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秋[破镜重圆]

作者:梨花夜雪

郑淮明停薪留职的事,方宜是从金晓秋那听说的。

彼时她正站在乱哄哄的活动现场后台,身穿一袭淡紫礼服,准备上台。

一侧是万人瞩目的露天舞台,主持人洪亮激情的声音响起,掌声不断;一侧是昏暗忙碌的后台,化妆师大喊着谁拿了我的直板夹。

方宜站在这光影的交界处,手机屏幕上的字映入眼帘,一阵夜风刮来,她后知后觉有点冷。

然后她被流程推着上了台,又在掌声的簇拥下走下台阶,服装师赶紧给她披了一件外套。方宜顾不上换下礼服,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给金晓秋打去电话。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沉默了。

如果不去上那台手术,拖延时间的办法有的是,郑淮明或许不会被停职。

可这又像他一贯的作风。

他就是他。

方宜点开他的微信对话框,输入的横杠兀自闪烁。

可这些天郑淮明再未发来哪怕一条挽回的消息,难道他就这样默认他们分手了吗?

如果是这样……

她垂眼,不自觉地绞紧指尖,一想到“分手”两个字,愣神间差点将上台前贴的甲片生生掰断。

那条信息,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

三天后,方宜终于结束连轴转的品牌活动。庆功宴上,她笑意盈盈、推杯换盏,也有几个瞬间被这热闹华丽的氛围所感染。

后半场基本没什么人还留在座位上,都在四处社交,沈望被万弘传媒的人围住,谈笑风生。

万弘传媒近两年发展态势极好,如果有机会合作,对他们是巨大的帮助。

方宜刚端起一杯酒,手机就在这时响起。

看到来电人是“邓霁云”,她有些意外,走出宴会厅,按下接听。

“方宜,你在忙吗?”

邓霁云的声音带着局促。

“没有,邓老师,您说。”

“我之后想带希希回海城,本来说想九月正好跟着新学期读书,但转学一直办不下来……”邓霁云满是惆怅,“你在海城还有没有什么朋友能说得上话?”

方宜算了一下日子,距离开学已经没两周了。

“邓老师,现在办九月开学恐怕很赶了,试试让希希读完这个学期再转过去呢?”

然而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方宜久久难以平静。

原来为了给郑国廷治病,他们在广城的房子早就卖掉了。她没有工作和积蓄,只能回海城投奔亲戚家借住,如今好不容易在海城的教学机构找到一份临时工,又面临了郑希转学的难题。

昔日恩师如此小心翼翼地求助,方宜不免心酸,立马答应下来:“邓老师,你别急,我还有几个同学留在海城,我去想想办法”

邓霁云在电话那头千恩万谢,不知是已经吃过多少闭门羹。

挂掉电话,方宜就立马联系了几个老同学。

但介于邓霁云和郑希的户口和学区问题,得到的答复无一不是很难办、来不及。

方宜叹气,犹豫了很久,还是没给郑淮明发消息。

名义上的继母和妹妹,不怨恨就已经很难得,更别提帮忙了。而且如今他被停职,她也不想这个时候给他添堵。

下周二恰逢初中的朋友结婚,方宜决定亲自回一趟海城,说不定婚礼上老同学见面,能碰上什么转机。

-

飞机落地北川,已是傍晚。

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海城,方宜回云锦嘉园收拾行李,衣物整理到一半,才发现不少应季的衣物还在郑淮明家。

上次从贵山陪他回来,直接打车去的金悦华庭,就连行李箱都没拿走。

尤其是那条她准备穿去参加婚礼的裙子。

平日方宜拍摄工作多,扛着摄像机在外奔波,都是休闲运动装为主,适合正式场合的礼裙本就没几条。

方宜拿出手机,上次两个人的短信还停留在那句“我们结束了”。

她自诩不是个矫情的人,飞快输入一句“你在家吗,我来拿几件衣服”,发出去却是一个红色感叹号。

后知后觉,是自己早把他拉黑了。

方宜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起身去屋里换了身衣服,直接下楼开车往金悦华庭驶去。

既然郑淮明停职了,又在养病,这个时间应该在家吧?

如果不在家更好,她悄悄拿了东西走,还免得见面尴尬。

时间已过八点,夜色如墨。

站在二十一楼门口,方宜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毕竟,他们现在的关系还介于恋爱和分手之间,不清不楚。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抬手敲敲门。

意料之外的,久久没有人回应。

又敲了一次。

依旧寂静。

方宜暗暗松了一口气,利索地输入了密码,推门而入。

一片漆黑,她按下开关,客厅明亮起来。落地窗外是高楼林立、万家灯火。整个房子笼罩在寂静中,入眼单调的白色毫无人气,只有外边车水马龙的隐隐噪声,好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一双深蓝的男士拖鞋摆在门口。

看来郑淮明不在家,方宜关上门,弯腰从鞋柜里找上次穿过的一次性拖鞋。打开鞋柜,却见第一层赫然放着一双浅粉的女士拖鞋,还是崭新的,套着透明塑料包装。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拆开,光脚踩在了木地板上。

即使是夏天,地板也有些凉,方宜哆嗦了一下,往卧室走去。

之前留下的衣物都整整齐齐地挂进了衣柜,她坐在床边叠好收进行李箱,发现有些明显是重新洗过、熨过了,就连衬衫领口都没一个褶子,倒是方便了回海城直接穿。

只是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方宜收拾起来比想象得快,她蹲在空荡荡的客厅地上做最后的整理,心中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正当她起身去桌上倒水时,大门“咔哒”一声响了。

郑淮明推门而入,只见日日思念的女孩就站在餐桌旁,他眨了眨眼,瞳孔中满是掩不住的震惊和欣喜。

连大门都忘记合上,他怔怔地上前几步,无声喊着她的名字。

多日未见,方宜的目光竟一时也舍不得移开。郑淮明一身深灰色衬衫,笔直挺括,衬得他愈发沉稳、清冷。脸色虽不似常人红润,也终于不是煞白的,让人放心了些。

她环顾四周,刚想找手机打字说明来意,郑淮明已经换上拖鞋走过来。

然而,当他迈进客厅,地上的行李箱赫然映入眼帘。箱子开敞着,里面已经填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全是女孩落在这里的东西。

郑淮明愣了一下,那脸上的一点血色霎时褪尽。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已等不及要理清最后一点瓜葛。

极端的悲怆瞬间将他吞噬,流入四肢百骸,胃里被刺激得猛然纠结,剧烈地收缩痉挛起来。连指尖都失去知觉,郑淮明晃了一下,顾不上疼痛,上前一把扳住方宜的肩膀。

方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骨头被捏得生疼,下意识想后退。

察觉到女孩细微的皱眉,郑淮明触电般地卸下手劲。

可一抬眼,方宜就撞进他幽黑的眼眸,是不见底的恐慌和痛苦。她一瞬失去了力气反抗,呆呆地看着他,快要被这漩涡给拽进去。

郑淮明拿出手机,修长的手指缓缓输入。

他比她高两头,又靠得如此近,几乎将她笼在阴影里。方宜敏锐地闻到男人身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再次对上视线,郑淮明竟是唇角微弯,惨然地笑了一下。

【不用这个时候来,我不会纠缠的。】

看着这句莫名的话,方宜微怔,却也顷刻就明白他误会了。

他以为自己专挑了他不在家的时间,可她哪有他那么神通广大,连一个人出门的时间都能算准?

方宜用力地摇摇头,急切地抬手想要用手语沟通。可这时她才恨自己这几天太忙,只在手机上学了个三脚猫功夫,那零零碎碎几个词根本表达不清意思。

只能勉强比划着:我没,不走。

慌乱中也不知道比得对不对。

可郑淮明像是什么也听不进、看不进了,他目光失神,抓着她肩的手缓缓松下,颓然撑住了一旁的餐椅。

肩膀越来越低,他的眼神最终定格在她直接踩在木地板的脚上。

郑淮明抬头,额角冷汗涔涔,用口型说:等一下。

方宜不知他要做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见他回身步伐不稳地走向鞋柜,拿出那双崭新的浅粉拖鞋,撕开包装,弯腰搁在她脚边。

心中酸涩,她环顾四周,忘记了刚刚收拾行李将手机放到何处。

郑淮明又打了一行字:【能再送你一次吗?】

这下方宜彻底快哭了,又气又急,一把将他的手机抢下来。

【我要回海城参加同学婚礼,礼服忘在你家了。】

惨白的屏幕光照亮郑淮明的脸,他怔了怔,过了好几秒才点点头。

方宜垂下眼帘,绕过他朝卧室走去。出来时,手里就是那条浅杏色的礼服裙,材质特殊,压不得,只能最后放进箱子。

郑淮明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她身上,女孩却再不看他,自顾自整理东西。

他自知理亏,默默地回卧室帮她拿东西,蹲在一旁搭手。

可胃里的痉挛还是不停歇,紧绷的身体松驰下来反而更疼得厉害。郑淮明只走了几趟,就有些撑不住了,他扶着沙发坐下,缓了一会儿,从茶几下翻出一个小药瓶。

扭开瓶口,节制地往掌心倒出两颗。

附近没有水,正当他想干咽下去时,只见方宜不作声地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搁在茶几上。她脸上神色还是淡淡的,刚刚的不快却也明显消了些。

郑淮明吃了药,顺势拉她在身旁坐下。

【明天几点的车?】

【八点。】

他在手机上输入了许久,措辞删删改改:

【这么晚了,在这儿休息吧。这里离高铁站近,你明天可以晚一点出发,多休息一会儿。】

此言非虚,云锦嘉园在城北一侧,要比这儿多半个小时车程,天不亮就得起来了。

方宜看着这行字,不说话。

郑淮明急忙又说:【箱子重,我能送送你。】

这句话他打完就后悔了,一个刚出院的人,到底是谁送谁?

郑淮明正懊恼地要把手机收回来,却见方宜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她还有衣服在家里,但面对他牵强的理由,还是心软了一瞬……

再次共处一室,却不是月余前的心情。

收拾好行李,方宜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品牌活动的视频素材,郑淮明笔直地坐在餐桌旁看手机,看似专注,但若真注意屏幕上的内容,就会发现他只是反复滑动着同一条排版通知。

其实品牌方的视频没那么急着筛选,只是若不找点事做,气氛更加尴尬。

两个人已不是能一同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关系,中间好似隔了一条隐形的线,让近在咫尺的人难以相触。

看了一会儿素材,沈望倒是发消息说要紧急剪个视频。

方宜还记得这里没网,刚拿出手机打开热点,郑淮明就抬步走过来。

【家里装了网,密码是八个一,你可以连上。】

方宜打开WiFi,果然一下子搜到了,网速很快。

她指了指屏幕上的密码:【这个密码太简单了,会被别人蹭网。】

郑淮明在身旁坐下,衬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坚实有力的小臂。方宜故作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静脉炎的肿胀已经褪去,只剩一点点红印。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笑,将卷起的袖口放下了。

【那你帮我改一个吧。】

方宜思索了一下,也没推辞,将密码改成了他的工作证后六位。

又问:【晚上你去医院了?】

郑淮明不置可否:【有台临时手术。】

事实上,他确实上手术去了。虽然停职,有些高难度的手术还需要他上台,负责关键部分的操作。

方宜却会错意了,她以为郑淮明不想让她知道停职的事,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继续手上剪视频的动作。

郑淮明几近眷恋地注视着女孩的侧脸,长发微卷,披散在肩头。她目光极为专注,晶莹的瞳孔中映着屏幕的光,睫毛长而密,思考时习惯咬唇,脸颊鼓起一点弧度,显得十分可爱。

心中漾起一阵柔软,让他想拿手指碰一碰。

他的指尖不自觉微缩,再抬眼时,就撞上方宜疑惑的视线。

郑淮明只好起身去洗澡。

浴室响起哗哗的水声,方宜长出了一口气,将电脑搁到茶几上,往沙(DnRV)发上一靠。她庆幸自己没戴智能手表,不然刚刚一定会发出心率过高的提示。

那个男人似乎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灼热,以为她感觉不到。

可事实上,刚刚她紧张得点鼠标的手都僵了,连按好几下都没点上播放键。

这时,笔记本电脑响了一声,发出电量预警。

视频还有一点没剪完,方宜翻出充电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想找一个插座。客厅的插座都离茶几很远,她试了一下主卧的,由于没有插线板,也够不着桌面。

她头痛,郑淮明这间房子看起来装修得很高级,实际用起来都不合理。

好在次卧也有一个小书桌,上面空空如也。

自从上次陪郑淮明回北川,两人都是同床共枕,这是方宜第一次走进次卧。

面积比主卧略小,只有一张被床笠罩住的单人床。长时间没有使用,打开门有股淡淡灰尘的气息。

方宜找到一个能连上的插座,没多想就坐下开始剪辑。

她进入工作状态很快,全神贯注,连浴室的水声何时停了都没注意到。

终于,将打包好的视频传到了工作群,方宜刚合上电脑,就听到背后的脚步声。

郑淮明刚洗完澡,换上了深灰的休闲服,头发还湿漉漉的,几滴水浸湿了领口。他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手里似乎拿着一叠衣服。

直到他绕过她,弯腰将手中布料展开,方宜才发现,那是一套崭新的床单和被套。

男人身上掠过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似乎是某种清冽的味道,潮湿的、温热的,蹭过她的鼻尖,在心头微微漾起波澜。

方宜怔怔地看着,郑淮明神色平稳,慢条斯理将床单换上,动作轻柔利落,每个边角都压好抚平。

什么意思?

半晌,方宜才反应过来,郑淮明这是今晚要和她分房睡。

或许是她主动坐进次卧,让他误解了含义。

郑淮明动作未停,又去卧室拿来一床被子,搁在床头。

见他做得如此主动、周全,方宜张了张嘴,话语哽在喉头,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凝滞、堵塞的气愤。

明明她已经心软了不少,甚至今夜同意了留在这里过夜……

郑淮明这又是在做什么?

说爱的也是他,如今半句挽留都没有的也是他!

女孩扶在电脑上的直接微微颤抖,呼吸有些急促。

郑淮明似乎没有意识到方宜微妙的愤怒,起身走过来,缓缓打下一行字。

【主卧的床软一些,你睡主卧吧。】

他的目光清澈、温柔,仿佛真是在为她着想。身子前倾,宽大的睡衣领口稍稍下滑,露出右侧脖颈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细细牙印。

方宜抬头注视着他,眉眼不展,没有说话。

郑淮明低头时,发丝上的水珠滴落在她的手背,凉丝丝的。方宜抬手将水抹去,却也不接他的手机。

一气氛陷入僵局,郑淮明垂眼思索了一瞬,眸光中似有半分失落。

【主卧的床单和被套我会换的。】

“滋啦”一声,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方宜陡然站起来,两个人本就挨得极近,差点撞到他的肩膀。

郑淮明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

然而,方宜丝毫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气息急促,带着隐隐的怒意,伸手一把攥住郑淮明的衣领,借力往下拽去。男人全然没有防备,被扯得一个踉跄。

下一秒,方宜直接抬头吻了上去。

没有任何柔情甜蜜,她胡乱亲吻着郑淮明微凉的薄唇,横冲直撞地索取他断成几截的呼吸。

少时接吻过太多次,方宜无比熟悉他的气息,手臂愈发收紧,像要将胸口的气息全部压榨殆尽。

唇齿交缠,磕磕绊绊,却炽烈如火焰。

方宜想,她是爱他的,已经爱到了骨髓里。可这深深的爱又像肥沃的土壤,浇灌了太多泪水和煎熬,让怨恨、不甘盘根错节……

什么换床单、分房睡?他连挽留都不想尝试,已经默认分手了么!

那又为何做出那些暧昧关心的举动!

愤恨在胸腔不断涌动,对准那唇间最柔软的地方,方宜狠心用力咬下去,牙关闭合,只感到郑淮明猛然一颤,两个人嘴中瞬间尽是浓浓的血腥味蔓延。

她狠狠地推开他,目光再未停留一刻,转身摔门而去。

寂静的房间里,只余郑淮明伫立原地。嘴唇内侧被咬得鲜血淋漓,翻开的伤口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泛起刺痛,是方宜留下最后的痕迹。

男人漆黑的眼眸中,尽是无底的痛苦与悲怆。

几秒后,客厅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大门“砰”的一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