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秋[破镜重圆]

作者:梨花夜雪

万籁俱寂,窗外黎明的微光落在郑淮明苍白的脸上,发丝乌黑,软软地陷在枕间,显得几分脆弱。可男人的神情毫无波澜,宛如一片沉寂的海洋。

方宜多怕是她的幻觉,视线相触,看到他清明的眼神,长久的担忧和焦急才涌上心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先盈满了眼眶。

“你感觉怎么样?”她强忍着眼泪,按下墙上的呼叫铃,急急地问道,“还疼不疼?”

方宜全然不知此时的自己看起来有多憔悴,眼眶通红,长发凌乱着,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女孩的表情紧紧牵动着郑淮明的心,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怕她吓坏了。

郑淮明想要开口,可几日未进滴水的喉咙极为干涩,稍稍一动,就如刀片般割裂。他看着方宜,轻轻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我没事……”

可方宜哪里还信他的这句话,反而眼睛一眨,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郑淮明心疼地想要安抚,身上的刀口却让他稍一动作就冷汗如雨,唯有动了动手指,想攥住那唯一的温暖。

感到一股微弱的力道将自己的手回握住,方宜目光下移,此时两个人的手还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紧紧交缠。

她这才回过神来,触电般地松开了手,独留郑淮明的指尖缓缓回缩。

“你渴不渴?”方宜慌乱地起身倒水。一旁的保温瓶里二十四小时备了热水,她心急地兑了一杯温水,怕太烫,送到嘴边试了一口温度。

嘴唇离开杯壁,她才顿感不妥,“我、我去洗一下杯子。”

她一转身,迎面碰上了前来的医生。

来的正是那日出救护车的年轻男医生,姓唐,约莫三十来岁。他带着一名护士走进来检查,目光扫过端着水杯的女孩,想起她这几天一天十几趟地往护士站跑,一边查看输液袋,一边笑道:

“你终于醒了,再不醒,你女朋友要把我们护士站给踩平了。”

方宜脸上发烫,抱着水杯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看郑淮明的方向,支支吾吾道:“这个……我们不是……”

“不是啥呀?这下终于你放心了吧?”唐医生笑嘻嘻道,他丝毫没有感到不对劲,利落地做了检查,跟护士叮嘱着,“等会再量一下血压,然后把血检的结果给我看一下。”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个天天守在病床前掉眼泪的小姑娘是他爱人,那满眼的担心和害怕都快溢出来了。

只是唐医生一回头,对上身后男人的视线,清冷、沉静,竟没由来地有些发怵。

他才来碧海没两年,全然不知道郑淮明是谁,可这个男人即使病中躺在病床上,依旧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威压感,让他恍然觉得下一秒,就要被提问手术细节和用药标准……

“额……我们陈主任说,如果情况好转的话,过两天就能转院。”唐医生被这么看了一眼,结巴了一下,态度不自觉正经起来,“我记得是转到北川二院吧,我再和陈主任确认一下。”

转院是方宜联系的,她在郑淮明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就联系了李栩,托他找了消化内科的医生。对方一听说郑淮明在碧海病倒,立刻就安排了转院和床位,只等他情况允许长途运输。

二院无论是医疗条件,还是病房环境,都比碧海医院强得多。

谁知,郑淮明一听到“转院”二字,竟眉头一皱。可喉咙干涩,未等他说话,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顿时寒白下去。

方宜顾不上杯子喝过,连忙将床摇高,扶起他的肩膀,将温水喂到他嘴边。

郑淮明勉强咽下几口水,气息还未喘匀,声音沙哑微弱,语气却不容置疑:

“不用转院,再住四天就出院吧。”

方宜愣住了,这人怎么才刚醒来,就说要出院了?

“出院?”唐医生惊讶得合不上嘴,“怎么可能?你胃里出血点不止一个,如果不好好恢复,下一次可能就要切胃了!这种情况……”

可郑淮明不欲与他多说,只淡淡打断道:“其他事,我会和你们陈主任说的。”

唐医生吃了一个闭门羹,半句话噎回了肚子里,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病人?他求助地看了一眼工作多年的护士姐姐,只见对方冲他小幅度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再说。

“好吧,那……那你们好好休息”唐医生转而飞快地照例叮嘱道,“注意现在只能吃流食,温度不能太冷太烫,不然都会刺激胃粘膜,有事随时按铃。”

说完,他就赶忙走出了病房。

唐医生和护士一走,这间单人病房再次只剩下郑淮明和方宜两个人,空气瞬间陷入寂静。

方宜站在门前,手足无措地垂下眼帘,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毕竟两个人之前不愉快还历历在目,前些天郑淮明昏迷着,她尚顾不上那些。可此时他醒过来,两个人就又回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郑淮明靠在床头,抬眼注视着女孩哭过的脸,杏眼还是红彤彤的,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神情有些让人怜惜的拘谨。

他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主动打破沉默:“我想再喝点水。”

方宜终于找到事做,快步绕到床头,将温水再次喂到他嘴边。

郑淮明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用没有扎输液针的手轻轻扶住杯身。

“周思衡和晓秋昨天晚上还来过,今天值班,就又都回去了。”方宜低声问,“他们都很担心你……你为什么不想转回二院?”

她自然不知,二院住院部血液病的病房里,正躺着一个他不想遇上的人。

医生开的镇痛药剂量太小,随着意识清醒,已经产生耐药性的身体愈发难捱。

薄薄的被子下,郑淮明的手逐渐紧攥,手背紧绷,输液针逐渐回血。他怕再次吓到方宜,暗暗地强忍疼痛,神色平淡道:

“他们太大惊小怪了,我没事,用不着这样折腾。”

“这还叫没事?”方宜好几次回想起那夜他呕血的样子,都后怕得睡不着觉,到了郑淮明口中,却成了轻飘飘一句没事,不免有些激动,“那什么才叫有事?你对自己的身体能不能认真一点?”

她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话音遗落,便后悔自己说太重了。对一个刚刚才从术后昏迷中醒来的人,自己干嘛这么较真?

方宜担心的、顾虑的表情全都落在郑淮明眼里。他哑然失笑,心中竟有一丝贪恋温暖的苦涩。

任谁看到别人在面前吐血都没法无动于衷,又何况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呢?

但他不愿利用她的同情,更怕自己会再一次被感情蒙蔽理智、无法自拔。

胸口猛然传来一阵刺痛,郑淮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强提了一口气,缓缓将水杯搁在床头柜上,刻意不掩饰道:“这两天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医生就够了……”

明晃晃是在赶人的意思。

方宜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委屈,自己眼巴巴地等了这么多天,他一醒来就赶自己走?

她咬了咬嘴唇,眼眶直发酸,明明尊严和体面都不允许她继续留在这里,可脚就是不听使唤,迈不动一步。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几乎看不清东西,只靠意志支撑着不能在她面前倒下。郑淮明原以为,以方宜的性格,定是会转头就走,却始终没有看到关门声。

但他虚弱的身体再也没法强撑,一手抓住衣料,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下去。

郑淮明脸色猝然一白,剧烈地呛咳着。眼见他前一秒还在淡定赶人,后一秒却漱漱发抖,方宜吓得立刻按了铃扑上去,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

“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啊?”方宜庆幸自己还好没有赌气离开,无助地朝门外大喊,“医生!有没有医生在啊——”

片刻,一名医生和护士从门外冲了进来。然而,未等医生靠近病床,郑淮明肩头猛地一颤,深褐色的血液喷溅在洁白的被褥上。

方宜哪经得住这样的画面,害怕得一口气差点喘不匀:“医生……医生他又吐血了……”

这一口血吐出来,胸口的疼痛瞬间减轻。看到被子上不是鲜血,郑淮明知道不是二次出血。

他不再蜷缩,急促清浅地呼吸着,艰难地摇了摇头:“没事……方宜……”

男医生镇定地吩咐护士去拿药,稳稳的扶他靠在床头,做过简单的检查:

“只是上一次胃里残留的血,没有大碍,吐出来就好了,人反而会舒服一点。”

方宜听到医生的话,才松下一口气,可某种拥堵在心间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散去。

郑淮明自知又一次让她担心,缓缓抬起手,想要轻轻抓住她的手予以安抚。视线上移,越过女孩的肩头,他却看到了一个(yaku)遥遥站在病房外的熟悉身影。

沈望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地伫立。

一切温存被拉回现实,郑淮明的神色黯淡下去,心口也跟着泛起一阵寒凉。

方宜感知到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回头,看到沈望时,她蓦地一愣。他怎么会在这里?沈望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进病房,只远远透过玻璃看进来。

郑淮明额角冷汗淋漓,抬眼轻轻地对她说:“去吧……别让他误会。”

方宜怔怔地看着他,两股力量在心中拉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郑淮明自顾自闭上眼睛,做出一副要休息的模样,不再说话。方宜一直等医生挂上新的药水,才走出病房。

碧海医院住院部年久失修,走廊十分狭窄昏暗。

再次见到沈望,方宜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完全忘记了与郑淮明一切无关的事。

“郑主任还好吗?”沈望礼貌关心道,“我听周医生说,他胃出血病倒了。”

方宜点点头:“还好,医生说已经控制住了。”

沈望“嗯”了一声,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此,沉默了半晌,问道:“你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方宜迷茫地在身上摸索着,又回头看看病房,她甚至连手机放到了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有没有电、接到电话了。

“可能是落在哪里了……”她讪讪道,“是珠宝纪录片的事吗?”

见她如此反应,沈望有一丝落寞,一句“我除了工作的事,就不能找你吗”到了嘴边,看到方宜憔悴的黑眼圈,还是咽了下去,不忍为难她。

“对,品牌方的人这几天在北川有一个活动,现在一个环节临时空出来了。他们想邀请你去主持,需要在活动上做一个简单的宣传片预热,到时候台下会有很多投资方。”沈望正色道,“明天早上八点,事情很紧急,我联系不上你,只能打电话给周医生,他说你在这里……”

这个机会非常宝贵,时间也十万火急。

“他们预热有哪些需求?”理智回笼,方宜出奇地冷静,“我带没有电脑过来,你先给我看看。”

沈望犹豫道:“现在的情况,你能去吗?如果……”

方宜勉强微笑了一下:“没问题,整个团队还等着我们发工资呢。”

看见她眼中惯有的坚定和认真,沈望松了一口气,脱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这是对方发来的邀请函和需求,主要是一个视频和一段发言稿,需要我们提前——最好是今晚能给一个审核稿。”

“行,这里有休息室,我们去那边聊。”方宜回头看了一眼病房中的人,郑淮明合眼睡着,输液架上的药袋一点一滴地流入他的身体。

方宜和沈望一直在休息室工作到深夜,将审核稿发过去后,两个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陈阿姨将她落在卧室的手机送来,方宜充上电,麻烦她明天来医院帮衬一二,迅速地整理好东西。活动礼服、妆造和彩排都没有完成,他们必须连夜驱车赶回北川,才有可能在明天早上之前赶上活动。

坐进越野车里,沈望眼里是难掩的疲倦。工作一整天,又在北川和碧海赶了一个来回,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方宜有些自责:“如果我本来就在北川,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急了……等会儿我来开吧,你在后面睡一会儿。”

“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沈望摇摇头,笑道,“明天你还要上台发言,还是我来开吧,你休息一下。”

碧海医院门口,仍有几个做夜宵的小摊还开着,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明亮。

“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去买两份炒面吧,垫垫肚子。”沈望打开车门走下去。

方宜点点头,望着他的身影走远。

沈望站在炒面摊前,笑着与老板说些什么,他的侧影显得那样温暖、可靠。他就像一个坚实的后盾,更是她永远无法代替的搭档……

她可以永远信任他,与他并肩作战。

这些天的倦意猛然涌上,方宜将头轻轻靠在窗玻璃上,微微的冰凉刺激着皮肤。她抬眼,望向碧海医院的住院楼,三楼末尾的病房依旧亮着灯。

她甚至能想象到,此时郑淮明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场景,白色的墙壁,纯白的被单,还有他病中毫无血色的脸颊,一切都是苍白的。

记忆中,他低哑地开口,神色黯然,马上要触到她指尖的手缓缓放下。

“去吧,别让他误会。”

这短短一句话,混杂着难过与愧疚,将方宜的心揉捏得快要碎裂了。

可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她难以再轻而易举地开口解释那个赌气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