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心。
萩原研二在这一刻感觉到了真正的寒心——不仅是心灵上的。
分明是能在雪天里单衣锻炼的身体素质,但在失去了外套之后,萩原研二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被拔了毛的猩猩,在深秋初冬的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而他的幼驯染兼同期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抢走了他的外套,披到了另一个人的肩上。
好啊,你真是干的好啊,萩原研二在心中悲愤地想,请问有人考虑过他的感受吗?他不是play的一环!
外套带着干燥的温暖,拢在肩上时很好地抵御了一部分吹过来的寒风。苺谷朝音抬起眼睛,和松田阵平在缩短的距离下对视了。
“……谢谢。”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苺谷朝音突兀地感觉到了一些别扭,是和在诸伏景光跟降谷零面前暴露身份完全不同的感觉。
在被松田阵平作为“苺谷朝音”来对待的时候,他隐约觉得空气中浮动着微妙的气氛。
而这种微妙和别扭的氛围显然有些不太合时宜……至少在萩原研二看来是这样的。
有没有搞错啊二位,弥良刚开可是当着他们两个警察的面枪杀了一个人啊!虽然对方也是罪犯,但并不代表可以处以私刑,故意杀人和非法持枪两项罪名足以把弥良送进监狱里牢底坐穿。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萩原研二幽幽地开口。
“虽然我相信松田不是那种一谈恋爱就降低智商的恋爱脑……但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应该有人来稍微和我解释一下呢?”
他说的是“松田”,而不是平日里会叫的“小阵平”,只有在认真起来的时候,萩原研二才会这么正式地称呼姓氏。
他的脚步不动声色地移动了几步,最终挡在了卡车的后车厢之前。
虽然不清楚这个事件中具体涉及到了什么案情,但只看那批明显是警用型号的枪也知道事情绝不会简单,而弥良还想带走这些枪……哪怕他对松田阵平百分百信任,即使弥良对他有救命的恩情,他也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过问就放任弥良带着这些枪离开。
萩原研二的目光在苺谷朝音和松田阵平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最终深深叹了口气。
“好歹我也豁出命帮忙了,车都报废了一辆……”
苺谷朝音言简意赅:“我报销。”
多么动听的一句话,弥良在萩原研二的眼里顿时变成了闪闪发光的过激犯罪分子。
“……那是我的车。”松田阵平嘴角一抽。
他皱了皱眉,也跟着叹了口气,思考着该如何措辞。
苺谷朝音没有等松田阵平开口解释,握着枪缓缓走近了萩原研二。
他神情格外平静,表情没有任何起伏和波动,湿透的黑发往下滴着积蓄的水珠,将脸上的妆容洗净,露出一张素白的脸来。
平心而论,那张脸即使不加以任何修饰也美的惊心动魄,换做以往,萩原研二这个颜控当然是有闲心去欣赏一下小偶像的美貌的,但是现在他意识到了不同。
桥边的灯光是惨白的白色,自上而下地投下来时,少年浓密的睫羽也在眼下映出一片深深浅浅的阴翳,再加上湿透的全身、每走一步就会在铅灰色的水泥地面上落下深色的水痕。
那张素白的脸上染上了刚才因为枪杀罪犯而溅出的血迹,在脸颊上如同玫瑰一般晕染开,极致的红更显得他的脸色苍白如同幽灵,在黑夜中夺目耀眼的异瞳氤氲着森寒的气息,暗流在他眼底涌动。
萩原研二没有动弹——他的身体在苺谷朝音靠近的那一刻就下意识紧绷了起来,随后又慢慢地放松了。
虽然苺谷朝音的手中还握着枪,但他莫名地就是能感觉到——苺谷朝音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这份警惕便被强行压到了心底。
“你知道我是谁吗?”苺谷朝音轻声问。
萩原研二短暂思考了两秒,不确定苺谷朝音问的是不是什么哲学性问题,思考了两秒之后才迟疑着回答:“……弥良?”
他看见少年偶像对他轻轻点头,随后淡色的唇再度开启,似乎想继续说点什么。
但苺谷朝音接下来想要说的话被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给打断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这个号码的主人叫作沼田恭平。
那是爱尔兰明面上的假身份。
看见来点的时候,苺谷朝音下意识往耳边摸了一下,然而摸了个空。
耳返因为坠海时狠狠砸进海面的冲击力而脱落了,通过耳麦联系不上人,爱尔兰当然只能打电话了。
好在手机的防水性能相当优异,即使下了一次海也依然坚挺,丝毫没有要报废的迹象。
苺谷朝音叹了口气,将手指竖起抵在唇上,对萩原研二作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在持续响起的铃声之中接起了爱尔兰的电话。
“梅洛?”爱尔兰的语气有些凝重,“你那边出什么事了?通讯频道为什么断了?”
做交易的秘密码头相当隐蔽,连带着这座横在一小截海面上的公路也位置偏僻,几乎没什么人和车会过来,附近的人都被两公里之外的蓝湾音乐节所吸引了,从这里隐约能听到的一点躁动的音乐声。
苺谷朝音没有开免提,但在夹杂着远方鼓点的风声之中,手机听筒里传来的爱尔兰的声音格外明晰,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听得清清楚楚。
——“梅洛”。
电话里的人是这么称呼弥良的。
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萩原研二就得出了结论:Merlot,这是一款相当知名的红葡萄酒。
而他同时也清楚,同期好友降谷零和诸伏景光都在一个以酒作为代号的组织之中卧底。
毫无疑问,梅洛就是弥良的代号。
那个万众瞩目、拥有千万粉丝的超高人气偶像,竟然是那个组织的代号成员吗?这么一想的话,似乎弥良拥有的超出常人水准的射击水平、格斗实力、超乎寻常的反应力和拆弹的技术都有了解释。
他心中悚然一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跟车的警察我解决了,通讯断了是因为不小心坠海了……耳麦应该是那个时候丢失了。”苺谷朝音冷静地回答,“你那边呢?”
“我好的很,就让泥惨会那帮蠢货被警察当做履历上的功劳吧。”爱尔兰冷笑了一声,“货怎么样了?”
“好消息是没被警察半路劫走,坏消息是黑林威考安排的两个废物翻车了——字面意义上的翻车,里面的东西我一个人带不走。”
苺谷朝音慢条斯理地说,“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搜查一课的警察最多还有三分钟就赶来现场了。”
“嘶——”爱尔兰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咒骂了一句,“黑林威考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接着那边响起了一连串有些模糊的脏话,苺谷朝音没听清。爱尔兰在骂了几句脏话之后隐忍着怒气:“我知道了,我马上会安排人去拦住警察,帮你一起把货带走的成员马上就会赶到你那边……”
他顿了顿,“记得清理现场。”
“放心吧,”苺谷朝音的目光在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的身上依次扫过,“那两个警察已经被扔进海里喂鱼了。”
被扔进海里喂鱼的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听着苺谷朝音跟爱尔兰一通胡说八道。
听到苺谷朝音的回答,爱尔兰终于松了口气,语气之中带着一点欣慰:“还是你靠谱。”
靠谱的梅洛警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爱尔兰一时不知道是该称赞梅洛的自信、还是无语他的大言不惭。哽了几秒之后才挂断了通话。
苺谷朝音将手机屏幕摁灭,一抬起头就对上了萩原研二难以言喻的目光。
“所以……”他缓缓说,“梅洛就是你的另一个名字?”
“……”
其实苺谷朝音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自己的本命,但他的身份实在太多,就像洋葱一样剥开一层还有一层。
萩原研二表面上看似冷静,实则内里已经在燃烧脑细胞了。
弥良在他面前的态度太过坦然,甚至能够镇定自若地自爆自己是组织代号成员的身份……要知道那可是犯罪组织,现在警察和罪犯二对一,完全能够当场逮捕……不,也不好说,松田阵平是二对一里的哪一方还不一定呢。
“这么坦荡,是打算把我和小阵平扔进海里喂鱼么?杀人灭口?”萩原研二的语气轻松了起来,“——我想不会的吧?否则也不会去救人了……”
他打量了一会儿苺谷朝音。
在这种时候仔细去看,才能发现这位活跃在舞台和聚光灯下的偶像过于纤细,分明身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却看起来一折就断。时光像是在他身上停止一般,即使还差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要满法定的成年年龄,看起来却完全是少年模样,像是一束清晨的日光、又或者是一段月色。
萩原研二在短暂的思考之中就分析出来了——不管是梅洛还是弥良,苺谷朝音显然都对他们没有恶意,否则刚才就没有要豁出性命去救松田阵平的必要了。
那种情况下,只要什么都不做,松田阵平几乎必死无疑,而他当时被困在马自达之中,想要杀死他简直轻而易举。
可苺谷朝音没这么干。
他不顾一切地救人、大大方方而毫不掩饰地在他们面前透露了和组织有关的事情,这一切都在表明对警方友好的态度。
“……你是背叛了组织么?”萩原研二谨慎地问,“难道加入了什么证人保护计划?”
不怪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来。
按照苺谷朝音如今19岁的年纪,再加上又是最精锐的那批代号成员,怎么也至少在组织待了好几年了。算算警察学校入学的门槛就知道,弥良不会是警察,那么就只能是反水的代号成员了。
萩原研二觉得自己的推断没有任何毛病,但松田阵平当场就拆了自家幼驯染的台,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十分短促地笑了一声。
“……难道我说错了吗?”萩原研二警惕地反问。
“你美剧看多了吧。”松田阵平嗤笑了一声,“他是——苺谷。”
“苺谷?什么苺谷?哪个苺谷?”
萩原研二愣了一下。
“……等等,苺谷?!”
他终于反应过来,目光发直,呆滞地看向了苺谷朝音——少年在白炽灯下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在心中终于得出了那个真正的答案的瞬间,只存在与四年前的回忆之中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和眼前的苺谷朝音渐渐重合,模糊的脸终于被重新赋予了昳丽的容色,露出了沉重刘海伪装下的真容。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了,但……”
萩原研二听见苺谷朝音轻声说,
“苺谷朝音,我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对谁说出这句话,包含了数个音节的的名字在他唇齿之间缱绻地含了一圈才说出口,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字音却又一字一顿,格外认真,又重逾千斤。
只有在这一刻,属于他真正的自我才能重现天日。
对于萩原研二而言,他其实并没有和苺谷朝音过多地接触过,警校时的回忆之中对这位同期也只有仅剩的一点印象,但在苺谷朝音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刻,他突然之间觉得——没错,本就应当如此。
“原来真的是你……”
这是萩原研二的第一反应,他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而第二反应是——“所以三年多之前,在浅井别墅区的那一次,明明就是特地出手救我的吧?”
这个认知让很好哄的大狗很快就兴高采烈了起来。
苺谷朝音没想到萩原研二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他瞬间失笑,笑容却又很快收敛了。
不远处传来了车辆驶过的声音。
苺谷朝音的神情立刻变幻,属于苺谷警官的轻松在他的俩上一闪而逝,随即便只剩下警惕。
“组织的人来了,你们先躲起来。”他厉声说。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都不是会在这个时候拖后腿的人,在意识到情况紧急之后立刻便躲在了报废的马自达后。
这个举动显然是正确的,没过多久,爱尔兰吩咐过来的人便在苺谷朝音的面前停下了黑色的车。
从车中下来的成员穿着几乎融入进夜色的黑西装和黑色的墨镜,他们下车时还打算看一圈四周的情况,被苺谷朝音抬手拦住了。
“把车里的货搬走,”苺谷朝音神情严肃,“再耽误时间,警察就要来了。”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带着命令的意味。毕竟是代号成员,在等级制度十分明显的组织之中对其他成员有着权力优势,来帮忙转移货物的三个成员立刻就听从了苺谷朝音的指示,在短暂的一分钟之内将卡车内的货物转移到了黑色的轿车之中。
在自己也坐上副驾驶的座位之前,苺谷朝音打开车门,向卡在墙壁上车头扭曲的马自达看了一眼——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副黑色的墨镜被人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加了起来,在空中微不可见地轻轻晃了晃。
苺谷朝音失笑,唇边的笑意难以掩饰,又在短暂的呼吸之间被他收敛了回去。
他坐进了副驾驶,神情又恢复了冷淡。
“走吧。”
……
搜查一课的警察来迟了,等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两个已经死亡的犯罪分子、车厢之中的一批不包含枪在内的违禁物品……还有报废的马自达和负伤的两位警官。
伊达航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错了:“你说什么?你和萩原在开车追击的过程中发生了车祸,昏迷之后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发现犯罪分子已经死了?”
“没错,就是这样。”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同时铿锵有力地点头,满脸都写着真诚。
伊达航咬了咬齿间的牙签,神情之中透露出了些许茫然。
“……是这样吗?”
他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只瞒着他一个人一样。
*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离开地很及时,既没有迎面撞上泥惨会和组织的人,也没碰上公安。
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幼驯染坐在一起,齐齐陷入了沉思——委实说,刚刚这短暂的半小时的时间相当的惊险刺激,而发生的事情也委实太过震撼,直到现在还残留着不真实的感觉。
“梅洛居然也是公安……”诸伏景光只觉得心中百味杂陈,“难以置信。”
“明明是同期,结果反而成了我们的前辈。”降谷零低声,“他应该已经很努力了。”
从知道这件事到接受这件事,对于降谷零来说完全不需要多余的时间。或者说,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完全不值得意外的事情。
“我知道组织里还有公安的卧底,只是没有想过会是梅洛。”诸伏景光的语气中含着微妙,“他才十九岁。”
还是未成年的年纪就已经有了警察、代号成员和偶像三个身份,身兼数职,甚至可以说是压榨童工。
降谷零很清楚当红偶像的行程有多忙碌,几乎挤占了所有的时间,而在这时间里苺谷朝音还得抽出时间来完成组织安排的任务,同时又得为公安搜集情报,还要保证不会暴露……这其中的压力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降谷零若有所思:“这么想的话,那当年的苺谷其实在警校时期就准备去卧底了吧?”
否则按照苺谷朝音甚至能拿到代号的水准,不应该在警校时只是不上不下的中等成绩。
唯一的解释是——从那时起起,苺谷朝音就在藏拙,而藏拙的目的则是为了卧底。
“所以他才一直是那个发型啊,”诸伏景光恍然,“连我们这些同期都认不出来,其他人就更认不出来了。”
降谷零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了曾经在警察系统之中查到过的苺谷朝音的档案。
那毫无疑问是一份虚假的档案,真正的苺谷警官分明在组织之中卧底,怎么可能仍旧在机动搜查队任职?
当时他还怀疑过这份档案中存在的问题,现在看来,应当是公安为了掩饰苺谷朝音的卧底身份而作的另一重伪装。
降谷零刚想到档案的事,风见裕也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风见,”降谷零接通了电话,“有什么事吗?”
风见裕也语气急促,“降谷先生,你之前让我查的苺谷朝音,我在青森查到了和他有关的线索。”
降谷零愣了:“青森?”
青森相当偏僻几乎处于日本的最北端,除了本地人,压根没有警察想被调到那种偏远的乡下。
——但从伪装的角度来说,足够不起眼。
“没错,就是青森。”
风见裕也语气肯定。
之前追查泥惨会的事情让他暂时将苺谷朝音对事情抛之脑后,之后又踏入了泥惨会设置的陷阱,虽然从爆炸之中死里逃生,但是稍微受了一点伤,手机也跟着报废了,写在草稿箱之中没发出去的邮件也丢失了数据。
等解决完青森的烂摊子,抓住了泥惨会负责器官贩卖交易的主要犯人,风见裕也才想起来还有苺谷朝音的事情没报告给降谷零。
他一边因为心虚而有些气弱,一边急着往下说。
“我登录青森警察署的内部系统时,在警员名单之中看见了苺谷。”
降谷零语气复杂:“我猜,他根本不在青森吧。”
风见裕也呆了一下:“呃,您怎么知道?”
“没事,”降谷零叹了口气,“你继续。”
“噢……接着我询问了青森警察署本地的警员,对方告诉我,在青森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苺谷警官,也根本不知道警察署中还有一位苺谷警官存在。”
风见裕也深吸一口气,“他不在机动搜查队,更不在青森警察署,没人见过他,是个只存在于警察系统里的幽灵警察,那他到底去哪了?”
“降谷先生,虽然没有证据,只是我的直觉,但我觉得……这其中应该隐藏着更大的黑暗。”
降谷零陷入了沉默。
他默然了几秒,才在风见裕也沉重的语气之中缓缓开口:“……啊,我知道。”
降谷零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以为意的意思,风见裕也立刻急了。
“降谷先生,这意味着那个苺谷朝音有很大的问题,这绝对是不正常的,他很有可能是那些犯罪组织的人,他背后一定有拥有很大权利的人出手,否则为什么会思念都没人发现这个警察的异常?他……”
降谷零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风见裕也的马后炮。
“实则不然,恰恰相反。”
“苺谷他当然不在青森,因为他就在东京,半小时前我刚见过他。”
风见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