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黑手党有着丰富的砍人经验,为了确保人质掉了几根手指头或者几条胳膊腿以后仍然能够活蹦乱跳的,他们还专门请来了医生,为司机包扎加打麻醉,麻醉用的药物是一些来源不明的芬太尼。

司机能怎么办?司机只好哭着说谢谢,要不是遇到了好心的毒贩,他这辈子都付不起如此昂贵的诊费。

“我真羡慕你,能有一个……无论发生了什么都陪着你的好哥们。”

药物让他陷入了熏熏然的状态,瘫在椅子上傻笑说,“那可是‘拉乌尼翁’,11年前,初出茅庐的拉乌尼翁在夜总会花了六秒钟,一口气杀了十三个人,几天后,在M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一个孩子看着他父亲的尸体被埋进了黑土地,于是他向南走出家乡,再也没有回头。”

马杰尔问:“你小的时候生活在M城附近?”

“不是我,是我曾经交过的一个好朋友。”司机说,“他出生在‘特佩托’,见证过人间的所有恶行。他总是对我讲,这片土地是有灵魂的,它……”

马杰尔下意识地接道:“‘它就像病毒,在人们的血液里传播。贫穷的浪漫,神圣的罪孽,死亡女神注视着一切——你能感觉到它在你身体里流淌,如同城市人行道上成千上万的大步走过的回声一样。’”

“哦,你也听过这句话?”司机乐呵呵地说,“可能每个国人都是这么想的吧。”

“……我不知道。”马杰尔困惑地捂住头,“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在哪听到的,但你一说,我就发现我能跟着复述出来。”

“管他呢。”司机闭上眼睛,“人的脑子一向这么神奇。”

马杰尔追问:“你的那个朋友后来怎么样了?说不定我见过他。”

“他死了。”

“……节哀。”

“不,我一点也不伤心。”

司机慢吞吞地说着,面容宁静,呼吸迟缓,药物让他的世界变得静谧而柔和,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活着的时候,我们结伴乞讨、偷窃,在火车站里和一群满脸烟灰、酒气熏天的男人住在一起。

“然后,忽然有一天,我的朋友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于是清晨,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就像现在这样。

“他拿着刀片,模仿丛林中古老的野人部落,在我被砍掉的那条手臂上绘制图案,让我给出一个愿意为我付钱的人的电话号码。”

“……”

“当年我很幸运地摆脱了他,只是在手臂上留下了一些永远也去不掉的疤痕。那些疤痕总让我想起他,结果今天,手臂也没了,哈哈!谁能想到这世上还有人如此彻底地告别了过去呢?”

淦,好地狱。

马杰尔跟着干笑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司机甩着空荡荡的袖管,感慨说:“所以我真的很诧异,你哥们居然没有掉头就走。他简直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和他的变态前好友相比,确实。

马杰尔垂下头思索了一会,成功把自己说服了,神情复杂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回报他的。”

**

回报的前提是先从毒枭手里活下来。

李维说他会想办法,然而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什么和谐靠谱的好办法。

讲道理,M城的黑手党要是那么好对付,哪能和当地政府僵持数十年、接连熬走三四个无能为力的市长?

这和让刚出新手村的勇者挑战关底Boss有什么区别??

抓耳挠腮了许久之后,李维认为盲目蛮干是行不通的——不好意思,这回个人能力真的到头了,他也不能在里世界混个五六七八年,等到一统江湖了再做任务——自己还是应该从甲方的想法出发,更深入地揣度一番马杰尔究竟渴望达成哪些愿望。

首先,恶灵马杰尔目前是失智状态。他行为受限,因此才需要拐弯抹角地找李维帮忙。

那么除了恢复神智之外,马杰尔还想得到什么?

李维代入了一下,认为如果是他的话,他就算死,也要拉上“星穹游轮”公司的CEO藤原龙一当垫背的!

马杰尔恐怕没有圣父到会放过一个在他活着的时候拖欠工资、等他死了还要把他当成挣钱工具的冷血动物,问题在于,藤原龙一凭什么能活到今天?

马杰尔为何不在变成恶灵的第一时间杀了他?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马杰尔动不了手。

藤原龙一通过某种方式保护住了自己和船上的有钱游客,马杰尔只能眼看他不断重启轮回,在清醒和混沌之间反复沉沦,直到彻底陷入疯狂。

李维不确定藤原龙一究竟使用了哪种方法,但马杰尔只要还留有半分神智,就一定会寻找反抗破局的手段。

M城的“特佩托”,马杰尔生前从未踏足过的“特佩托”,会是他的一次见缝插针的尝试吗?

李维由衷地希望答案是“是”。

倒不是因为他全心全意为马杰尔着想。

而是假如马杰尔压根没想这么深,只会显得被迫努力替他达成心愿的李维像个忙忙碌碌地为弱智擦口水的傻瓜!

……

这个傻瓜眼下来到了“特佩托”的圣地,死亡女神的居所。

李维记得司机说过,“无论你是谁,只要献上一个祭品,请她帮忙,她就会帮你”。也许那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对话,但李维急病乱投医,还是决定把它当成线索来试一试。

在民间的神话传说里,死亡女神是个身穿长袍、携带着镰刀和王冠的僧侣骷髅,天主教会和福音派的牧师将她视为异端,然而有所需求的人们依旧崇拜她。

古时候的信徒们只敢在家中偷偷祷告,不过步入21世纪以后,她的信徒数量不断增加,终于有一天,一位追随者在“特佩托”地区为她修建了真人大小的雕像和神龛,这也是全国第一座用于供奉死亡女神的公共神龛。

李维刚走到那条街道附近,就看到了身穿金色礼服的死亡圣神雕像,她站在一个简陋但整洁的橱窗里,用她空洞的白色骨质眼眶俯视着行色匆匆的路人。

教堂里已经有人在祈祷了,某种直觉击中了李维,让他感觉自己没来错地方。他走进去,纠结了片刻,逮住一个落单的老妇人问道:“劳驾,我是第一次来,应该怎么做?”

老妇人抬起头看了看他,指着站在鲜花、蜡烛、和壁画中间的雕像说:“你只要放下贡品,跪在神像面前,念诵《死亡天使》中的神谕就可以了……你会说西语吗?”

李维摇头,老妇人和蔼地说:“那也不要紧,女神会透过你的语言感受到你的心。”

真的假的,但愿如此。

李维也没带贡品,可谓将白嫖贯彻到了极致。他绷着脸,学其他人的样子跪坐在软垫上,双手合拢,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说道:

“尊敬的女神,我想帮助我的朋友。”

“他叫做亚历杭德罗·马杰尔,是在您的注视下长大的孩子。海洋带走了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却没能前往另一个国度。您能否帮助他达成心愿?我将为您献上您所需要的祭品。”

他将自己的要求接连重复了三次,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灵异事件发生。

这是很正常的。

首先,大家都讨厌白嫖的人,其次,要是女神突然回应他了,他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或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可是话又说回来,里世界和恶灵的存在说明世界本来就有问题,那么死亡女神不搭话,该不会是因为听不懂联邦语吧??

李维刚在脑海中产生这一念头,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道缥缈的女声,用他没接触过却奇异地能够理解的语言说道:

“我能听懂。”

“……”

李维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四周的光线变得极其黯淡,黑暗处近乎化为了虚空,眼前只残留着祭台上的一小块视野。死亡女神的雕塑陡然间宏伟了无数倍,她瘦削的骷髅脑袋比李维的整个人还大,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闪烁着幽光。

“人类……此前还从未有人类接触过神明。”

她打量着李维,声音穿透李维的耳膜,将他的颅骨和脊椎震得发麻,“你身上有我喜欢的味道,却也带着令我厌恶的气味。前者来自我的信徒,后者——”

她没往下说。

李维晃了晃脑袋,在愈演愈烈的危机感的催促下仓促开口:“我是您的信徒的朋友。”

“我听到你的话了,我听得懂联邦语。”

死亡女神不紧不慢地说,“亚历杭德罗·马杰尔,一位里世界的领主。你比他弱小得多。”

“是的。”李维咬了咬牙,“可是我想帮他。”

“可以。向我献上祭品。”

女神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来者不拒。

李维问道:“什么祭品?”

“取决于你需要何种力量。看到你面前的黑蜡烛了吗?”

黑色蜡烛被摆在一堆彩色蜡烛中间,死亡女神低语,“它代表着保护和复仇。很多毒贩会点燃它们,让自己免受敌对帮派和执法部门的伤害。”

“我不需要自保。”李维挺直脊背,坚决不肯多花一分冤枉钱,“我的朋友会保护我。我只要能够杀人的力量——那些被我杀死的‘人’能不能成为祭品?”

里世界的NPC算人吗?

女神笑了,她的笑声犹如从古老的蛮荒年代劈开时空炸响的雷鸣一般,让人打心底里泛起恐惧,李维眼前的事物正在随着笑声颤抖。

“可以。只要达成了相应条件,被献祭给我的人类在现实中也会死亡。祭品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拿去换取你的力量,另一部分为你的朋友解决他当前面临的‘困境’。”

李维心思一动,问道:“您指的是藤原龙一?马杰尔到底为什么会被他牵制住?”

死亡女神的声音里多出了警告的意味:“那人手里有一件来自里世界深处的信物,但这不是你该了解的东西。”

李维识趣地闭嘴了。

其实他还有很多疑问,比如死亡女神听上去很熟悉里世界,她为什么可以在里世界中回应祈祷?这是普遍情况,还是马杰尔做了什么导致的个别现象?死亡女神是自古以来一直存在的,还是随着里世界的出现一起冒出来的?

不过女神显然不想回答他了。

他只好在对方的指点下点燃一根不祥的黑色蜡烛,女神最后留下一句话:“在你达成目标前,它会指引你。”

指引?怎么指引?

不等李维细问,他就被一脚踹出了这个神秘幽邃的空间,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小教堂。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他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得亏仍然跪在软垫上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下摔倒。

再睁开眼睛时,他的视野里多了一缕漆黑色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