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期待的语气,以至于江美舒想忽视也难,她摇头,“我妈没回来,她还在羊城做生意,一时半会回不来。”

说完这话,她还仔细看了下江陈粮的状态,人有些憔悴,头发也有些长,胡子拉碴,身上穿着的大棉袄子,前面都有些打结了。

看得出来这就是一个单身汉的状态。

江陈粮没听到妻子回来,他眼里顿时闪过一丝失望,“你妈也是的,现在整个人都掉到钱眼里面去了,为了赚钱连家都不回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连他也不照顾了。

江陈粮的前半辈子,基本上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状态,所以他一直被王丽梅照顾的很好。

一旦王丽梅离开这个家庭,江陈粮的生活质量就会断崖式下跌。

江美舒不赞同这话,她微微蹙眉,“妈赚钱也是为了这个家。”她抬眸,直视江陈粮,“爸,就如同您当年在肉联厂起早贪黑的上班一样,也是为了养活这个家。”

“同样都是为了家庭过的更好,不存在你去上班就是养家糊口,我妈去上班就是不顾家庭。”

这个世俗对女人似乎有偏见。

女人在家不挣钱手心朝上,会被人戳脊梁骨,吃他的喝他的,有什么资格跟他逼逼赖赖。

同样的,女人出去上班赚钱养家糊口,又会被家人指责不顾家。

可是明明女人做的不过是大多数男人,经常会做的事情而已。

男人赚钱养家,没时间顾家,那就是有责任心。

女人赚钱养家,没时间顾家,那就是没有责任心。

说到底,这就是一种不公平。

眼见着女儿态度有些强硬,江陈粮到底是不敢在多说话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惧怕这个高嫁的女儿了。

瞧着还是那么一个人,白白净净,柔柔弱弱,但是清凌凌的眸子看过来,就是给人无声的压力。

眼看着他们父女二人直接的气氛僵持了下来,梁秋润出来打圆场,“爸,先进去说吧,外面太冷了。”

江陈粮这才讪讪地说道,“快进来,别冻着了。”

到了屋子,他又去慌乱的倒茶水,但是王丽梅不在家,家里的杯子早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就算是要倒茶水,也要先洗杯子。

大杂院的屋子是没有水龙头的,要洗东西必须去天井外面的水池子去,这天寒地冻的,水管子被冻上没冻上都不晓得。

眼看着他这样忙活,江美舒微微皱眉,她制止了对方,“爸,不忙活,我就是过来送点年货。”

她让梁秋润把东西放下来,一袋十斤重的精白米,一袋十斤重的富强粉。

还有一挂肉,足足有三斤半。

外加一些糖果花生黄桃罐头,以及两条大前门。

这年礼着实不轻,江陈粮看到了,他默然了下,他并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你如今是过上好日子了,开始嫌弃爸这边脏了不是?”

这话真的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了。

江美舒愕然下,“爸,您怎么会这么说?我回自己的家,我还能嫌弃自己家不成?”

“我让你不忙,是因为外面天冷,洗杯子都不一定有水,而且我也不渴,你倒了,我不一定喝,我们都是自己人何必忙活这些事情。”

江陈粮没说听进去,还是听不进去。

江美舒叹气,语气尽量温和几分,“爸,我和秋润这次是临时回来的,会留在首都过年,所以想接您一起去梁家过年热闹热闹,一起过去可好?”

江陈粮有些固执,也有些拧巴,“我不去,我就在自己家过年,哪里有大过年的跑别人家。”

江美舒顿时有些头疼,“可是您不过去的话,过年就是一个人,这我也不放心啊。”

“南方会回来陪我。”

江陈粮丢下一句,“我有小儿子陪我,再不济,我还有大儿子呢。”

可是他的大儿子江大力,当初和他们老两口断绝关系,也是他亲自签下的断亲书。

江美舒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固执拧巴到这个地步。

她深吸一口气,“南方今年会去梁家过年,您也跟着我去。”

带着几分强势的姿态,“你和我大哥的关系,我们双方都知道,您留在家里多吃大哥家里一块肉,大嫂都会挑剔你,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江美舒自己都没察觉,她自从去南方后,接触的生意多了,骨子里面的懦弱胆怯和内敛,也慢慢变成了强势和果决。

而她这是第一次将强势用在亲人的身上。

江陈粮哪怕是知道江美舒说的是对的,他也抹不开脸,也不想低头,更不愿意被一个出嫁的女儿给做主。

他闷着头,“我在家就是饿死,也跟着儿子一起,不去女婿家讨饭。”

江美舒的脸一下子被气红了,“爸。”

连带着声音都跟着拔高了几分,虽然还是柔软的,但是已经能听出来里面的几分急了。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眼看着气氛要吵起来。

梁秋润立马站起来,他冲着江美舒说,“你不是说想回以前住的房间看一看吗?要不要进去看看?”

江美舒知道这是梁秋润给她台阶下,让她不要和父亲争吵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窗外,抬手擦掉眼泪,这才转身离开进了小房间。

看着她擦泪的样子,梁秋润心里也跟着一揪,只是他这人情绪向来不外露,很快就淡过去了。

他从身上掏出一包烟,顺势递给了江陈粮一根,“爸,江江的性格你也知道,吃软不吃硬,她不是想做你的主,而是担心你。”

觊着江陈粮的脸色,梁秋润有了把握,这才不疾不徐继续道,“她在还没回来之前,便经常跟我提起担心你,一个在家吃不好饭没人照顾。”

“所以昨天才刚到,今天便去置办了年货回来看您。”

“爸,江江这个人是个什么性格,您应该知道,她最是孝顺,也最是柔软,不是她要做您的主,而是担心您年纪大了没人照顾,怕您出事。”

“她一直把自己当做您的孩子,而不是女儿或者是儿子,您懂这里面的意思吗?”

江美舒照顾江陈粮,是因为她是对方的孩子,和儿子女儿无关,她本身就是个责任感强的人。

她不会因为自己是女儿,就降低自己对江陈粮的孝顺和照顾。

江陈粮何尝不知呢,他的这个女儿打小就孝顺听话,这会他也后悔自己说的有些急了,伤了孩子的心。

“我不是不去梁家过年,她是出嫁的闺女,到婆家过年本就是外姓人,若是我这个当爸的再去麻烦她,这让她的婆家人怎么看她?”

江美舒为江陈粮考虑,江陈粮也会为了江美舒考虑,说到底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对方。

只是,这个方式不太对而已,带着尖锐的刺,从而去刺伤对方。

梁秋润回答的干脆,“不会。”

“梁家那边的情况,江江做主,她是当家人,也是女主人,她要接你回去没人敢说什么,更何况敢说也有我在。”

他这话是相当的霸气。

这让江陈粮也宽心了不少,只是他还固执,“我过去过年不好,哪里有老丈人去女婿家过年的。”

梁秋润,“您不就是了?”

他微笑,“刚好我母亲也说好久没和您叙旧了,一起过去吃个家常便饭,在打个叶子牌守个岁,一家子热热闹闹的可好?”

江陈粮顿时有些心动了,他刚要开口。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陈粮,美兰回来了是不是?”

是江腊梅的声音,作为姑姑当她知道江美舒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过来要和江美舒谈一谈。

听到是自家大姐的声音,江陈粮顿时过来开门,“是。”

江腊梅推门进来,和当年才认识的时候不一样,已经年过五旬的江腊梅,脸上已经多了几分老态。

江腊梅没想到进来后没看到江美舒,反而看到的是梁秋润,这让江腊梅有些恍惚,“梁厂长。”

她还在肉联厂任职,但是因为快退休的年纪,在加上梁秋润离职,新上任的李厂长烧了三把火,把他们这些老职工干部,全部都给边缘化了。

她也不复当初梁秋润还当厂长时的风光,所以再次见到梁秋润,江腊梅的内心极为复杂。

尤其是当看到梁秋润一身气势不减当年,甚至比当年更胜的时候,就已经不光是复杂了,更多的是敬畏。

一个从肉联厂厂长职位离职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止没有走下坡路,反而过的更好了,这怎么能让人不敬畏呢。

在看看他们这一批老人,被李厂长以各种方式整下台后,他们便一蹶不振了。

这样一对比,双方之间的落差更大了。

面对江腊梅复杂的打招呼,梁秋润只是点点头,“江主任。”

还是按照以前的称呼。

江腊梅默然了下,原本打了一肚子的腹稿,要和侄女江美舒谈话的的,但是这会却因为梁秋润在场,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她只能尴尬的寒暄,“梁厂长,出去后可过的还好?”

梁秋润颔首,“还不错。”

他模样生得俊美,举手投足都是矜贵气息,一身气势也比几年前更强势,哪怕是他不回答,江腊梅也知道他出去过的不错。

他越是过的好,江腊梅心里就越是委屈,“梁厂长,你可知道你走后,李厂长就跟吃错药一样,对我们原先这些老同志,老干部开始开刀下

手,第一个走的是陈秘书,在接着是杨主任,紧接着就是我们这些不轻不重的干部了,全部都被挪到了闲职上,原本的职位也被他换上了自己人。”

“梁厂长啊。”江腊梅几乎是声泪俱下,“你走了以后,我们这些人的日子难熬啊。”

这话让梁秋润怎么接?

他已经离开了肉联厂,早已经不是肉联厂的厂长了,他只能作为倾听着。

“何书记没管吗?”

他在任的时候,何书记虽然不是做到百分百,但是七八十还是能有的,他当初离任,也不过是因为他要改革,而改革会大刀阔斧动到许多人的利益。

何书记不允许,除此之外他们二人直接政见一致,并没有太大的不和。

江腊梅摇头,“何书记要退下来了,没人能管得了李厂长。”

他们这些被调职的老干部,也去告状过,更去闹腾过,但是没用。

梁秋润缄默了片刻,“这些年你们也挺不容易的。”

江腊梅听到这话眼泪刷的一下子下来了,“梁厂长,您是不知道,您走了以后,我们这群人就像是没了大树支撑的小草一样,谁都能踩我们一脚。”

“梁厂长,您还会回来吗?”

江腊梅希冀地看着他。

梁秋润摇头。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江腊梅擦泪,她叹息,带着几分苦笑,“瞧我,今天来是谈正事的,怎么谈起来这些了。”

“梁厂长,美、兰呢?”

梁秋润不太想说江美舒在的地方,因为江腊梅来了这么长时间,她都没出来,显然是不太想和江腊梅碰面的。

但是江腊梅又问了出来,梁秋润便淡淡道,”

她不舒服进去躺着了,若是江主任有事,可以改天和她说。”

只能说梁秋润就是梁秋润,一开口就解决了对方抛出来的问题,还将了江腊梅一军。

这让江腊梅本来准备好的说辞,顿时胎死腹中。

她讪笑了下,“我来也不是啥大事,就是想和她商量下,她爸的归处问题。”

“总不能一家人家不想家,亲人不像亲人的。”

“我的意思是,让她母亲还是从羊城回来,挣钱哪里有老伴生活在一起重要的?”

“何况,我们家陈粮和她生活了一辈子,这年纪大了,她突然出去挣钱去了,陈粮在家的日子过的啊,实在是太难了一些。”

她一开口,梁秋润就知道她的来意了。

他语气冷静道,“让我丈母娘回来照顾岳父这件事,你们和江江说了不算,这要和我丈母娘商量。毕竟,这世界上没人能够替别人做主,你说是吗?江主任。”

江腊梅顿时语塞,“梁厂长,你能让美兰出来吗?我想和她商量。”

“不必,我们夫妻一体,你和我说也是一样。”

梁秋润甚至从怀里拿出纸笔,写了一个电话递给江腊梅,“你可以直接去找我丈母娘谈。”

这个电话江腊梅和江陈粮有吗?

他们当然是有的。

所以梁秋润再次拿这个电话出来,颇有点多此一举的感觉,但是没办法他就这样做了。

江腊梅只能捏着鼻子喝一壶。

到最后她没办法,只能低声说道,“你和美兰带一句话,告诉她,她妈在羊城享福,她爸在家里受苦,都是做女儿的,她就乐意看见这种情况?”

本来一直没打算出来的江美舒,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忍不住了,她从小房间里面出来了。

小房间因为太久没住,也没打扫,以至于她身上也带着一股霉味。

江美舒脸上带着几分不悦,“姑姑,你说我妈在羊城享福,这话我可就不赞同了,她是地地道道的首都人,去了羊城首先就是吃不惯,住不惯,但是她还坚持了,每天忙十五个小时以上,你说她这是享福吗?”

“如果这真是享福的话,那我喊我爸去那么多次,他为什么不去?”

谁都没想到江美舒会这个点出来,而且问出这话后,瞬间把江腊梅给问的哑口无言。

“你爸这是故土难离,他要守着根。”

江美舒,“我妈不也是故土难离吗?但是为了给南方多挣点未来的老婆本,她还不是起早贪黑,羊城热的时候有四十度,四十度的温度,她在外面摆摊一摆就是十个小时,她去进货的时候,一个女人当男人用,挑上百斤重的货物,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辛苦。”

“姑姑,你说我妈这是去享福,你看看她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真的是享福吗?”

江腊梅老脸挂不住,神色讪讪,“你这孩子我不是就随口说一句吗?你倒是跟我锱铢必较起来,我在怎么说也是你长辈,你这么跟我说真的好吗?”

江美舒真是不想说话了。

她不是姐姐江美兰,她没有受过江腊梅养了五年的恩惠,她深吸一口气,“是你先计较的,先说我妈在羊城享福,说我爸在家受罪的。”

“你说我妈不管我爸,说我不管我爸,我们之前不止一次邀请我爸去羊城。”

她回头去看江陈粮,“爸,今天趁着大家都在这里,我在问你一句,这次过完年,你和我们一起去羊城,那边有一家人团聚,你去不去?”

江陈粮是个老思想,他不喜欢背井离乡。

江美舒拿出杀手锏,“过去忙起来的话,每个月最少也能赚到一百块以上,当然也会有亏本的时候,亏本的时候算我的,你去不去?”

一说每个月赚一百块,江陈粮倒是有些心动了。

“你去了不止能赚钱,你还能和妈一起,两人也有个伴互相说话,而且小橘也长大了,会跟在你生前身后喊外公了。爸,我不逼您,您想清楚,在我离开羊城之前,只要您愿意去,我都可以带着你一起过去。”

江陈粮没说话,江腊梅倒是动起来了心思,“南方这么赚钱?”

江美舒知道她的意思,江腊梅这个人很复杂,你说她坏,可是当初她和江美兰换亲之后,江腊梅在里面跑前跑后,出钱出力出人。

可是你要说她好,明明她和江美兰之间才有养育的情分。

可是因为江美兰嫁给沈战烈,这个穷光蛋,在后面相处的时候。江腊梅就对江美兰的态度冷淡了几分,对江美舒的态度热络了几分。

说到底,这是个人情社会,但是当亲人之间也要用人情来衡量的时候,这会让江美舒心里不舒服。

所以回答的时候,她也是含糊其辞的,“还行,但是有赚有亏,赚的时候能赚不少,亏的时候能亏的倾家荡产。”

“所以也不好说。”

江腊梅顿时生了几分怯意,不过想到闺女的出路,她到底是忧愁了几分,“你也知道晓娟的性格,她学习不行,高考恢复了,她连着考了三年都没考上。”

“她这前途也没个着落。”

江腊梅试探了几句,“能不能让晓娟跟着你一起,去南方见见世面?”

“晓娟的性格你也知道,她要是真是赶不上路,你把她赶走也行。”

说到这里,她肩膀有颓了下来,“算了,那孩子也没离过身边,让她跟你去,也给你添麻烦的。”

江腊梅这人坏不至于,好也还行。只是更多时候,她都是站在利益方。

江美舒和江腊梅的关系一直都挺一般的,但是她和赵晓娟的关系好。

两人曾经可是能穿一条裤子的人,甚至她相亲没衣服穿,也是借了赵晓娟的校服来穿。

不看僧面看佛面。

江美舒没拒绝的死死的,“年后吧,到时候拜年的时候,你让晓娟过来,我和她聊聊天。”

能不能带晓娟去南方,还要看对方的情况。

有了这话,江腊梅已经是很感激了,“谢谢你啊,美、”舒。

最后那个字,她没喊出来。

江美舒懂,她摇头,“姑姑,我们之间不必说谢谢的。”

江腊梅也曾经帮过她无数次,她在工会当临时工的时候,也全靠着这个姑姑罩着她,所以说谢见外了,但是亲近也没有太多。

只能说是在不触犯原则下,亲戚之间的帮扶。

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江腊梅便不在为弟弟出头了,说到底,人啊都是利益为主。

她不可能为了女儿的利益,去得罪江美舒。

所以,江腊梅也提出告辞,“那我就先走了,到时候你回来拜年,我让晓娟来找你。”

“还有梁厂长。”

江腊梅犹豫了下,“到时候我们这些人,会上门给您拜年。”

顿了顿,她的姿态放低了几分,“届时,还请您不要嫌弃我们麻烦。”

梁秋润也想见见那些老部下,他便点头,“静候佳音。”

目送着江腊梅离开后。

家里只有他们几人了,江腊梅出现的时候,江陈粮几乎不怎么说话,他这个人这辈子都活在姐姐的阴影里面。

江腊梅是长姐,自小优秀又强势,从养育到参加工作在到结婚,这些都是江腊梅一手为江陈粮操办的。

所以他保持缄默。

江美舒也知道自家父亲的性格,她要离开提出告辞,“爸,去羊城这件事您想清楚。”

江陈粮起身,“不用想了,我和你们一起去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