,这明明是享福。
江美舒笑了笑,领着他们进屋。
阿正和张姐早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张姐在做饭,阿正则是打下手,他如今既是梁秋润的司机,也是他的生活秘书。
只是,等一行人都进去后。
身为同样职业的陈秘书,立马有了危机感,“领导,他是?”
主动出击。
梁秋润还没解释,乔家辉就开口了,“阿正是我给秋润哥安排的秘书,不过陈秘书你来了,我就能把阿正领走了。”
阿正从一开始就是他从香江带过来的秘书,兼保镖,这不是当初梁秋润才来的时候,一个人忙活不开,所以乔家辉才把阿正借给梁秋润用。
陈秘书在听到这话后,对阿正的敌意小了三分,“带走也好。”
他酸溜溜道,“我和领导搭档了十几年,若是做秘书的话,他可能只熟悉我。”
听听这话。
江美舒都耳朵听,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搞基。
她领着江美兰,沈小橘,还有王丽梅去看房子了。
把位置留出来后。
梁秋润便喊了陈秘书去了书房,一进书房,陈秘书就假装抹了抹眼泪,“领导,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是日日都在想你。”
“你去在羊城有了新欢,领导啊领导,你心里可有没有我?”
梁秋润不理他的插科打诨,这是陈秘书最常用的手段,来糊弄人心。
梁秋润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陈秘书脸上的笑容顿时维持不住了,那些插科打诨,也跟着消失了,他小小声地喊了一声,“领导。”
恭敬,还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这是和在李厂长面前,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梁秋润看了他好一会,叹了口气,“肉联厂的事情是你做的?”
陈秘书没有任何犹豫,便点了点头,承认的也干脆,“是我。”
在领导面前,他不会有任何虚假的隐瞒和谎言。
梁秋润,“不是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吗?你怎么还?”
拔出这么多的人,要不是陈秘书跑的快,怕是连自己都要搭进去了。
陈秘书喃喃道,“领导,当初你被带走,是我的过失。”
“是我没把周围的环境和人处理干净,这才导致你被带走那一周,也导致你离开肉联厂,背井离乡来到羊城。”
“领导,在你走后的两百零三个日子里面,我不断在反思问自己,我如果当时在谨慎一些,你是不是就不会被带走,你不被带走,是不是就不会离开肉联厂。”
梁秋润听到这话,他心也跟着骤然一疼,“陈真,我被带走和你没有关系,同样的,我离职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需要我把的人生背负在你的身上。”
陈秘书抬头,看着他,这一刻是隔绝了两百多天后的四目相对。
那一双眸子里面,有陈秘书的愧疚,后悔,弥补,以及如愿以偿。
“不,和我有关系。”
“是我没做到秘书的职责,这才让您被带走。”
“不过。”他如释重负地笑,“领导,那些坑了你的人,全部都被带走了,他们不像您这样干净,不管是李德发,还是他的同党,当时参与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这是打击报复,但是同样的也是正大光明的阳谋。
这些人的手里不干净,这才能让陈秘书抓住把柄,并且一把拽了他们落马。
梁秋润听完这些,他上前给了陈秘书一个拥抱,“谢谢。”
他语气真挚。
陈秘书被抱的太突然了,他整个人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连带着手也是跟着腾空了几分,想放在领导的背上,又不敢。
陈秘书和梁秋润搭档了十几年,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的接触。
这让陈秘书有些紧张,还有些意外,“领导,您能碰人了啊?”
“呸呸呸。”
“我不是人,还是能是畜生不成?”
梁秋润,“……”
他松开手,笑了笑,“可以了。”
“陈真,欢迎你来羊城。”
他伸手,陈秘书握了上来,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
王丽梅他们在小白楼这边住了两天,便出去找了房子,同样一起去的还有老肖和许爱香。
他们这么多人,和江美舒他们两口子住在一个屋檐下,这像是什么事啊。
所以一旦休息过来,立马就出来找房子。
找房子这件事,谁都没有黎文娟熟悉,江美舒一拜托她后,黎文娟立马丢给她一个本地的中人,而且还是专门做房子生意的。
要知道羊城现在属于萌芽阶段,每天下南方的人也多,慢慢的也就衍生出来了,专门做房子生意的中人。
江美舒他们的诉求是在西湖街做生意,所以中人帮忙介绍房子的时候,也是介绍的这边的。
最后看了几套后。
定了一个四间正屋,一间厨房,一个厕所的小院子。
江美兰不想和王丽梅分开住,想住在一块,王丽梅还能帮忙看下孩子。
而老肖和许爱香因为人生地不熟,便选择和他们住在一个小院,但是不同的卧室。
房子定了以后,就是房租了。因为房子大,而且还是独立的院子,装的有水井和水管,比其他房子都贵一些。
光租金都要十八块一个月了。
江美舒本来想帮忙出的,但是江美兰给拒绝了,最后她一口气付了半年的房租。
老肖把自己的那一份,平摊给了江美兰。
一行人就这样安定了下来,便开始想办法赚钱了。毕竟,他们才刚来几天租房吃饭,买生活用品,已经花了三位数的存款了。在这样下去,大家都受不了。
江美舒见他们都安顿好了,这才领着他们去西湖街道租摊位。因为来的晚,好摊位都被人选走了。
江美舒送了两条好烟给门市部的经理,这才得了两个好位置,外加她的那个摊位,一共是三个。
其中一个摊位,给了老肖和许爱香两口子,另外一个给了江美兰和王丽梅。
至于江美舒的摊位,则空了下来,阿正来不了,他被乔家辉收回去了。
她这边还差一个人,最后,江美兰大手一挥,“我喊还沈银屏过来,这小姑娘是天生会做生意的人。”
沈银屏在五天后准时抵达到了羊城,为此,她还特意辞去了在肉联厂工会的临时工工作。
有了沈银屏,这搭档就全部齐了。
江美舒便带着他们去看货,黎氏服装厂,电子手表厂,以及口风琴厂,和玩具厂。
这些都被江美舒给踩了个遍。
进货的时候,江美兰因为手里有家底,她一次便要了两千的货,按照那种堆成堆卖,这样好给人一种生意好的错觉。
而老肖和许爱香因为手头紧的缘故,他们只要了五百的货,就这都是他们全部身价了。
王丽梅没要货,她是卖货的搭子,甭管大闺女江美兰,还是小闺女江美舒,那边需要她就去哪里。
摊位就这样摆起来了。
第一天生意的时候,开始还好,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慢慢开始上客人了,来来往往的人询问货物的价格。
问完就买,买完就走。
这种干脆利落的付钱方法,简直让王丽梅惊呆了,“他们花的不是钱吗?”
几十块上百块,怎么能就不眨眼的花出去啊。
江美舒卖的是衣服的摊子,她这人吃不得苦,卖了一会,瞧着沈银屏一个人就张罗了,她便偷懒去了,“他们拿了货,回去继续做生意,这有什么可节省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银屏,还跟个陀螺一样来回忙活,不止不疲惫,反而一脸笑容,她当即拍了拍沈银屏的肩膀,“等着啊,银屏,姐给你涨工资!”
这么能干的小姑娘,不给高工资真是亏心。
沈银屏擦了擦汗,“姐,你给我的够多了。”她在首都肉联厂做临时工,一个月十八块的工资。
她来给江美舒打工,对方直接给她开了上百块的工资,这哪里找啊。
她还不加把劲干活。
那她就是白痴了。
江美舒看着她那勤快样,叹口气,“这姑娘真是厉害。”
江美兰知道自家妹妹的疲懒,“你别去给她帮忙了,还不如在旁边给我们盯着,有没有人偷东西。”
江美舒利落地嗳了一声。
果然有人干活的情况下,她就只适合当个挂件。
这摆摊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大家都饿的厉害,只是出去找了一圈,却没啥吃食。
最后买了几碗糖水过来垫肚子。
许爱香喝糖水的时候,小心翼翼道,“江妹子,你说我到时候来卖点吃的怎么样在?”
他们那个摊子上,光老肖一个人就够了。
江美舒一愣,她抿了一口甜滋滋的糖水,下意识道,“当然可以啊。”
“嫂子你厨艺好,你想卖点啥?”
许爱香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晓得,只是想着能填饱肚子的饭就行了。”
江美舒,“那就盒饭吧,到了晚上你就过来卖盒饭,提前在家做好,放到泡沫箱子里面送过来卖。”
“这样你既能卖盒饭,还能帮肖大哥收钱。”
他们这些人都是身兼数职。
许爱香嗳了一声,“那我晚上回去就做,大家先尝尝。”
大家自然没有反对的。
等一天摆摊结束后,回到家里已经十一点半了,沈小橘在家都睡着了,瞧着特别心疼人。
江美舒朝着江美兰道,“给小橘找个托班上着,不能让她这样在家了。”
“沈战烈也在这里待不了几天,小橘的去处还是要提早打算。”
江美兰,“我有这个意思。”
她叹气,“就是上托班也需要有人接,我们这忙起来,哪里有人过去接她啊。”
摊子上根本少不了人。
江美舒想了想,“我回去和老梁商量下,看下他能不能抽出时间,每天下班去了接小橘放学。”
江美兰还有几分迟疑。
江美舒,“我就问问,不一定能成。”
“好了好了,实在不行我去接。”王丽梅和沈银屏两人都争先恐后。
江美兰摸了摸小橘的脸,“到时候再看。”
“那先点钱?”
王丽梅催了一句。
江美兰这才把一兜子钱拿了出来,大团结有,散钞也有。
最后点清楚后,足足一千三百八十五。
刨去两千的成本,还亏了八百。
王丽梅正懵着呢,“这怎么还亏钱了?”
她不识字,只会算一些小账。
江美兰叹口气,“我们货没卖完,应该还有一千三的货。”
“今天下午到晚上出了七百的货,但是收了一千三百多,利润大概在六百来块。”
王丽梅听完,她喃喃道,“难怪大家都挤破头的往南方赶。”
“这是在捡钱啊。”
江美兰嗯了一声,“我们在这里守摊位,沈战烈跑南北的货,我们吃两头的钱。”
江美舒,“南北的货这个钱我不吃了,算是你们的独一份。”
她毕竟没有参与了,不像是之前。
江美兰也知道她妹妹,有服装厂的股份,便没反对。
晚上,梁秋润等她许久还没回来,便开了车来接她,恰逢江美舒出来,他便下车喊了一声,“江江。”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