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秋[破镜重圆]

作者:梨花夜雪

时间在夜色中缓缓流淌,正逢初夏,黎明将至。

整座临海小城尚未醒来,万籁俱寂,黑夜为两人镀上一层薄薄的朦胧与暧昧。

“山里蚊虫多,早晚温差大,我列了些药,你记得带上。”郑淮明叮嘱着,拿过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方宜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打开微信,看到他发来一条长长的药单。

除了常见的感冒药、退烧药、抗过敏药,还有一些不痛功效的皮肤用药,足足有十几样。

“这么多?”方宜哑然失笑,这些怕是全镇人都够用了。

她往下划,只见末行写着一长串中药材。

“艾叶,丁香,迷迭香,薄荷……”方宜疑惑地念出声,“这些是什么?”

“我找中医科的朋友开的药包,挂在包上可以驱虫……”郑淮明想到什么,眉眼微微舒展,注视着她目光如流水般温柔,“你出发前还要回北川吧?有些药不好买,到时我整理好一起拿给你。”

他躺在病床上,还在为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做打算。

方宜心头不禁微微动容,泛起一股温热的暖意:“你还没恢复好,就别麻烦了。”

“不麻烦,等你去贵山,我也早出院了。”郑淮明似乎对恢复情况很有把握。

“现在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念着他还在病中,方宜不想争论,也知道他决定的事别人很难左右。

“我不困。”郑淮明眉间略有倦意,却眷恋这难得的温存,望着几步之遥的女孩轻声道,“你过来坐吧。”

暖黄的灯光下,郑淮明一身蓝白色病号服,斜倚在床头。或许是因为身体还虚弱,此时他不似平日工作中那般凌冽强势,少有地显露出平静的柔软。

方宜抬步靠近,在他身旁坐下。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眼看快要五点,窗外已响起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她才起身。方宜不记得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说话了,心里竟有点恋恋不舍:“快天亮了,你再休息一会儿。”

这次郑淮明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回到院子给我发个信息。”

“好。”方宜帮他换了一袋药水,伸手去拿搁在床头柜的手机时,指尖顿了一下。

她和郑淮明的手机都是黑色的,并排放着,而此时他正调整输液管的滴速,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方宜飞快地将郑淮明的手机揣进口袋:“那我先走了。”

来不及等他回应,手机在怀里灼灼地发烫,她抬脚要走。

“方宜。”

身后响起他清朗的声音。

方宜心跳微微加速,回过头去。

只见郑淮明看着她,眼泛笑意:“包没拿。”

“忘了。”她舒了一口气,走回床边将手拎包拿上,“你好好休息。”

轻轻合上病房门,方宜几乎是小跑着穿过走廊,绕到电梯口,找了一处背光的阴影,拿出了郑淮明的手机。

屏幕亮起,三排数字出现在视线里。

——请输入密码。

方宜暗叫不好,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竟忘记了郑淮明的手机怎么可能不设密码?

不知道他何时会察觉手机拿错,她心急地试了几个,生日,不对,车牌号,不对,工作证前六位,不对。

眼看还有两次就要锁住,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串数字。

大学时,郑淮明的手机密码一直是他们相恋的日期,11月2日。

最后一次机会,方宜不抱希望地按入001102六个数字。

屏幕豁然解开,跳转进了手机桌面。

方宜愣住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四年多了,恐怕手机都换过不止一部,郑淮明居然一直没有更换锁屏密码。他每一次打开手机,都要一次又一次地输入这一串代表着他们爱情的数字。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细想,飞快地点进微信,在列表里试了几个关键词,点进了血液科李主任的对话框,向上划着。

上一次聊天是今天早上,李主任似是很忙,没有发报告单,嘈杂中只用语音发来几句话,意思是:配型没有配上。

郑淮明简单地回了两句话以表感谢。

再往上,就没有了有用的信息,全是其他工作上的交流。

方宜急得满头是汗,终于在一个月前找到了一条孤零零的信息,躺在一来一回的对话记录中。

——58床郑国廷。

没有寒暄或前言后语,看来他们是当面在说什么,郑淮明随手发去了备忘的关键信息。

郑国廷……

这个名字映入眼帘,方宜眉头紧蹙,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或听过。

这时,走廊尽头远远传来脚步声,她一回头,只见郑淮明扶着输液架朝她走来。

即使相隔十几米,手机屏幕的灯光在灰蒙蒙的天色中仍十分明显。方宜手一抖,手机差点摔落在地上,她眼疾手快地一层层退出了对话框,按熄屏幕。

输液架上还挂着几袋药水,郑淮明高大的身影有几分摇晃。

方宜心虚地跑过去:“你怎么下床了?”

“没事的。”郑淮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机上,“手机……”

“我刚发现。”方宜强装镇定,按亮了屏幕,语气有些快,“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的,发现解不开锁屏。”

按理说,就这几步哪用得着打电话,直接送回去就行了。

这话一说,方宜有些紧张地不敢看郑淮明的眼睛。

谁知,郑淮明丝毫没有怀疑,只是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抬起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串淡绿的琉璃手串:“这个没有给你,想找你的时候发现手机拿错了。”

手串十分精巧,每一颗珠子深浅不一,色泽玲珑剔透,缠绕着几条漂亮的金线。

“这是?”方宜微怔。

“之前去求的,一直没来得及给你。”郑淮明拉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替她戴上,“去贵山的时候戴上,可以保平安。”

微凉的触感在手腕上蔓延,大小正合适,青翠透亮的绿色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

“你不是医生吗,还信这个?”方宜笑了,清澈的视线望向他空空如也的手腕,顺势就要摘下来,“你怎么没给自己求一个?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要不还是你戴着吧?”

郑淮明按住她的手,摇摇头:“我不需要,给你求的,只能你戴。”

“哦……谢谢。”方宜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收下。

忽然,郑淮明没头没尾地说道:

“密码是001102。”

方宜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这个数字太过敏感而隐晦,有也只有她懂得,郑淮明却这样直白地告知她,像在隐隐透露着什么。方宜耳垂微微发烫,垂下眼帘不知怎么回应。

不过刚开完刀三天,郑淮明只是站了一会儿,额角已经微微渗出了冷汗,呼吸也略有急促,扶着输液架的手暗暗收紧。

方宜注意到他的不适,连忙要将他扶回病房:“你刚恢复一点,不能走动太多。”

郑淮明显然并不习惯如此被搀扶的姿态,有些抗拒地轻轻挣开了她的手。他眼神幽暗,沙哑道:“我没事,不至于这样。”

方宜知道他要强,只好缓缓地跟在身后,看他强撑着身体稳步朝病房走去。

几十米的路,等郑淮明坐回病床,衣领已是一片湿透。

方宜关切问:“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下?”

郑淮明靠在床头,脸色苍白,闭了闭眼睛:“不用,没关系。”

见他态度总是如此强硬,方宜也不是滋味,便不再说话。

天边已泛起一缕曙光,窗外茂密的绿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她淡淡地道别,将手机物归原主后就要离开。

“方宜……”他忽然唤住她。

黎明的微光中,郑淮明幽深的目光深深注视着方宜的背影,仿佛虚无中急于抓住什么,声音略有暗哑:

“你还会过来吗?”

其实,那琉璃手串不是他忘了给。而是她走后,望着昏暗空荡的病房,他不确定她是否还会再来,心里空落落的,才急急地不顾刀口追上去。

这不像是会从郑淮明这样一个自尊清高的男人口中听到的。

方宜眼眶略有潮湿,认真地点了点头:“会的。”

直到走出碧海医院,初夏的晨光将方宜笼罩。她慢步在海风清凉的堤岸,还在回味着临走前郑淮明那个问题。

明明很没有安全感,却又害怕在她面前暴露脆弱,矛盾得要命。

方宜轻轻抬手,光落在那漂亮的琉璃手串上,显得无比晶莹透亮。她竟忘了问,他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去求的这手串?

-

一边忙于贵山拍摄的前期准备,一边照顾苗月,方宜忙得日夜颠倒,却还是抽出时间去了一趟二院。

这天她从电视台做完专访,到住院部时正是饭点。夕阳西下,不少家属在准备饭菜,走廊上人头攒动。

方宜心中始终急得那条信息——58床郑国廷。

如果需要骨髓移植,最大可能是在血液科或肿瘤科,她沿着六楼病房,一间、一间地找过去。

她找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看到一个擦肩而过的中年女人正盯着她看。

“方宜?”

一声试探的呼唤响起。

方宜回过头,面前站着一个气质淡雅的中年女人,丹凤眼、薄唇,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尽管神情憔悴,长发依旧挽得一丝不苟。

这张脸逐渐与记忆中讲台上的身影重合。

“邓老师!”方宜惊喜地叫道,“怎么是你?”

邓霁云也难掩欣喜,她手中端着两个饭盒,慈祥地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你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方宜在这儿遇到邓霁云,是全然的意外之喜。

初中时,她受继父苛待,没有钱吃午饭,大冬天又饿又冷地坐在食堂角落喝免费菜汤,是班主任邓霁云不忍心看她挨饿,自掏腰包将她领到教师食堂吃饭,一吃就是一年多。

当时所在的初中只是街道学校,她回回考年级第一,课上反反复复讲的知识完全不够学。也是邓霁云放学后在办公室里一点一点教她重点学校的试卷……

方宜一直都对她心存感激,可中考后不久,邓霁云就结婚随丈夫搬去了广城。虽离得远了,大学的时候,方宜还去广城看望过她。

那时,邓霁云还教她怎么抱年幼的女儿,满脸都是幸福和满足。

“我听他们说,你现在是大导演了,拍了好多片子呢。”邓霁云回忆起师生聚会时的场景,骄傲道,“那个记录英国留守老人的,拍得真好!”

走廊上人来人往的嘈杂仿佛都褪去了,邓霁云温柔的笑容好似将方宜一下子拉回了少年时代。想到老师这么多年还在关注自己,她心生愧疚:

“邓老师,我在法国待了四年多,刚回国半年……我应该早点来看看您的。”

“没关系的,你们过得好,我就最高兴了!”邓霁云拉着方宜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班里一些同学的近况,满脸的珍惜与欣慰。

由于丈夫生病,邓霁云已经许久没有工作,长期的压力和操劳压得她喘不过气,唯有此时,这些温暖的回忆让她暂时忘记了现实的琐碎。

邓霁云笑时眼角泛起皱纹,说着说着,竟是有一丝湿润:“都过去多久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每天放学,都要跑到海城一中门口去等呢……我和李老师都猜,方宜是不是暗恋哪个男孩子啦?”

方宜也跟着笑,那时年少的她好傻,痴痴地每天站在校门口,望着如潮的人群,只为看郑淮明一眼。

那个穿着深蓝校服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与如今他穿着白大褂满眼笑意朝她走来的模样缓缓重叠,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温热的浪潮。

一旁钻出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拉着邓霁云的手,怯生生地打量着方宜。

“这是我女儿,希希,叫姐姐好。”

郑希乖巧地喊道:“姐姐。”

方宜也笑着蹲下和她打招呼:“你都这么大了,小时候姐姐还抱过你呢。”

“我先生等下还要做检查,我先过去了,哪天再一起叙叙旧。”邓霁云看了一眼手表,转动的时间将她拉回现实,有些担忧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

真实的原因无法说出口,方宜只好真假参半道:“我没事,邓老师,我最近在这里拍一个医疗的纪录片。”

“那就好,那就好……”邓霁云舒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牵着女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二院的六楼住院部走道有些绕,病床的顺序有些并不挨着,方宜走了一圈也没找到58号床,问了一个眼生的护士,对方指了指:“这里右拐再左拐,里头第一间就是。”

方宜道谢,寻着走了过去。

站在病房门口,她的心跳微微加快,一时有些不敢打开这扇门。

郑国廷。这不是一个很罕见,却也算不上多容易重合的姓氏。

这个人会与郑淮明有关吗?还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呢?

没等方宜做好心理准备,病房里却发出一声重物砸地的巨响。紧接着,传来一阵争吵和孩子的哭声。

她赶忙推门而入,只见两只熟悉的饭盒摔在地板上,遍地是饭菜和油污汁水,一片狼藉。

靠门的病床上,一个骨瘦如柴、满脸瘀斑的中年男人愤怒辗转着。他挣扎地想要坐起来,却无济于事,重重地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邓霁云满脸泪痕,跪在地上徒手捡拾饭菜。

看见男人摔倒,她扑上去将他扶起,嘶吼道:“你这是何苦啊,他是你儿子,怎么可能真的不和你配型呢!为什么不能去求他,面子就比你的命都重要吗!”

“我说了……不许你去找他!咳咳——”郑国廷咳得满脸通红。

在其他病人的注视中,邓霁云发丝凌乱,撕心裂肺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希希才多大,你就这么急着去死吗?”

角落里,郑希被父母吓得瑟瑟发抖,哇哇地哭着。

郑国廷挣开妻子的手,艰难地抬手捂住眼睛,将脸埋进被褥,绝望地喃喃着:“没用的……没用的!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方宜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久久无法回神。

这时,两名医护人员推门而入:“郑国廷,58床郑国廷怎么还没上去拍CT啊?家属呢?”

邓霁云压抑下情绪,抹了一把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马上就去!”

她蹲在地上将翻倒的饭菜拿抹布三两下清扫掉,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擦了擦满手油污,抬头才注意到站在后方的方宜。

邓霁云脸上有一瞬的尴尬和难堪,却也没有心力再管,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转眼间,医护已帮忙将郑国廷的床推了出去,邓霁云将郑希从地上拽起来:“希希,别哭了,跟妈妈先上去,好不好?”

可郑希受了惊吓,嚎啕大哭着往角落里缩,就是不肯起来。

“郑希!”邓霁云被逼急了,有些恼怒。

方宜连忙将郑希抱住:“邓老师,您先去忙吧,我带希希到我办公室去玩一会儿,没事的!”

邓霁云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回身追着病床跑去。

病房里还有五个床的病人在休息,方宜将郑希带到走廊上,哄了好一阵,孩子的情绪才平稳下来。她弯腰将郑希抱起来,朝行政楼的办公室走去。

傍晚时分,住院部人流繁多,一走过连廊,到了行政楼就立刻安静下来。

等电梯时,郑希忽然看着墙上的一处海报,目不转睛,小手搂紧了方宜的脖子。

她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只见介绍墙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心外科的简介。郑淮明穿着白大褂的照片和一段文字就挂在最左侧十分醒目的地方。

小孩子的反应最骗不了人,郑希一定对郑淮明有印象。

方宜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希希,你为什么盯着这个医生看?你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