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

李维穿过城镇,带领塞莉娅·蓬耶走进了林间的一处营地。只见月牙形的松树林环抱着清澈宁静的湖水,根根分明的松针在凉爽的空气中呈现出七彩色泽、散发着浓郁的松香,远处灰褐色的山岩起伏不定,仿若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将眼前的美景与尘世的喧嚣间隔开,塞莉娅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人间伊甸,而只要能够待在这块地方,过往的烦恼就都与她无关了,连近在咫尺的死亡也变得美妙起来——

死在如此广阔壮丽的风景里,人类的灵魂想必会像是童话故事里讲的那样,变成游荡在山野间闪闪发光的小精灵吧?

“威廉!小梅!艾蕾娜!我回来了!”

她身边的青年一走到空地上,便大声喊道。塞莉娅被震了一跳,猛地转过头,就见刚才还板着脸一派严肃的人此刻像块在阳光下融化的硬糖。他不经意间加快了步伐,脚尖踮起,塞莉娅得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即便如此,她依然注意到了从他的眼睛里满溢出的甜蜜的糖浆。

“我还带回来一个人。”李维笑眯眯地说,“快看,这姑娘名叫塞莉娅·蓬耶。”

闻声走出木屋的小梅脱口说:“那她不是……”

说到一半她住嘴了。李维的大学同学,米尔顿·哈耶克与艾蕾娜手牵着手从小梅背后探头,前者说道:“你就不跟我打招呼是吧。”

“我又不知道你在。”李维迈着轻快的脚步上前和米尔顿浅浅拥抱了一下,接着环顾四周,问,“威廉呢?”

“体检呢。”小梅说,“医生说他几个月前受到的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李维说,“刚才街上死了两个人,你们照顾一下这个小姑娘,我去找威廉。”

他说完,安慰地拍了拍塞莉娅的肩膀,叮嘱她多吃点东西、休息一会,然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塞莉娅觉得他的背影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但是不凌厉,只会使人联想到春天的野花、散落着点点人烟的山谷、和洒满阳光的池塘之类的东西。

威廉·德莱顿呢,就像是沉默地铺展在这些生机勃勃的事物上的土壤,恒常而稳定地提供着事物发展所仰赖的坚实的地基。

米尔顿·哈耶克正打算替把人扔下的李维解释两句,结果一转头,当事人塞莉娅捧着泛红的面颊,已然嗑cp嗑得天昏地暗了。

“……”

行吧。

总比难过沉郁嚎啕大哭强点。

而李维这阵风此时已刮进了营地的医疗点,德莱顿刚把上衣穿好,还在系衬衫的扣子,医生指着屏幕叮嘱他注意事项,李维推开门,问道:

“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和我也说说。”

医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说让你们进行床上运动的时候收敛一点。”

李维顿时露出了无辜的表情,德莱顿没有起身,坐在椅子上捏了捏李维的手,说:“我没事,你呢?”

“路上遇到了点麻烦。”李维说,“阿琳达·蓬耶派过来一个杀手,杀了一个人。”

德莱顿皱起眉,医生捂住耳朵:“我不想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你们要讲出去讲。”

“谢谢,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帕斯提’。”

‘帕斯提’是地方特色卷饼。李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油纸袋递给医生。

医生接过去,警惕地问:“没沾上血吧?”

“你猜?……没沾上,放心吧,就是被枪托怼了几下,而且变凉了,你记得拿微波炉加热一下。”

李维拉着德莱顿走出诊室,来到没人的地方。德莱顿慢条斯理地披上外套,说道:“三井高志马上就要出发了,阿琳达·蓬耶为什么要派人来这种小地方?”

“消息真灵通。”李维道,“因为她的女儿离家出走来找我们了。”

德莱顿:“难怪。她女儿天生患有一种罕见基因病,整个三井家族里应该只有阿琳达·蓬耶没放弃她。”

不愧是情报局头子……现在应该是情报局分局了。当初德莱顿遇袭逃亡时带走了半数安全局精英,虽说路上牺牲了一些,但活下来也有不少。

这群人如今都躲藏在密歇根的上半岛。

李维:“白宫伪造出了你的尸体,基本上大家都默认你已经死了。”

“合理,三井高志的飞船弄得人心惶惶,总统肯定要想个办法转移群众的注意力。”德莱顿缓缓说道,“等到三井高志离开,局势就能稳定一段时间了,政策也会相对放松一些。”

“普通人的生活能变好一些就好了。”李维叹了口气,“他们还说总统将你的棺材摆在国旗底下,是为了把我引过去。”

德莱顿闻言,露出了带点微妙的愤怒又有些好笑的表情。

“人人都知道我爱你,见不得你死。”李维说,“你肯定也知道,所以下次再受这么严重的伤时提前通知我一声吧,否则我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我不想这样。”德莱顿立刻握紧了李维的手,在他的感知中,这双手的指尖微微发凉——直到今天,李维回想起别人告诉他德莱顿死于爆炸的场景时,仍然会感到头晕目眩和后怕,“我答应过你待在安全的地方,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李维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而且我以后想死也难。”德莱顿见状开了个玩笑,“虫族寄生了我,我现在不是纯种的人类了。你要检查一下吗?”

“医生让我们在进行床上运动时收敛一点。”

“什么?我说的是正经的检查,而且我们周围又没有床。”

没有床的运动自然也不是床上运动,很合理。

李维环着德莱顿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说:“你能想象出听到你死讯的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吗?如果不是伊莉拉穿越虫洞、提前几年降落在地球,如果不是她在人类身上散播了孢子、其中一个持有孢子的人恰好在生命垂危的你身边,如果不是虫母改变了寄生方式……”

无数个巧合才使得德莱顿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侥幸活了下来。

眼下他和虫族的个体之一处于共生状态。

德莱顿轻轻回应李维的吻,心想:我能想象。

因为曾经你在里世界度过的很多个日与夜,我的心情正与你相当。

**

她降落在了地球上。

那是这颗星球的核心,恰如她的诞生之地。厚重的液体金属包裹着她的身躯,在她的正前方,有什么东西于半径1220公里的内核之中沉睡。

伟大的存在,在智慧生物的幻想中诞生,虚构着属于祂的梦境。

伊莉拉无法理解神明,她从未有过信仰。恐怖的古神只得到了她漫不经心的一瞥,强大的精神冲击如同奔涌向深海的暗流,没能在她的意识中留下半点痕迹:因为无法理解,所以隔绝了全部感知。

她开始向上攀爬。

攀爬,攀爬,对一只诞生在地底的虫豸而言,命运是永恒的高山,此刻她不过是将以往做过的事再做一遍而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抵达了地表,80亿人在尘土飞扬的世界里活动,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

很久不见,我的朋友。

她沉默地同他们问了声好,一只只虫族个体甩开步伐,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振奋过了,刻在灵魂深处的孤独仿佛得到了缓解,这次她要想个办法,在交朋友的同时让朋友能够活下来、而不是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首先,可以和那些垂死的人类个体谈一谈。

她成功了。

人类活了下来,向她表示感谢。它说它厌倦了这个残酷的社会,决定前往深山老林度过余生。它的想法不符合她探索人类世界的需求,但是无所谓,朋友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伊莉拉只希望它们永远保持着自由的意志,持续不断地发出那种令她喜欢的声音。

这名人类携带着一名无自主意识的虫族个体和虫族孢子离开了。

她在游历世界的过程中始终关注着它。它坐上渡轮,在宝石一样的海洋上漫无目的地漂泊,最后因着对同族一见倾心、定居在联邦北部的一片森林里,成为了猎人兼看火人。

若干年后,年迈的猎户于睡梦中听到枪响。

它和它的虫族同伴跑出房门,见到一群人类正在追杀另一群人类,有个外表优秀的个体(伊莉拉逐渐能分清人类的长相了,只是还不擅长判断它们的性别)生命垂危。

猎户犹豫了一下,选择将孢子注射给这位身受重伤的名叫威廉·德莱顿的人。

“他是个好人。”它对虫族的个体说,它知道伊莉拉能听到,“而且有人在等他。”

伊莉拉就懂了。

这是一个幸运的人类。

如今她已知晓,人类不同于虫族,每个个体都有着独立的意识,可是它们明明生活在一起,却仍旧品尝着从生到死的漫长的孤独,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找到真正契合自己的另一半,就如同在80亿张拼图中寻找到与之对应的一块。

多么奇妙啊!

数量庞大的人类意识体又会在与生俱来的孤独中诞生多少具有意义的思索呢?

怪不得它们的里世界来得又凶、又快。

是人类的灵魂在疯狂地呼唤一场璀璨的劫难。

**

“白骆驼说三井高志动身了。”

这一天早上,李维对生活在营地里的朋友们宣布,“比预计中早了半个星期,看样子他是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