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方宜回贵山为拍摄工作收尾,郑淮明真的再没有来找过她,甚至连信息都没有一条。
那句“我们结束了”再没有后续,她原本怕郑淮明死缠烂打来挽回,可这些天他真的毫无音讯、乖乖听话,她心里却总堵着一口莫名的情绪,上不去、也下不来。
好几次夜里做噩梦,方宜都梦到那晚郑淮明软倒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冷汗淋漓、不省人事,浅蓝的衬衣全被鲜血染湿,怀里的温度随着血液流逝越来越冰凉……
她连架都架不住他高大脱力的身子,一边哭得哆哆嗦嗦,一边拼了命地喊人。伸手尝试去够那被她摔碎屏幕的手机,可她一旦往前探身,靠在肩头的男人就往下栽去,怎么都扶不住……
午夜梦回,方宜时常惊醒,那样的绝望与心碎勒住喉咙,久久不散。她只能喘息着坐在无边的漆黑中,徒然抹去眼角的潮湿。
贵山医院那边,一开始方宜是请了护工的,可住院办的周医生几次传来消息,说郑淮明很抵触被陌生人照顾。
她了解他的脾气,没再坚持,只是拜托周医生多多照顾。
每次方宜打电话过去,周医生不是说恢复得不错,就是说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但直到她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才发现情况大相径庭。
一大早在贵山结束第二期素材补拍,得了一天休息,方宜坐车赶到市里时已是午后。夏末山里天气多变,下了一场零星小雨,天色阴沉沉的。
医院路口站着一个卖花的老伯,推着一辆三轮车,依旧在雨中坚持。那满车鲜艳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为雨幕增添了几分盎然生机。方宜不免想起那惨白、灰蒙蒙的病房,下意识走上前去。
“小姑娘,是去看望病人吧?这几束康乃馨长得可漂亮,今早刚摘的!”老伯热情推荐道。
康乃馨淡粉,温馨、雅致。
可方宜的目光被那最后一束郁金香所吸引。那红色的花瓣瑰丽、热烈,如同一只只生动飞舞的蝴蝶,在雨珠中更显娇艳,充满了生机与力量……
抱着一束红色的郁金香走进住院部,这一抹红与医院的灰暗对比强烈,一路上都有护士和家属侧目。方宜也不禁耳垂微红,脚步加快,心里是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然而,还未走到病房,就看到一名护士匆匆跑来,朝值班室里喊道:“周医生,三床再加一针西咪替丁,挂点葡萄糖吧,再这样吐下去不行啊!”
周医生从屋里大步走出来,迎面撞见方宜,他神色一愣,欲言又止。
她胸口“咯噔”一声,再顾不上寒暄,朝病房跑去。
病房开敞着,只见男人背对着门,正伏在病床边吐得厉害,清瘦的身体漱漱发抖,好几次快要栽倒下去。
方宜心中一颤,将那郁金香随手扔在桌边,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昏沉间,郑淮明感觉到熟悉的的气息靠近,不可置信地抬眼,触上了女孩的侧脸。她发丝上还沾有晶莹的水珠,一双翦水秋瞳担忧地注视着他,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听不见声音。
怕她担心,他本能地掩饰狼狈,抬手捂住嘴、撑起身坐直。骨节分明的手死死紧攥病床的栏杆,整个人靠在上面,却依旧压抑不住呕逆的冲动,弓起的脊背不停颤抖,什么都吐不出来。
方宜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揽过郑淮明的肩膀,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没想到她只是碰到他的手臂,就明显感到怀中的人痛得一抖,呼吸明显一滞。
这时,周医生终于拿药冲进病房,他动作熟练地卷起郑淮明右臂的袖口,才刚露出一截露出手臂,方宜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暗红色的血管在他青白的小臂内侧蔓延,根根分明突起,皮肤几处鼓胀肿起,泛着不正常深紫,触目惊心。
周医生拿着注射器,愣是找不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扎针。他面色凝重,犹豫了一下还是狠心将药推了进去。
缓了几分钟,止吐镇痛的药水起了作用,郑淮明无力地靠在床头。他脸色苍白,眼睫湿淋淋的,陷在枕头间,不愿躺下,执意将病床摇起来坐直。
他抬不起手,视线始终追随着女孩的脸,用嘴型说道:你怎么来了。
方宜没有回答,垂眼上前轻轻拉起他的手臂。郑淮明不想让她再看,试图挣扎,但力气到底抵不过她。
皮肤像是一层透明的薄膜,露出里边异常肿起的血管。她指尖滞在空中,连碰一下的都不敢。方宜偏过头问周医生:“这是怎么了?过敏了吗?”
年轻的男医生看向郑淮明,表情犹豫,似乎在征询他的同意。
方宜眉头紧锁:“你实话告诉我。”
“静脉炎,好几天了,有些药刺激性大,又输得太多……”周医生感受到病床上男人微凌的目光,连忙劝道,“你别太担心,等停药了会一些缓解的。”
可他再如何避重就轻,方宜自诩不是傻子,看一眼也知道血管肿成这样会多疼,更别提还有源源不断的药输进去,恐怕比刀在肉上刮好不了多少。
她眼眶顿时红了,强压内心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问道:
“这就是……恢复得很好、一切正常?”
雨越来越大,窗子未关严,雨丝斜斜地打进来,潮湿了窗台。
周医生支支吾吾了半天,急得满头是汗,说不出个所以然。空气一时陷入凝滞,郑淮明摇摇头,艰难抬起肿痛的手臂,指尖轻摆,示意他先出去。
周医生如释重负,赶忙离开,不忘带上门。
病房门轻轻合上,方宜有些泄气地走到一旁坐下,全程没有再看郑淮明一眼。她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竟无意中为难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医生。
面对一个北川上级医院的领导,郑淮明有意隐瞒,周医生又哪有说实话的余地?
方宜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那束漂亮的红色郁金香散乱在桌台,好几片花瓣都被压得没了形状,不复娇艳亮丽。
她忽然想起不知何时看过的一句话。
大红色的郁金香,象征着真挚的爱情。
方宜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起身将花拿了出去。
这时郑淮明才注意到那束被忽视的花,攥在她纤细的五指中,似是要扔掉。
他急切地想解释些什么,比如山里那么远、她工作那么忙,他不想徒增她担心;比如这些天他努力恢复、哪怕痛昏过去都没敢压一下未愈合的刀口;比如他心里有数,静脉炎只是急性无菌炎症……
可郑淮明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手臂也难以抬起,连去够一下手机都没办法。他忽然无比厌弃自己这副糟糕的身体,除了是负担、累赘,一无是处。
眼睁睁地看着方宜转身离开病房,郑淮明徒然地闭上了眼睛,陷入昏黑。
雨声隆隆,明亮的值班室里,桌上摆着几袋热咖啡和点心。
方宜客气地递给周医生一杯,又分给一起值班的护士,婉言为刚才的质问道歉,感谢他和住院部的护士这些天的多加照顾。
一番话说得诚恳,倒是周医生不好意思极了,连连摆手。
周医生只有约莫二十七八岁,性格稍有腼腆青涩,工作却是一丝不苟。他拿出这几天住院的简答报告,一一耐心给方宜解释分析。
几个年轻的护士小声讨论着,不乏唏嘘感叹。
从值班室走出来,方宜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站在昏暗的走廊上,遥遥望着尽头的雨幕,那雨仿佛要将天地都洗刷干净。
他们说,郑淮明几乎是见过最听话的病人,哪怕是吃一口东西会反复吐到胃痉挛,也会为了养好身体一餐不落。每顿饭后都折磨到虚脱,可下一顿还会毫不犹豫地咽下去,直到今天早上才刚能喝进一点请粥。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多的是怕难受不愿输药吃饭的,又吵又闹,甚至会折腾家属和医护。
刚缝合完那阵,郑淮明夜里经常高烧,消炎药输了刺激胃,不输又烧得厉害,每次他都平静地伸手扎针,后半夜却蜷缩在被子里闷头痛昏过去,幸好被值班护士发现。
后来引发静脉炎,输液就更为痛苦,护士说她见过静脉炎痛到哀嚎、将病床都掀翻了的。可郑淮明就从没皱过一下眉头,只硬忍着,生生把白床单都拽破了。
听完这些,方宜感觉有一双手快要将她心脏给抓碎了,小小的值班室闷得不透气,快要窒息。她只好找借口起身离开,直到走廊的雨丝打在脸上,才稍稍透出一口气。
这就是他让她知道的——恢复得很好,一切正常顺利。
方宜用力地抓了抓头发,深呼吸了几下,仍然没法将胸口的郁闷排出体外。
不知站了多久,心情才终于稍稍平复。经过值班室时,她脚步微顿,敲门轻声问道:
“请问你们这儿有花瓶吗……或者硬一点的饮料瓶?”
回到病房时,郑淮明已经睡着了。或许是镇定药物的作用,他睡得很沉,苍白的脸陷在枕头中,呼吸难得平稳。
眉骨英挺修长,却微微皱着,输着液的手也不自主地用力紧攥。
方宜听周医生说,冰敷能镇痛消肿,虽然没法根治,也能好受一点。
她去要了两个冰袋,坐在床边,翻过郑淮明没输液的那只手臂,用冰袋给他敷着。
那平日里线条分明、结实有力的小臂上,脉络暗红发烫,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随着心跳泵血的频率,甚至能感觉到血管在肿胀着。
那一滴、一滴药水顺着血管流进身体,方宜不敢想这会有多痛,不自觉吸了吸鼻子。
冰袋有重量,如果彻底放在手臂上,会压迫血管。方宜就抬手悬空着,让冰袋轻轻落在皮肤上,每隔十分钟下移一点儿,周而复始。
那冰块冒着寒气,没一会儿,即使是夏天,手指也冻得通红。可她始终没有放下,一只手冷得没知觉了,就换一只手……
雨势是傍晚才转小的,郑淮明醒来时,窗半合,只余下绵绵细雨,听不到雨声。他艰难地从昏沉中睁眼,后知后觉不是没有雨声,而是自己听不见。
病房里冷冷清清的,门紧闭着,方宜已经走了。
不知是又离开了,还是当时就没再回来。
时钟已经走过了五点,又快到了晚饭的时间,郑淮明徒然地闭了闭眼。无非又是咽下去,再吐到大汗淋漓,他多想跳过这些步骤,直接昏死过去作数。
然而,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手臂的剧痛却罕见地没有如影随形。
内侧皮肤冷冰冰的,没有平日灼热的肿胀感,只余一点闷痛。郑淮明偏过头,只见输液管里,药水仍在一滴、一滴地落下。
余光中,一抹红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看清时,心头猛地一颤。
窗台上,鲜艳的红色郁金香悄然绽放,随微风细雨摇曳。翠绿的枝叶间,那色彩是那样鲜明而生机勃勃,点亮了这灰白暗淡的病房。
那简易的花瓶是由矿泉水瓶做的,边缘坑坑洼洼,却明显很认真地一修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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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郑淮明一周后出院回到北川,他都没有再见到方宜。
他旁敲侧击问了周思衡,周思衡又去拐弯抹角地跟金晓秋打听。金晓秋哪里好骗,一听就暴跳如雷,说这辈子都别想再从她这里得到方宜的消息。
可到了晚上,她又看似不经意地转发了一条推送到朋友圈。
方宜团队拍摄的珠宝宣传片一经发出就大受好评,甚至登上了视频头条,热度暴增。品牌方借势推广,临时一连在各个城市多加了不少场线下活动。
言外之意,方宜是因为品牌活动在外出差。
郑淮明这才稍稍安心,他拒绝了转院的提议,开了药回家休养。
一进家门,扑面而来是许久没有人住的灰尘气息。茶几上还搁着一册薄薄的说明书,那是月余前方宜还在这里时,想要看网络电视频道,他翻出来研究的。
说明书还开敞着,曾经的温馨和亲昵历历在目,如今明亮的客厅里却只剩空旷和寂寥。
郑淮明深深陷入沙发,一时没有一点力气站起来。过了好久,他才摸出手机,找到安装无线网络的申报网址,填入信息,预约了上门安装。
刚申请完成,网页转跳,李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按掉,还没来得及回一条短信,电话又一次打了进来。
李栩向来礼貌,断没有被按掉电话还重复打的先例,郑淮明直觉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只见不到几十秒后,李栩和院领导的短信就接连发了进来——
一名患有先心病的年轻患者在移植前夕突发心衰,需要提前进行心脏移植。情况非常危急,但现在整个二院只有郑淮明有手术经验,急需他上台。
郑淮明按下屏幕,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这一刻,无数念头涌入脑海。
一旦他上手术台,失声的事就无法再掩盖,停职无可避免。
而他名义上还在交流期,完全有拒绝的权利。或许再拖延一些日子,身体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郑淮明的背影只停顿了一秒,就大步开门离去。
隔日清晨六点,手术成功,患者被推入重症监护室观察。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二院沸沸扬扬。有同情、有担忧、有好奇,更不乏看热闹者七嘴八舌,和嫉妒者幸灾乐祸。
不到两天,院办就已经做出了公示处理:
心外科科主任郑淮明停薪留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