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统计,三井高志的飞船一共带走了九千七百余人。

这里面(据说)以最小人口基因多样性的维持为目标、包含了各行各业的精英,飞船内部具有完整的社会结构、教育体系与娱乐系统,重力模拟地球环境,生态系统包括植物与微生物循环,推进方式不明、但(还是据说)即使在没有后续能源补充的情况下,仍然能够持续航行超过一千五百年。

也不知道一千五百年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

而且基因多样性是个生物学的概念,飞船使用的宣传词却是“各行各业的精英”,“精英”明明是根据社会不同阶段的需求被人为评选出来的,又怎么能和前者划上等号呢?

更不用说从始至终都模糊不清的获得飞船船票的标准,与“九千七百”这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人数了。传闻这艘飞船的容纳上限是两万人,考虑到未来的人口增长与生态系统冗余,技术人员推荐初登船的人数不超过四千——但四千实在是太少了,一个社会名流兼地产大亨的交际圈又是多么巨大啊!

这里多一点人,那里多一点人,最终登船的人数就接近了一万。

可是一万人在80亿人口面前,也不过是八十万分之一。

于是为了安抚那些滞留在地球上心有不甘的人,三井集团放话说,新的一艘更大、承载人数更多的飞船已经在制造中了,让大家耐心等待,当然他们也不是唯一放弃地球寻求崭新出路的人,联邦之外的许多个国家都有着自己的计划,只是这些东西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塞莉娅到底被她的家人留在了地球上。

其实李维觉得阿琳达·蓬耶确确实实是爱自己的女儿的,他始终记得,在那个被命名为“桃花源”的海岛里世界中,阿琳达为了塞莉娅,专门问了仙人世界的遗民一句话:

“末日降临时,你们能不能带走一个地球人?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可惜对面的回答是,“强求不得”。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命里有时终须有,金钱、权力、寿命……皆是如此。

塞莉娅本人面对现状倒是很淡定和坦然。她在营地中快快乐乐地住了下来,有一天,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找到她,问道:“你是塞莉娅·蓬耶?我们听说你得了一种罕见病,现在我们这边有一个特殊的治疗项目,你要不要来体验一下。”

对方言辞直白、语气冷淡,不像是推销员,倒像个士兵。

塞莉娅心很宽地问:“什么项目啊?”

“你跟我来。”

工作人员领着塞莉娅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疑似实验室的建筑,该建筑堪称营地里最为现代化的事物,连墙壁都是金属的。有人比他们早到一步,一个研究员面带笑容地对被拉过来的病患们说:

“我们是通过基因工程对不同的患病个体进行独特的泛基因调控整合,重编其细胞程序与信号通路,以实现对多种绝症病理机制的精确逆转……”

“这都什么和什么?”

塞莉娅身边的青年听得愣了一下,脱口说道。

“……”微笑着的研究员沉默了一会,戴上痛苦面具说,“我不干了!我编不出来!去掉没用的形容词实话实说,治疗手段就是虫族寄生!我们都是免费而且百分百自愿的,有人想尝试吗?”

塞莉娅:“……?”

“哦忘了说了,上一个接受寄生的人是威廉·德莱顿,他的状态目前看着挺不错的,你们可以参考一下。”

……

塞莉娅是这批人里第一个选择接受寄生的人,原因很简单,她的病等不了。庞贝氏症的患者需要定期注射一种替代酶,该酶是生物大分子,需冷链保存,每瓶的售价约为一万联邦币,一位成年患者每年可能要消耗几十瓶。

塞莉娅能活到今天全靠她家有钱。

但如今她离家出走了,随身携带的药物越用越少,钱是没有的,罕见病用药更是有价无市,眼看人都快死了,被寄生就被寄生吧,就当增加人生新体验了!

研究员为她注射孢子前,仔细地介绍了注意事项。

一些常见的套话在此不加赘述了,塞莉娅久病成良医,都快背下来了,听得频频走神。结果研究员话锋一转,说:

“虫母名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你可以叫她伊莉拉,我们最近在和她讨论寄生后的隐私问题,主要是她打出生起就没过过和别的智慧生物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的日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独生子女,所以边界感有亿点混沌……为了避免人类感觉自己在被虫母监视,伊莉拉同意让渡出一部分寄生体的控制权。”

塞莉娅情不自禁地问:“还能做到这种事?”

“科技改变命运嘛。”研究员摆了摆手,“共生的基本原则是互利互惠,双方肯定都要做出让步。总而言之,现在你不会变成虫族的傀儡,也不用担心伊莉拉时刻盯着你、看你在干嘛了,毕竟人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被分发到你手里的寄生体能够长期脱离你的身体进行独立活动,只是不能离你太远。”

听听,“分发到的寄生体”,就好像外星“虫”个体是块移动电话似的。

塞莉娅问:“所以我洗澡的时候可以让它在浴室门口等着?它能听懂吗?”

“能,它的智商取决于你。我前面说过了,虫族只有一个意识体,就是虫母,你与其说它们是一个种族,不如说它是个单一的非碳基有机体。”

研究员解释说,“虫族的个体思维能力极其低下,以前全靠虫母指挥、或是被寄生者的自主发挥,在虫母更改了寄生方式以后,她切断了和这些寄生体的联系,因此寄生体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世界上的另一个你了。”

“哇……”塞莉娅道,“那它会说话吗?要是过去的我能拥有一只寄生体就好了,它就可以替我去上学了。”

研究员:“……”

好质朴的愿望。

“不能。它没法替你上学,请原谅,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只是一种比喻,它和真正的你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首先,它从长相上来说就不是人,有些患者表示虫族哪哪都好,但他们实在接受不了与节肢动物高度相似的外观,因此我们正在尝试说服伊莉拉对虫族的后代进行一些符合人类审美的外貌设计,最好能是毛绒绒的小动物……”

人类事真多啊。

不愧是每个个体都拥有独立意识、能够在种族内部展示物种多样性的神奇生物。

塞莉娅边感慨着、边给自己注射了改良版虫族孢子。从此她的身边多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小跟班,她给它起名叫路西法·夜影。

小名是大黑。

时间一天天流逝,营地里的人来来去去,总人数一直在上升,身边跟着虫族寄生体的人也从世间罕有变成了走在街上时不时便能看到。

塞莉娅活了下来,但她几乎从不想念她的父亲,只偶尔会在睡梦中见到她的母亲。梦里的阿琳达·蓬耶坐在她的床头,用温热的掌心轻抚她的发顶,轻声询问她在地球过得好不好。

“我在地球过得特别好!”她回答说,“不过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我呀?”

……

还有一个人,也在梦里梦外不停地呼唤着。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们?

“太阳东升西落,戈康镇的樱桃树结果了,李维已经成家立业了,联邦不再是20世纪的联邦,人类的飞船奔向了宇宙,而我依然坐在月亮底下等着你。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李秋珊?”

班茜躺在湖边的摇椅上,半阖着眼睛,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李维和德莱顿将她从南方转移到了北边,但是说实话,待在这两个地方对报丧女妖而言没有区别,因为她在哪都不受欢迎。孩子们躲着她,大人见到她也绕路走,班茜习以为常、安之若素。

今天她照例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裙,头上却戴着一顶鲜艳的、鸟羽似的滑稽礼帽。她红色的鼻头在帽子的映衬下像是圣诞老人的礼物袋,一个小姑娘路过她的身边时,看到她这幅打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班茜也对这名女孩笑了笑。

她又想起了李秋珊。可能由于面前亚裔女孩的眉眼和李秋珊有几分相似,也可能是她和李秋珊分别了太久,她又过于思念对方,于是看山看水、看头顶飘过的云和林间浮起的雾,都有着李秋珊的影子。

亲爱的朋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们呀?

【我回来了。】

突然浮现在耳边的声音将班茜吓了一跳。

“秋珊?”

【是我。】女人回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班茜很想跳起来,寻找李秋珊到底在藏在什么地方,但她的身体不知为何被固定在摇椅上动弹不得,“你去哪了?怎么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想见李维吗?我去喊他过来!”

【我想念李维,也想念你。】李秋珊说,【但是先不着急见面,了不起的先知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个关于里世界的秘密。】

“什么秘密?”

【我的时间不多,你仔细听我说,记住我讲的话,将它们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李维。】

【里世界具有感染性。它会沿着技术路径入侵其他文明、或加深侵蚀,因为所有技术都是文明意识结构的映射,这就是为什么,只要一个遗民不反社会、就不会帮助其他文明对抗里世界。】

当初阿琳达·蓬耶向仙人求助时,后者拒绝了,说“外来者的帮助会导致你无法想象的、更加糟糕的后果,因此求人不如求己”。

【而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你千万要记牢,它和人类文明的延续息息相关——】

【这片宇宙的时间线已经混乱到了一定程度,而我竟然直到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虫族穿越虫洞、来到了2018年的地球,将近十年后,三井高志才出发,可是三井家族的方舟在宇宙里经过漫长的航行、最终迫降在虫族的母星上时,却是虫母记忆中的三百年前!】

【我们被困在了时间环里,但它不一定是件坏事。】

班茜并不好奇李秋珊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在她眼里李秋珊就是一个万能的人。

她只是捕捉到了李秋珊话语中的一小处奇怪的点:“‘我们’?这和你、和仙人之间也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