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蓬蓬一怔, 片刻才反应过来,讶然道:“你还留着?”
她以前只给颜京画过一次符,就是他们一起在山里度过的那个晚上。
不过那时候颜大少爷又跩又挑剔, 对她的东西都很嫌弃。师蓬蓬以为, 从山里出来以后,他应该火速就丢掉了。
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留到了现在?
“嗯, 这么多年, 我一直带在身上。”颜京语气平淡, 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只是目光灼灼,再不如往常一般, 逞强地掩饰心里那种比见鬼更令他无措的惊悸。
多年前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还没完全褪去稚气的师蓬蓬情急中画下这道符,一脸无奈地塞到他手里, 难得温柔地说:“哥, 别担心啊, 有我在呢。”
夜风微凉, 月光落在少女琉璃一样的眼睛里, 比星星更璀璨, 比桃花更潋滟。
那是颜京第一次见识到麒麟符法, 并眼睁睁看着她凶残地把一只大鬼打得抱头鼠窜。
那时候他的心脏, 也像此刻这样,跳得比任何一次见鬼都更加厉害。
她好可怕。
年少时候的颜京这样想。
师蓬蓬看看他,又看看那道麟符, 恍然明白了什么,唏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
颜京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你懂?”
师蓬蓬点点头,还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不好, 当时不应该吓你的,没想到害得你这么多年都放不下,到现在都不敢丢掉这张符……”
颜京:“…………”
你到底懂什么了?
眼下不是谈心的时候,眼看那些泥俑就快逼到身前,颜京深吸一口气,凛然道:“你放心去打架吧,我会躲好的。”
话说出口,难免有一点懊悔。
如果他以前不是太我行我素,克服一点点对阴物的厌恶,稍微学一点法术,现在也能帮上一点忙。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他能做的最大的努力就是保护好自己,不给她拖后腿。
总算他还学了拳脚功夫,身手不错,当即转过身,飞快地退到那些层层叠叠的纸扎品后面,尽量地将自己掩藏起来。
师蓬蓬见状,莫名地笑了一下,轻松之余,居然还有一丝欣慰。
她哥是真支棱起来了啊!
不再束手束脚,师蓬蓬当即双手掐诀,四象符阵升起,化作一个无形的巨大牢笼,将蜂拥到身前的泥俑尽数拦下。
再看另一边,山仁和白宛木也已经被泥俑团团困住。
山仁不得不近身肉搏,他功夫了得,加以佛法,把那些泥俑的身体打破了不少。
白宛木则故技重施,蛊术控制不了没有血肉的泥人,便召唤出许多虫子去啃食它们。只听“簌簌”声响,泥俑的四肢不断剥落,到处尘土飞扬。
只是很快,两人就都感觉到了吃力。
“不好,这些泥人好像也成精了!”白宛木急声喊道。
她一开始以为这些泥人只是受招喜文驱策的低等傀儡,但几个回合下来,却明显地察觉出不对劲。
这些泥俑身上的阴气极重,远远超过一般的泥塑,她召唤来的虫子稍微弱一点的根本扛不住,一碰到泥身直接就横死了。
山仁打着打着,手脚也被阴气侵袭,渐渐发了黑,只怕再打下去,就要生了尸毒。
不仅如此,这些泥俑分明都有着自我意识的,不但会根据形势调整作战阵型,被打破身体后还会自行捏泥填补身体。
这样的法力和智慧,通常只有正式修成了道体的精怪才具备。
而这样的精怪无疑是很难对付的,在林子里的时候,光是一个木精就把他们折腾得够呛。
这里足足数百泥俑,若当真都修成了土精,那他们今晚,恐怕是真的很难离开这座陵宫了。
“成精?”师蓬蓬眉头皱起,下意识觉得不太可能。
死物成精可没那么容易,如她以前遇到的丧篷、火精和茶宠等物,都需要特定的际遇,许多也还只是有了气候,并无道体和足够的智慧。
即便是这小皇陵里的木精,也是有了胸口的一滴冤孽血,才有了那等道行。
若说此处法阵强大,真有一两个泥俑成精倒也不奇怪,但要将数百个泥俑同时炼化成精,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长生岛要有这样的本事,就不会那么快就被反诈队伍剿灭了。
只是……
师蓬蓬望向岌岌可危的四象符阵,心中大感困惑。和白宛木的感受一样,那些泥俑身上的阴法实在太强了,冲天的怨气竟连攫取了两仪之精的符阵都困不住。
总不能,这些泥俑也都有冤孽血吧?
那冤孽血也不是大白菜,可以在市场随便批发啊。
远处,招喜文再次挥动子干剑,语气满是讥嘲:“师蓬蓬,不过如此。”
泥俑迸发出更强的阴气,四象符阵瞬间燃烧起来。浮灰飘散,符法被破开,当先的两只泥俑一纵身跳到师蓬蓬跟前,“呼噜噜”地吼叫着伸手去抓她。
“嘶,好吓人啊!”师蓬蓬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挥出一拳砸到靠前那只泥俑的胸口上。
“咚”的一声,一块拳头大小的泥块掉到地上,泥俑胸口当场破了一个大洞。
招喜文:“……”
全场泥俑:“……”
连拳脚勇武的山仁都不禁缓缓侧目,他早就见识过师蓬蓬的力气,但此时还是有些吃惊,毕竟这可不是普通的泥塑,赞叹道:“师居士,好刚猛的拳法,贫僧竟从未见过。”
“过奖了。”师蓬蓬谦虚道,大方和他分享经验,“我只是把我的八字炼成法诀,用在了拳头上。”
山仁:“……你的八字?”
师蓬蓬憨笑:“我的八字很硬。”
山仁:“……???”
他倒是知道玄门所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如果天生的八字够硬,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确实也是有镇鬼辟邪的效果的。
但是把八字炼成法诀,还用来叠法伤??
这位法师的思路,无疑还是太超前了。
师蓬蓬不知山仁复杂的心情,一边继续捶其他泥俑,一边分神用视线余光检查被她捶出来的泥块。
她专门掏的泥俑的心窝子,如果泥俑也有冤孽血,应该就在这里了。
但地上只有碎成渣的泥土,并不见心头血。
胸口破洞的泥人也只是一时被她的拳头吓到,行动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在短暂的怔愣后,就飞快地退走,开始捏泥准备给自己修补躯体。
“不是成精……”师蓬蓬作出判断,心里的疑惑更深,那它们为什么有这等力量?
这时白宛木忽然“啊”的一声:“泥里怎么有骨头?”
“嗯?”
师蓬蓬定睛看去,果然看到白宛木的虫子啃下来的泥土里,隐约可见几块白色的碎骨。
她心头一突,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撇过头重新细看被她捶下来的那块土渣,这土里倒是没有碎骨,但是依稀缠着几缕头发。
头发太细,她刚才一心二用,又光顾着找心头血,一时竟没发觉。
难道、难道……
师蓬蓬简直不敢置信,当即一个云身,伸手勾住最近的一具泥俑,另一只手一扬,取出一道驱邪符塞进泥俑嘴里。
“唔——”泥俑还来不及挣扎,就被定住了身形。
师蓬蓬掐住泥俑脖子,将它翻过身来,与自己正面相对。
人和俑四目相望,师蓬蓬心头蓦然一恸。
泥俑五官僵硬麻木,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它的左眼里,竟然蓄着一汪灰色的泪水。
师蓬蓬只觉喉头一堵,问道:“你是生魂?”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那泥俑的眼睛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充满了悲伤和绝望。
泥俑张口,喉咙里却只有“呼噜呼噜”的声响,根本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终于,它用尽全力,慢慢地点了下头,眼窝里的灰色泪水随着动作滚落,溅到师蓬蓬的手腕上。
阴森冰冷,充满了刻骨的罪孽和怨气。
伍峡雨曾说过,长生岛有一种将邪祟炼进物品里的恶咒。当时他为救谭频客死异乡,为免再次落入长生岛手里,不惜以此法将自己的魂魄炼进了谭频的左眼里。
而现在,师蓬蓬亲眼看到了国师是怎么使用这种恶咒的。
转身喊道,“师姐,大师,你们找的那些魂魄,就在这些泥人的眼睛里。”
“什么?!!!”白宛木和山仁大吃一惊,赶紧掐诀查探,这恶咒极为刁钻,他们花了一会功夫才确定了情况,弄明白了真相。
国师竟然将那些受害者碎尸混在泥里,制成了这些等身泥俑,再将他们的魂魄炼入其中。
尸身人俑,泥塑阴兵。
难怪这些泥俑的阴气如此之大,也难怪他们会具备人的意识。
只是这恶咒太阴毒隐秘,陵宫里又有巨大的邪神法阵和子干剑的阴阳力量混淆了气息,以致连师蓬蓬一开始都没有发现,这些泥俑,实际都是困了生魂的行尸。
“不错不错,师蓬蓬,看来你还是有点本事的。”招喜文眯了眯眼,张狂大笑,“不过,你发现了又能怎么样?你能救他们吗?还是狠一狠心,把他们打个魂飞魄散?哈哈哈哈——呵!”
一道黄符猝不及防地迎面袭来。
“还想用诛邪符对付我?”招喜文冷笑,他没用子干剑的时候就能轻易吹落诛邪符,何况现在,“不自量力。”
随意地举剑一挥,平地风起,呼啸着卷向那道黄符。
但是,那道黄符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被吹飞,反而在感应到子干剑的法力时,陡地迸出一股更澎湃的力量,竟如利刃般穿过狂风。
刹那间,招喜文仿佛听到了一道宛若金属的铮鸣,顿时大吃一惊:“炼符成兵!”
他急急地想要举剑反击,但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噗嗤”一声,那道黄符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扎进了它肩膀。
总算他还动了一下,不然符刀扎的就是他的喉咙了。
招喜文目眦欲裂:“怎么可能!”
所谓炼符成兵,乃是以符法为兵戈刀剑,与敌作战。这是一种极难的法术,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高深的修为。
师蓬蓬年纪轻轻,如何能将符兵炼得如此刚猛?
就算他刚才大意应对,没有尽力,那也是以子干剑施法,绝不应该这么轻易被破开才对!
“呵,我把我的八字炼进了符兵里。”
师蓬蓬冷眼看着招喜文,语气很淡,却透出肃然的杀意,“我刚说了,我的八字很硬的。”
“你等着,我要用我的八字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