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秋[破镜重圆]

作者:梨花夜雪

【往事篇】

一四年六月。

阳光明媚,春末的图卢兹洋溢着热情的金色,为欧式红砖墙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图书馆掩在郁郁葱葱的树间,半敞的铁窗上爬满了风情的紫藤花。正是午后时光,在这国际化的校园里,一切都美好闲适。

各色学生三三两两经过,远处几个穿着篮球衣的男孩肩搭背,来往单车不断穿梭,时不时响起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从机场坐公共交通三番转站,郑淮明凭着生疏的法语问路,一上午过去,连艺术学院的大楼都没有找到。

而此时,上午课程结束,恰逢午休时间,道路上学生越来越多。

自然随性的法国女孩穿着连衣裙,双眼碧蓝有神;北欧男生高大白皙,鼻梁尤为高挺立体,气质内敛;印度留学生一身艳丽的民族服饰,棕黑色的脸上充满热情与活力;年长的教授笑容亲切,在学生堆中谈笑风生……

只有他是格格不入的。

来之前,一想到能再次见到她,喜悦冲淡了郑淮明心中的不安和情怯。

他终于摆脱了失声的困扰,并且突出重围、顺利考进了北川市顶尖的二院。

这里工资不菲,福利待遇好,加上各种伙食、交通、夜班、项目的补助津贴,又是跟着知名教授学习,不出意外他未来的收入更会十分可观。

他终于……有能力给她一个有保障的、踏实的未来。

任何方法,只要求得她的原谅,尊严、脸面都可以不要,哪怕是从心口生剜一块肉下来,他都愿意做。

可飞跃万里,从巴黎转机,一路见识到这个广阔世界的真正样貌。

那些周围人津津乐道的所谓稳定待遇、福利津贴,简直是渺小到无法言喻。

真正站在图卢兹校园里的这一刻,郑淮明彻底失了神。

对于一个靠勤工俭学挣学费,过去二十多年从未出过国门的穷学生来说,眼前的一切无非是巨大的冲击。

不断有人和郑淮明擦肩而过,这张英俊而苍白的亚洲面孔上,流露着几分茫然。

长途飞机近二十个小时,他始终激动得吃不下、睡不着,直到轮子落地的那一瞬间,指尖都在轻轻发着抖。

出了机场他也没有休息片刻,换了身衣服就直奔这里。

情绪翻涌,加之奔波太过劳累,刺眼的阳光照射下,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响起,霎时穿透了他脆弱的耳膜。

郑淮明脚下都是虚的,踉跄了一下,扶住路边的邮筒。

低头忍耐了许久,耳畔才渐渐恢复正常。

在盛文荣那针灸和药物治疗了几个月,失声的状况已经基本消失,可阵发性的疼痛仍屡次发生。

“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见他脸色太差,一位路过的男学生上前关心。

“谢谢……”郑淮明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

等人走后,他找到一处长椅坐下,拿出手机。

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无疑大海捞针——法国大学不配备学生宿舍,都是学生自己在外租房住,他连能去哪里等都不知道。

之前郑淮明主动为学校国际交流部沈老师帮忙,在搭建在法留学生信息库时,认识的一个加拿大华裔里奥。

里奥恰好与她在同一个班级。

电话即将拨出去,手指却又轻颤着悬在了空中……

郑淮明这次来法国,从办签证、调休假开始,足足花费了几个月,绝不是冲动。

可直到出行前一天,他都没有列一条计划,订一家酒店,甚至没有提前联系里奥……

又或者说,是不敢。

这种剧烈的情怯就像一张巨大的蛛丝网,将他牢牢包裹,窒息到无法动弹,哪怕一点点波澜都能将他完全击碎。

郑淮明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按下了通话。

对面很快接了起来:

“嗨,郑,电话怎么显示的是法国?你来法国了?”

里奥是一个十分活泼外向的小伙子,从小在加拿大上学,中文不太好,却很乐于尝试。

郑淮明含糊其辞:“对,我在图卢兹。”

里奥热情似火:“你待几天?是来出差,还是来玩?一个人吗,我带你去旅旅游?”

“我和我朋友在一起,只路过待一天,就不麻烦你了。”他无心闲聊,托词道,“最近要写一个报道,沈老师叫我……找一个学生……”

“方宜……你认识吗?是不是在你们班?”

自从分手,她的名字成了所有人的禁忌。

唇齿相碰,久违地再次念出这两个字,郑淮明心尖不由一抖。

“噢,认识啊!一个很可爱的中国女孩!”里奥说,“你找她?你没有她的电话吗,我给你?”

“谢谢,她……她怎么样?”郑淮明改口,“我的意思是,她适合做交流生的报道人物吗?”

这番话实则漏洞百出,好在里奥中文不佳,听得一知半解。

“当然适合!她是交流生里唯一一个考上研究生的,这可太厉害了!她还拿了一个学校的奖,我们古板的老头都愿意把她留到工作室里!”

里奥哈哈大笑,开玩笑道:

“而且她很漂亮,充满东方气质的……怎么说——美人?好多男生追她!拍照片完全可以当做报道的封面!”

郑淮明怔怔地听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光斑不断闪烁。

电话那头背景有些嘈杂:

“对了,我们刚刚下课不久!你去艺术楼那个方向,说不定还能碰到她。”

挂掉电话,四周的所有风声、鸟鸣、谈笑都成了虚无。

明明是六月春末,正午的阳光直射,郑淮明却无端感到寒意,从心脏跳动的地方辐射开来,流进每一根血管。

她考取了研究生?准备留在导师的工作室?

时间的流逝失去知觉,他呆呆望着来来往往的学生。面前似乎是通向食堂或校门的主干道,络绎不绝的人流经过。

突然,人群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刹那抓住了郑淮明的视线。

明明只是一闪而过,冥冥之中,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又或者,是上天想要惩罚他过去的错误。

斑驳的绿荫下,栗色的长卷发随风飘动,海藻般蓬松地落在肩头。

上身是亮粉的修身短袖,两侧细了蝴蝶结,勾勒出纤瘦流畅的腰线;一条卡其色高腰短裙,露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简直不像从前那个羞涩的小城女孩了,在南法风情的渲染下,气质蜕变得时尚自信、落落大方,完全融入了这座城市。

而与她并肩而行的,是一个高大健硕、金发碧眼的法国男生。

两个人说着什么,她笑得十分开心。

方宜没有背包,手里只拿了手机和饮料,而法国男生背着一个牛仔布书包,手中还提一只沉甸甸的手拎袋。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万分登对。

眼看他们快要消失在视线里,郑淮明做了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他完全没有思考地站了起来,如幽灵一般的,隐在人流中远远跟在身后……

他这辈子都没有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

她扭开汽水喝,偏过头对着那个男生笑,走路时漫天金色的阳光落下来,美好得宛如一副不真实的画卷。

整整一年,郑淮明没有见过她鲜活的样子,即使心口疼得几近痉挛,依旧不舍得移开片刻目光……

走了一会儿,他们走向一家校内的汉堡店。

正是午饭时间,店内已经坐满了,很多学生坐在店门口搭的凉棚和长椅上,或者三三两两地站着一边吃、一边聊天。

方宜接下法国男生手中的背包,坐在一处长椅上占位。

几分钟后,男生端着两套汉堡和冰可乐出来,杯壁上挂满了冷凝水,他还细心地帮她垫上一张纸巾。

郑淮明隐在对面一楼的窗户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说笑。

这个角度,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清她的正脸……

那汉堡很大,方宜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两颊鼓鼓的,吃得很香。来法将近一年,她好像瘦了一点,袖口露出的小臂盈盈一握,叠戴着几条色彩鲜艳的玻璃手串,衬得手腕更加白皙、纤细。

她剪了很可爱的齐刘海,睫毛长长,眼睛还像以前那样灵动、清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用明眸皓齿来形容最是恰当……

只可惜,不是对他。

以后……或许也不会是他了。

方宜整个人都沉浸在美好的阳光中,而他藏在屋檐的阴影里,自虐般地看着,直到嘴里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

他已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却连痛都感觉不到。

那个善良坚韧的女孩曾受尽了辛苦,终于从一个南方的小县城,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这里,见到了更绚丽的世界,拥有了更大的舞台。

考取研究生,留在南法工作,和一个旗鼓相当的男人组成幸福的家庭,就此完全改变人生的命运……

他已经用分手将她深深伤了一次,又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纠缠?

十分钟后,方宜吃完午餐,和法国男生一起朝更远的方向走去,倩丽的背影渐渐消失,可郑淮明已经没有了再追上去的力气。

不知站了多久,或许是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汉堡店人越来越少。

他走上前,买了一份与她相同的汉堡套餐,缓缓在她刚刚坐过的长椅上坐下。

烤得滋滋冒油的牛肉饼,夹在柔软的燕麦面包里,西红柿、洋葱、芝士,散发着浓郁的黄油香气。

可乐里漂浮着剔透的冰块,在烈日下是最清凉舒爽的饮品。

郑淮明机械地咬着,所有食物都尝不出一点味道,囫囵地吞下去。充满气泡的冰可乐从喉头涌入,和油腻的肉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坠进胃里。

只吃了不到一半,已经难以再下咽。

可他还是麻木地咀嚼,将所有东西吃干净。

她吃得那么开心,应该很好吃吧……

阳光、草地、白鸽、美食,这么温暖的画面,他为什么感觉不到分毫?

郑淮明闭上眼睛,想尝试着体会刚刚她笑起来的感受。

然而下一秒,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就从食管冲上来,他瞬间脸色煞白,死死捂住嘴,弓下了脊背。

他想忍耐,可锥心的疼痛蔓延开来,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开,全部涌向喉咙。

跌跌撞撞地找到洗手间,郑淮明扑在水池上,吐得撕心裂肺。

他从来没有这般剧烈的呕吐过,即使胃里已经空空荡荡,仍在惯性地干呕,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站都站不住……

过了足足十几分钟,郑淮明喘着粗气,捧了一把冷水将脸洗净。

他撑着水池抬起头,只见镜子里的那张脸挂着水珠,惨白如厉鬼……

-

接下来的三天,郑淮明整日呆呆坐在校园里,从白天到深夜。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离她远一点,结束一切徒增纠缠的可能……但情感上,他又无比渴望再见她一面,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念。

不吃不喝不睡。

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丝侥幸,若是这样直接昏倒在街上,学校会不会去询问中国留学生他的身份?又会不会恰好让她知晓?

……

只可惜,或许上天都不愿再给他这个机会。

郑淮明再也没能遇到过她。

无数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是她。

第五天,假期结束,郑淮明一个人回国。

一上飞机,他靠进椅背闭上眼,就回想起阳光洒在她身上的样子,她笑着的脸,她穿着卡其色短裙靓丽的背影……

还记得大二那年秋天,漫天是金黄的落叶,随风飘落,铺满整条小径。

每周的例会后,那个青涩的小姑娘将他叫到行政楼外,还没说话,先红了眼。

她乌黑长发乖顺地搭在胸前,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颤抖:

“学长,对不起……最近那些谣言给你添麻烦了……”

很多人都在传,大众男神谈恋爱了,还是和一个默默无闻的本科小学妹。

她眼睛里水汪汪的,内疚和歉意中,隐隐有一丝委屈:

“但真不是我传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可能做这种事……”

之前不是没发生过,有女孩利用大众舆论和谣言,试图拉近他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却被他用三言两语就扼住了风头。

一阵秋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学长,我一定会去澄清的!”

明明满眼都是爱慕,却低着头,倔强又认真地承诺着。

郑淮明伫立着,见她如此可怜的模样,最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他,竟第一次有些无措和心疼。

“没关系的,不用澄清。”

他注视着她惊讶的、水光闪动的双眸,轻声说:

“我……我确实喜欢你。”

“本来想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比如后天的音乐晚会结束……”他笑了,心早已融化成一片温润的海洋,“现在……我可以提前说吗?”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

空气稀薄的万里高空之上,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机舱的含氧量仍略低于地面,郑淮明陷在座椅中昏昏沉沉,拒绝了所有餐食。

空姐询问他是否需要常用药或帮助。

他竭力微笑了一下,摇摇头。

五分钟后,空姐拿来一条毯子。这一次,他接受了。

浑身确实冷得厉害,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颤栗……他半阖着双眼,放任自己被卷入一个又一个混沌的漩涡,却始终逃不开一轮轮回忆的折磨。

“我去不去法国没关系的,你刚进医院肯定很忙,我就去一家清闲一点的翻译所好了,还能多顾家一点……”

清浅的月光落进她单纯清澈的眼眸。

“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而且去法国很花钱的,你刚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资,我不想你太辛苦了……我就是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

……

再次醒来时,是空姐提醒他飞机即将降落,请调整座椅高度。

郑淮明歉意地起身,去拉动手柄。

眼前一阵阵眩晕,手心是滚烫的,像抽了骨头一样发麻。他扳了两次,竟都没有拉动,第三次椅背才“嘎吱”一声回弹。

椅背撞在背上,力度不大,却如同整个胸腔都被震碎,让他一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郑淮明知道自己在发高烧,下飞机后,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医院宿舍,掰出两粒退烧药吃下,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几天不进滴水的胃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他一夜吐了三回,最后连弯曲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伏在床边干呕。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他却挺拔整洁地站在了诊室门口。

——好像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郑淮明重新回到岗位,再正常不过地值班、写病历、观摩手术、熬夜练习,一周后的小考仍是同期中的第一名。

无论是哭喊打滚的小孩,还是一夜按十几次呼叫铃的病人、扬言要投诉到上级的家属,他都耐心、细致,全部处理得妥妥当当。

哪怕被无理取闹的家属扯着白大褂推搡踉跄,连同事都看不下去要上去理论,郑淮明依旧能慢条斯理地整理歪斜的衣领,挂上温和的笑容继续劝导。

可没有人知道,他光鲜的外表下,已经从心脏烂到了肺腑,朝四肢蔓延开来。

那只汉堡,明明她吃得那样津津有味。

可自从那天起,他就难以再吃下什么东西……

胃是情绪器官,他能竭力维持住表面的完美外壳,却没法阻止痛苦与无力将身体一点、一点腐蚀殆尽。

但凡是带一点油星的食物都吐得一干二净,哪怕闻到就会反胃,唯独能咽下一点干面包和饼干。

不到三周,郑淮明就削瘦得明显,连宽大的白大褂都遮掩不住。

中午下了门诊,见他顶着一张比纸都白的脸色,将撕开的切片面包放进嘴里,周思衡彻底坐不住了,上前抢了下来。

“今天午休不是长吗,去食堂吃吧!”

郑淮明从法国回来以后,情绪明显不对劲,周思衡知道他心思深,连一个字都不敢问。

“早上吃得晚,我不饿,你们去吧。”

“你骗谁呢,我听老李说了,你们早上不到七点就去观摩心脏搭桥了!”周思衡强拉着他,“走吧,金晓秋刚准了我二百块钱,今天我请客,你随便吃,别跟我客气!”

这时,其他同事也推开门来喊他们吃饭。

郑淮明知道他担心自己,不想拂了兄弟的好意,勉强笑了笑起身。

此时正是饭点,但医院里每天能按时吃饭的医护少之又少,偌大的食堂里人还不算太多。

几个人围坐一张长桌,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郑淮明面前的餐盘里,装了三小份清淡的家常菜:白切鸡,青椒土豆丝,和一份炒青菜。

他不愿被同事们发现异常,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一口、一口艰难地强迫自己咽下去。

突然,话题不知怎么的,扯到了他身上。

“昨天夏主任女儿送来的那个红丝绒蛋糕,也太好吃了,我回去在网上一搜,可老贵了!”同事远远越过桌子朝这边道,“哎,老郑,你真不考虑一下吗?我们谁看不出来,人家天天往咱这里跑,就是冲着你来的啊……”

周思衡心一紧,连忙抢声道:

“哎哎哎,人家说不定是暗恋我呢?红丝绒给我分了两块!”

“得了吧你,趁晓秋不在就嘴贫,看她等会来收拾你。”大家笑,“那蛋糕是切坏了才给你的!”

突然,一旁三号窗口的师傅吆喝道:“上新菜了,糖醋小排、清蒸鲈鱼、地三鲜、桂花糖藕!”

有两个同事端盘去加了热气腾腾的糖醋小排。

周思衡也去了,回来时,除了份排骨,餐盘里还有一份单独小盒装的桂花糖藕。

“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你多吃点,吃不完拿回去吃!”

郑淮明愣住了,目光落在那裹了蜂蜜的糖藕上。

他生涩道:“谢谢……”

身旁同事打趣:“老周,你是不是偏心,我怎么没有啊?”

“就是,人家也要!”

周思衡笑着回击:“你还好意思吃吗?昨天不是说这个月刚胖了三两半?!”

郑淮明脸上挂着一丝空洞的微笑,执着的筷子指尖用力到发白,久久没有动。

聊天、笑闹的声音就在耳边,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爱吃桂花糖藕的人,不是他。

她喜好甜食,每逢夏季,大学食堂推出时令菜,最爱的就是这道桂花糖藕。

可那一份有七八片,她吃多了又嫌腻,便时常纠结要不要买。

于是,他骗她自己爱吃,每次都会拿上一份,待她吃够,再将剩下的解决。

久而久之,在所有人眼中,喜欢桂花糖藕的人成了他……

-

深夜,郑淮明回到办公室已是凌晨两点,那盒打包的桂花糖藕仍搁在桌上。

他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伸手将透明的塑料盒打开。

蜂蜜的甜味扑面而来,那小小的盒子里,盛着一小段塞着糯米的饱满藕节,被均匀地切成薄薄六片。桂花碎如星子点缀,蜂蜜酱晶莹透亮,沁润每一粒米。

和记忆里是一个模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和同事们一起吃的午饭早就吐干净,十几个小时未进食的胃空荡荡的,被胃酸腐蚀得有些不适。

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窗帘没有拉,映着对面急诊大楼彻夜明亮的灯光。

郑淮明找出筷子,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藕片浸泡太久,已经绵了,软软的糯米裹满蜂蜜。

是甜的……

这些日子食不知味,这一刻,他竟久违地尝出了甜的滋味。

记忆里,是她撒娇的笑容:

“最后一块你吃!好吧……那你吃一口嘛……”

“甜不甜?我说的吧,就要拿蜂蜜最多的一份!”

郑淮明低垂着头,鸦羽般的眼睫轻颤,几乎拿不住筷子。

一片接着一片,这种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亲密无间,品到了那一丝甜。

冰凉的糯米顺着食管划进胃里,沉甸甸地往下坠。

频繁呕吐、厌食,脆弱的器官已经很难接受这样沉重的食物。可他不愿停下,断断续续地慢慢吞咽着,将所有桂花糖藕都吃了下去。

咽下最后一口,郑淮明几乎难以支撑,整个人伏在办公室上发抖。

胃里又胀又疼,向上顶着心脏,杂乱的跳动声快从嘴里冲出来……

他试图轻揉,可指尖刚一触上那团凸起,就疼得几近窒息。

再也不敢去触碰,只能生生挺着。他将额头埋进臂弯,清晰地感受到那疼痛在肆虐,甚至生出一股无端的留恋。

那是她留下的痕迹……

剧烈的反胃感涌上心头,郑淮明脊背猛地弓下去,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

唯一的念想,他不甘就这样吐掉……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难受到目光涣散,另一只手抵住胸口,无力地按揉着。

但身体却不愿遂他的意,胃在本能地反抗着、抽动着,想将无法消化的食物挤出去。

不要……

不行……

冷汗顺着脸侧流下来,郑淮明抵着桌面太过用力,电脑椅的滑轮往后滚去——整个人瞬间失了支撑,重重地摔向地板。

疼。

砸在冷硬的地面上,五脏六腑仿佛刹那移位,昏天黑地,失去了呼吸的力气。

这一刻,他疼得恨不得死去。

剩着一点蜂蜜的塑料盒也被打翻在地,粘稠的桂花蜜流淌出来。

时间已经成为了虚无,或许是几分钟,又或许是几个小时……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平静,那高大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只余下忽深忽浅的喘息。

-

发现方宜的照片,是在一个晴朗的初夏午后。

郑淮明照例转发院里的宣传图到朋友圈,下拉更新时,里奥出去旅游的九宫格分享出现在眼前。

粗略扫过,是些大同小异的城市景色。

然而,最末一张多人自拍,莫名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郑淮明点开、放大,视线定格时,呼吸声陡然加重——

里奥拿着手机,从一个高俯视镜头随性地往后拍,将八九个皮肤头发颜色各异的人勉强框进了合照。

有一张很小很小的脸,挤在画面角落。

即使加了滤镜有些模糊,甚至由于在边角无关变形,郑淮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模样。

方宜笑着,对着镜头比着一个剪刀手。

她用一个玫红色的卡通发卡别住了齐刘海,手腕上戴着一条细带手表。

郑淮明伫立在急诊楼嘈杂的人流中,任何喧闹都变成寂静、嗡嗡作响。

那小小一角,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勾勾的目光如同一只饥饿的野兽,贪恋地无数遍描摹她的眉眼……

他立即存下,手抖地保存了三遍,再将另外八张图仔细放大,甚至呆呆地站在原地,将里奥的朋友圈一篇篇翻阅到了半年前。

都再也没有她的哪怕一根发丝了……

郑淮明回到办公室,失魂落魄地盯着手机里的照片。

他点了一个赞,怕她看见,又怕她错过,失神很久,才想起她早已将自己拉黑删除……

方宜平时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从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她的近照。

自从那天以后,郑淮明每天都会无数次打开里奥的朋友圈,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让他无比欣喜的是,她似乎和里奥在某个创新课程中被分到了同一个小组。

这个课很丰富,做社会调研、搭纸桥、布置展板……

热爱分享的里奥每隔几天都会发,而这些九宫格的图片里,竟偶尔能捕捉到她的影子。

正脸或合影是很少的,郑淮明也不奢求,只要是她一个模糊的侧面,甚至是贴展板时不小心入镜的一截手腕,都会反反复复地看。

杂乱的桌子上,他发现了她的水杯,上面贴着她曾经最喜欢的卡通人物小黑猫……

她合照里穿过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那椅子上的浅蓝书包也是她的了,挂有一个毛团形状的大眼睛娃娃,和一瓶荔枝味的汽水……

他找到这个品牌,从海外网购了一箱,吃不下饭时一瓶、一瓶地打开喝。

郑淮明知道自己是疯了,没日没夜地研究这些照片,仿佛、又或者说的的确确就是屏幕外阴暗的窥探者。

后来,已经发展到无法入睡,一合眼就是那些相片在脑海中盘旋。

在无数个如漩涡般的浅梦中,他仍在寻找着蛛丝马迹,想多看到一角她的现状。

当又一次为分辨出她在画面中掠过的马尾辫而欣喜若狂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是非常卑鄙、无耻的……

他在用自己的私念玷污她阳光里的生活。

郑淮明强迫自己屏蔽掉里奥的朋友圈,妄图高强度的工作将自己麻痹,替同事值班,一遍一遍熬在操作间练习,主动申请去急诊帮忙、出车……

夜里回到宿舍时都已是凌晨,倒在床铺上,往往身心俱疲到无法动弹。

而每到这时,那手机朋友圈的图案,都犹如地狱里的恶魔之手,朝他伸过来,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

看。

不看。

就只看一眼!

绝对不能再看!

……

日子已经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有那屏幕里转动的图标是真实存在的。

有一天傍晚,郑淮明和几位同事照例帮主刀医生做完辅助工作。

从手术室走出来时,正逢夕阳,温暖的橙黄色照亮整个更衣间。

同事们从衣柜里拿出便服,讨论着去哪里吃晚饭。

“晚上还有点事,我就不去了……”

郑淮明惨白着一张脸,勉强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夕阳太过浓烈,绚丽得有些晃眼。

同事敏锐道:“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怎么差?”

明明冷空调很足,他却满脸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说话时目光已经难以聚焦。

郑淮明想说自己没事,薄唇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人就顿时眼前昏黑,脱力地一头栽倒下去。

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他听到了同事们的惊叫,没有丝毫痛意,只感到额头似乎有湿漉漉的液体流下来……

下一秒,就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