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

作者:天谢

为了秘密调查巫蛊案,主审官叶阳辞深夜出动奉宸卫,排查京城中的方士、术士之流时,偶然撞见一伙鬼鬼祟祟的黑衣蒙面人,潜入原户部尚书卢敬星的宅邸。

叶阳辞心生疑窦,命奉宸卫千户许六指带人尾随而去,果然见这伙人对独居在卢府后园的一名书生暗下杀手。

那么紧接着问题来了:

这书生为何避世而居,躲在荒废的卢府,以至此地闹鬼的流言四起?

又是谁派出精锐高手,只为取一个不会武功的、区区读书人的性命,目的何在?

这个不合常理的杀人未遂事件,与刺驾案与巫蛊案是否有关联?

“臣感恩陛下委以重任,兢兢业业办案,唯恐遗漏重要线索,故而连夜审理,果然发现几个案件之间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还牵扯到延徽二十八年的一桩大案。”

叶阳辞一句话,就将悬念提了起来。

延徽帝给“雪狮子”顺毛的手停住,抬眼盯住他:“前年?最大的案子莫过于漕船盗银案了,你是说,与卢敬星贪墨私藏的那二百万两税银有关?详细道来。”

叶阳辞说:“那名书生的身份已查实,名为卢临兆,是卢敬星的外室所生之子,从未带回府中,故而在抄家流放时也没计算在内。他在外浪迹一年多,穷困潦倒,不得已回到卢府,在后园收拾了个地方寄居,但又不敢被人知晓,怕受父案牵连,故意传出的闹鬼流言。他闭门读书,生计无依,便从卢府里拣些抄家漏下的物件,低价售卖,换取盘费。”

延徽帝有些意外:“卢敬星一家都已正法,剩这么个孤零零的外室子,还有什么值得人大费周章去杀的?”

叶阳辞道:“臣也觉得不解,详细盘问之下,从卢临兆售卖的卢府物件中,或许找到线索了。据他所言,前阵子刚卖出了一套文房四宝——廷圭墨、澄心堂纸、龙尾砚、诸葛笔。尤其是廷圭墨,十分名贵,前朝皇帝曾作为国礼赏赐臣子。抄家之人不识货,遗漏了,被他发现后忍痛卖掉。他记得,那墨锭上还有刻字‘砚染青墨,当思江源之润’,像是所赠之人的寄语。臣猜测,会不会是这一笏墨,惹出的事端?”

延徽帝问:“怎么说?”

叶阳辞道:“‘砚染青墨,当思江源之润’,这不是寻常寄语,分明是上对下的警示。‘青墨’暗指为其提供了晋升之基,而‘江源’喻恩情之源,是嘱其勿忘根本。”

“不错,是这个意思。”延徽帝被这么一点拨,顿时反应过来,“江源,这个字眼颇为耳熟……容九淋的别号,不正是‘江源’吗?”

叶阳辞微微一怔,道:“臣倒没想到这个,或许只是个巧合。”

延徽帝哼了声:“也或许就是双关。当年卢敬星升任户部尚书,容九淋的确在朕面前对他多有美言。若有提携之恩,容九淋送套文房四宝给卢敬星,刻字提醒他要感恩图报,倒也说得过去。但为何此物流于市面后,卢临兆就遭遇了暗杀?”

叶阳辞低头,不吭声。

他在关键时刻越不吭声,延徽帝越是狐疑:“容九淋不愿被人知晓他与卢敬星的瓜葛,究竟在心虚什么?叶阳辞,你说说看。”

叶阳辞想了想,说起了嫌犯那边:“那些被现场擒获的黑衣杀手共有九人,嘴硬得很。奉宸卫上了刑,仍是死活不肯招供指使者。”

延徽帝冷笑:“真是训练有素!没点家底,还练不出这般死士。看来不等国法来治余孽,有人生怕旧案暴露,迫不及待就动手了。”

“可是旧案已结了呀,卢敬星在大理寺牢狱内招认,说他藏银是为了保障家族昌盛与子孙后代。”叶阳辞不动声色地说,“当时大司宪也在场,他也听见了卢敬星的遗言。”

延徽帝想了想,吩咐内侍:“传召东方凌。”

内侍领命而去。不到半时辰,东方凌从御史台匆匆赶来。延徽帝觌面就问:“东方大夫,卢敬星临终前说了什么?真的只是尽数认罪,再无他言?”

东方凌下意识地瞥了旁边的叶阳辞一眼。

叶阳辞叹气:“大司宪,今夜又出了一桩杀人未遂案,或与当年的盗银案有关。你就将卢敬星的遗言如实禀报陛下吧,然后你我一同请罪领罚。”

东方凌不知今夜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凭借多年官场上摸爬滚打的经验,意识到叶阳辞这是想借力打力,自己无论是如实掀开,还是继续瞒着,恐怕都是一场冒险。

他还在斟酌,叶阳辞又道:“大司宪,直言不讳,是为言官立身之根本。”

东方凌听他第二次示意自己照实说,最终下了决定,跪地请罪道:“臣有罪。当年卢敬星的遗言,臣担心犯上,故而没有禀报。他的确认罪了,但最后说自己也是落人彀中,说自己能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全是受对方恩惠。事发后对方却对他不管不顾,是要等他死后接手他的十年成果。还说他是对方池塘里养的最大的那条鱼。臣问他,那人是谁?卢敬星最后只回答了一个……‘天’字,就咽气了。”

延徽帝愣了好几息,勃然大怒:“污蔑!信口雌黄!他身受皇恩还犯下此等罪行,反倒是朕的错了?竟然说朕设局杀他,是为了收缴藏银?朕什么时候在朝堂上养鱼了!这话简直大逆不道,合该凌迟!”

叶阳辞也连忙跪地,温声道:“陛下息怒。”

东方凌既然将当年隐瞒之事都说出口,反倒没了顾忌,继续道:“臣也认为卢敬星信口雌黄,不愿将此等悖逆之言拿来玷污天听,故而没有上报。”

延徽帝气得把猫都摔了,雪狮子尖叫一声,蹿出殿去。他指着跪在面前的两个重臣:“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也认定盗银案是朕设下的局,是朕把卢敬星养肥十年后再宰杀,好将国税转移进内帑,是不是?你们想着为尊者讳,于是案子就此了结,还觉得替朕隐瞒了丑事,有功于朕,是不是?!”

他此刻不仅愤怒,而且委屈——他是天子!至高无上的帝王!竟然替真凶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还蒙在鼓里一年多,简直岂有此理!

叶阳辞在此刻开口,为东方凌分摊了天子怒火:“此事陛下没做,是德行昭彰;陛下若是做了,是责任在肩,不得不顾全大局。而我们身为臣子,无论陛下做没做,都必须维护圣誉,实际上并无分别。”

延徽帝被他左手德行、右手大局这么一托,气消了些,但仍恨恨然:“卢敬星拿来挫骨扬灰也不解恨!你们也是糊涂,一个‘天’字,就一定是‘天子’吗?就不能是‘天官’——”

他倏然收了声。

户部尚书是地官。而天官,是吏部尚书的代称。本朝吏部尚书,兼麟阁丞相,唯有一人——容九淋。

这可是你自己说出口的,叶阳辞暗道,君心见疑,由疑心生怨恨,比其他任何人出言指控,都更加有效。

延徽帝一把抓起桌上茶杯,砸在地面,脆响中瓷片四分五裂:“叶阳辞,你尽管用手段,撬开那几个黑衣杀手的嘴,看究竟是不是容九淋的人!倘若真是,卢敬星手上必然留有对他不利的证据,他是怕卢临兆把那证据像廷圭墨一样流出来,才要杀人灭口。”

叶阳辞伏地:“臣必竭尽全力。之前隐瞒卢敬星遗言,还求陛下宽恕。”

延徽帝余怒未消:“虽然你们糊涂,但念在一心维护圣誉的份上……罚俸一年,下次不准再犯!将来有什么涉及朕的私密事,及时来禀报。”

“是!”两人同声道。

出了殿,东方凌用袖口揩了揩额汗,叹道:“叶阳大人,你这是吓死人不偿命啊。”

叶阳辞微嘲:“头上一滴冷汗也没有,不用假装擦拭了。大司宪是何等胆略的人物,敢在御前犯颜直谏,难道还怕这点小场面?”

东方凌这才露出个转瞬即逝的戏谑笑容:“一进殿见到你,又见皇上劈头盖脸来问,我就知道你挖了个坑,但那时还不知你想埋的是谁。”

“如今知道了?”

“你真是太大胆了!为此不惜触怒龙颜,就不怕将自己也折进去?”

叶阳辞哂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多谢大司宪助力。”

东方凌侧目而视,摇头:“前任户部尚书栽在你手里,现任吏部尚书即将栽在你手里。今后其他尚书们恐怕一见到你这副脸色,就要开始惴惴不安了——你这后生仔啊,是想当‘尚书杀手’吗?”

叶阳辞谦逊地拱手:“不敢。下官秉公办事,对尚书们而言,则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东方凌嗤地一声轻笑:“那好,你继续给这朝堂刮骨拔毒,我就继续瞧好戏。”他一甩丧服大袖,迤迤然走了。

叶阳辞转身回到了天牢,对负责行刑的奉宸卫千户许六指说道:“严刑拷打若不管用,便将他们的画影图形贴满全城,悬赏知情者。我就不信了,这些人难道就整天龟缩在屋内,从没在京城露过面?”

这一招果然管用,画影图形很快被人指认出来,暗中来告密领赏,说是容相府上养的护院。

容九淋自然也看见了悬赏。

派出去的人彻夜不归,他心知不妙,还自我安慰也许撞上了那夜潜入府内的贼人,点子扎手,以至于折损人员。再等等,也许剩下的就回来了。

怎料第二日午后便在集市的告示栏上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管事来报时,他当即下令清除这些人在容府的所有文契、记录,另换一批护院,回头无论谁查问起来,都是矢口否认。

没有确凿证据,仅仅是口头指认,就算闹到有司也是被当作诬告处理。他贵为阁相,谁能奈他何?

没想到,召他前去质问的并非有司,而是延徽帝本人。

傍晚时分,容九淋前脚进宫,叶阳辞与宁却尘后脚就带着奉宸卫大批人马,包围了容府,说接到举告,来核查嫌疑人的身份。

管事赶着将那些护院的存在痕迹消抹干净了,也不怕他们核查。况且自家相爷什么身份,就算奉宸卫来查,也是走过场罢了,不必太过担心。

奉宸卫查来查去,并未查到嫌疑人出身容府,且受容相指使的铁证。

却是在后园一座牖窗封闭的三层小阁楼里,翻找出了不少木雕泥塑的煞神、满满几盒闹香、悬挂的七星灯,以及戴脑箍、套枷锁、穿钉子的草人。

其中一个真人等身的草人,身穿黄衣,右边胳膊上还挖空了一块,额上贴的黄符上的年庚八字,俨然与天子同。

管事吓得面如土色,连连道:“府上从未施过厌胜法,也从招揽过术士之流,不知这些法器怎么来的?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阁楼里,这太诡异了!”

宁却尘冷冷道:“不知怎么来的?总不能是自己长翅膀飞进来的。”

他拎起旁边书架上的藏书,翻了翻,发现几乎每册书的纸页上都涂画着符咒。那些符咒画得有模有样,一看就不是乱涂鸦,且数量众多,没一两个月,根本画不出这么多纹路精细的符咒。

“这些画满符咒的藏书又怎么解释?上面可都盖着你们容府的藏书印章!”宁却尘咄咄逼人地问。

行厌胜之术、造巫蛊之祸,这罪行可比意图杀一两个落魄书生严重多了!管事汗如雨下,忙不迭地撇清关系:“真不是我们画的!我们府上哪儿有人会画这些东西呢?请两位大人明察!”

宁却尘追问:“不是你们府上豢养的术士所为,还能有谁?难道这座阁楼里还住过府外人?”

管事急道:“还真住过一个名叫韩鹿鸣的书生!我们老爷看在他先生的面上,好心招待他,谁曾想他身怀巫术、包藏祸心,竟趁机在藏书上画了这么多符咒!那些泥塑、草人,定然也是他制作的,与我们容府并无干系!”

“韩鹿鸣?人呢?找到其人,才能证明你们的清白。”

“我们也不知啊!前些日的雷雨夜,有贼人潜入容府,将那韩鹿鸣挟持走了,不知去向。我们也在查。”

叶阳辞冷不丁道:“查到了,他就躲在卢府后园。来人,将韩鹿鸣带过来,当面对质符咒之事。”

有奉宸卫领着个瘦削书生过来,往管事面前一站。管事定睛看去,当即错愕道:“这人?这人不是韩鹿鸣!”

叶阳辞作疑惑状:“不会吧,他就是住在卢府后园之人。你们踩点时不是认过脸吗,就是他。”

管事顿足:“咳,真不是!之前是认过脸,可不是这张脸啊!”

叶阳辞笑了笑:“原来真是踩过点、认过脸的,所以你们派人去卢府后园,想杀的是饮溪先生的高徒韩鹿鸣,是吧?”

管事自知情急之下被套了话,矢口否认:“不不不,我们没杀韩鹿鸣,方才实是被大人绕晕头了。”

叶阳辞又道:“不是韩鹿鸣,那你们想杀莫不是这位公子?”

“也不是,我们真没想杀任何人。”

“既然住在卢府后园的并非韩鹿鸣,那谁又能证明在容府阁楼上画符咒、制巫蛊的是韩鹿鸣,而非你们的人呢?”

为了证明自己与厌胜无关,就得证明韩鹿鸣的存在。为了证明韩鹿鸣存在,就得承认自己在卢府后园认过脸、下过杀手。不承认杀人,就要把活生生的人找出来。可是住在卢府后园之人又不是韩鹿鸣。那韩鹿鸣去哪儿了?韩鹿鸣真的存在吗?

简直是个死循环!管事陷入了绝望。

永安殿中,容九淋也几近陷入绝望,延徽帝问他:“你派手下去卢府后园杀人灭口时,是否想过对方手里的东西早已寄存在别处,你就算费尽心机也取不回来?”

容九淋心凛,当他说的是韩鹿鸣与其手上的举荐信、御赐信物,竟这么快就捅到御前了?只能装傻道:“臣不知陛下说的何意,什么卢府后园杀人灭口,臣从未做过此等违法之事。”

延徽帝嗤之以鼻:“他一个小辈,又不是从小待在身边的,能知道些什么?你是揣了多少见不得光的心虚事,才担心被他拽下马来?”

他是年轻,才求学数年,但毕竟天分高,又是唯一的关门弟子,将来必将继承大儒衣钵,位列朝堂更是个威胁,如何不担心。容九淋继续装傻:“陛下,臣愚钝,着实听不懂。”

延徽帝皱眉含怒:“容九淋,再睁眼说瞎话,朕就治你欺君之罪!你敢说你与他那个无人不知的老子毫无瓜葛?”

自己与他老师的关系,朝野上下皆知,这个隐瞒不得。容九淋道:“饮溪先生名满天下,无人不知,臣自然也不例外。且论辈分,他是臣的师祖,臣自然尊敬。除此之外再无瓜葛,经年未见,对他弟子也并无了解。陛下忽然说什么杀人灭口,臣惶恐至极。”

延徽帝一怔:“你说宋涉,宋饮溪?”

容九淋觉得哪里不对:“陛下问臣与他老师的瓜葛,臣照实答。但杀人指控,臣的确一头雾水,臣从未见过饮溪先生的弟子,又何来的杀人灭口?”

延徽帝也觉得哪里不对:“什么饮溪、弟子?朕说的是那个监守自盗、臭名远扬的卢敬星,和躲在卢府后园的余孽卢临兆!”

容九淋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派去的人杀错目标!对卢敬星的儿子下了手……

延徽帝脑子里转了几个弯,琢磨过来了:“你以为朕说的是宋饮溪与他的弟子?原来你的目标是他们!”

容九淋强自镇定:“陛下明鉴,臣从未对想过加害谁。方才是臣误会了陛下的言下之意。”

“不是误会,是混淆。”延徽帝断然道:“宋饮溪弟子、卢敬星儿子,你下毒手的是哪个?”

“臣没有,臣不是——”

“或许两个都是——容九淋,你一手遮天,想杀谁就杀谁,还要叫朕给你背黑锅,真是完完全全不把朕放在眼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