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

作者:天谢

延徽三十年的二月底,大岳朝堂上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阁相容九淋的倒台。

两年前的盗银案重启卷宗,补充证据,将容九淋也判定为主谋。今年的刺驾案,他是蛊惑皇子的教唆犯。巫蛊案中,他更是豢养方士、布置法器,以厌胜之术诅咒君王,大逆不道,当诛九族。

叶阳辞亲手所书的判词一出,满朝文武震惊不已。

震惊过后,是对局势变天的隐隐恐惧。恐惧之下,人人都想说些什么,为自己鼓气、撇清、牟利、趁机报复,以及重新站队。

按理说本该是一片喧嚣的场面,朝堂上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户部不敢说话。去年刚上任的尚书又被延徽帝罢免了,内廷有消息流出,新任尚书的人选,圣上属意叶阳辞。无论是不是,他们这一部都是城门失火的重灾区,主官三年两换,属官们也朝不保夕,还是闭嘴的好。

吏部更不敢说话。连尚书兼阁相都被诛了九族,旌旗砍倒,党羽被拔,吏部哀鸿遍野,此时谁为容九淋发声,谁就是附逆。

兵部尚书不说话,麾下也随之沉默是金。因着谈家上位的左侍郎周郁观,以为自己这下终于有了当意见领袖的机会,却被尚书程重山一指头摁下:大战方息,各卫损兵折将,亟待休养,而户部拖欠的粮饷尚未到位。周侍郎这么急着出风头,是想得罪新任户部尚书,自己去筹钱发将士抚恤金?还是希望触怒陛下,连带着厌恶疏远谈家?周郁观当即不敢再上蹿下跳。

礼部不说话是怕殃及池鱼。他们除了掌管国家五礼、科举、邦交,也负责管理宗教。大岳律规定,除佛教、道教、罗马公教、回回教,其余皆为必须取缔的邪教。而京城天子脚下,竟查出方术之士横流,大行厌胜,将相府也做了巫巢,礼部如何没有疏忽职守之罪?现下叶阳辞的判词不提他们,陛下也似忽略了一般,他们不心怀庆幸,难道还上赶着找骂?

刑部有一肚子的牢骚想发。但这三个案子,无不是事关国运的重案,他们一个也没接手,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不被延徽帝信任。在其位,不被授其职,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活多活重时,心里固然骂骂咧咧,但这种骂是有底气的牢骚;而被架空时的心生抱怨,就很难说得清是抱怨还是恐慌了。思来想去,刑部尚书卓炼决定多观望,少开口。

工部不说话。地位本就是六部最低的一个,尚书与侍郎还有些分量,侍郎以下全无存在感,甚至背后被冠以“营造贱役”之污名。拿一样的俸禄,顶着最多的白眼,干最杂的活儿,谁愿意多生事端?

要说平日里最会生事端的,便是言官了。

刺驾案与巫蛊案的审理,完全避开了大理寺与御史台,按理说这长长的一卷判词出来,他们得进行多方位、多角度审判,鸡蛋里也要挑骨头的。

但“大司宪”东方凌,这位身材瘦小、强项又诙谐的御史大夫只说了一句话:叶阳辞是个好小子。

“大司寇”大理寺卿齐珉术更简洁,只撂下一个词:法不阿贵。

于是言官们也熄了火。

整个朝堂万马齐喑足足一整日,终于陆陆续续发出鸣赞之声,颂陛下圣明,赞叶阳学士睿略,骂曾经万人之上的阁相十恶不赦。

皇权、相权、台谏之权,从来互相倚恃,又互相限制。

在这一场斗争中,士大夫们似乎意识到,他们与皇帝博弈的底气在科举上升、在礼教制度、在舆场清誉、在家族资源,若以上四项皆不占上风,那么皇帝完全可以借着律法与道义的两把屠刀,将他们一个一个斩落马背。

而如今这把刀,正操在异军突起的叶阳辞手上。

更可怕的是,叶阳辞没有短板,无论出身、资历、功绩、才能、口碑……都无懈可击。

只除了与奉宸卫萧珩的风流韵事。

但私情不上台面。它上不了台,也就意味着旁人在台上也说不得,说了自己同样不体面。两个单身汉,又无妻族利益争端,旁人除了私下嚼嚼舌根,还真成不了什么攻击利器。

正因如此,第二件大事——叶阳辞被一纸圣旨擢升为户部尚书,也就显得顺理成章,甚至是相当克制了。

你看,他就升个“地官”,都没去争“天官”,更不攀一人之下的麟阁相位。况且平心而论,谁能比“万家生钱叶阳辞”,更适合担任户部尚书?

无人异议。

与前年延徽帝示意宁却尘举荐叶阳辞为户部尚书时,整个朝堂的物议沸腾、竞相攻讦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叶阳辞用两年时间,百万赋银,三桩大案,牢牢把住了朝堂之“势”。

“叶阳大人怎么就这么会当官呢?”韩鹿鸣拈着棋子,唉声叹气,“晚生只要一想到要与衮衮诸公打交道,就头疼欲裂。本来晚生立誓绝不入仕,此番形势所逼,就算为了大人,也得赶鸭子上架了。”

叶阳辞轻笑一声:“衮衮诸公都是人。你不要想着是和衙门、六部、朝堂、宫廷这些庞然巨物打交道,你只要想着是和一个一个‘人’打交道,与你一样有血有肉、有贪有嗔的人。自然就会了。”

韩鹿鸣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但仔细想想还是摇头:“宦海凶险,今后,还请大人多多照拂了,韩鹿鸣胸无大志,唯吾主马首是瞻。”

叶阳辞含笑落子:“茸客这是自谦,还是揶揄我呢。能扳倒容九淋,全赖茸客出谋划策,设局陷敌于绝境。我是真没想到,你从踏进城门,被容九淋拦住带走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给他挖坑了——”

被囚禁于阁楼的两个月,韩鹿鸣表面上无奈绝食,暗中花费大量时间心血,将楼中尘封的藏书画上厌胜符咒。

他若能脱困,这便是能为他所用的复仇利器;他若不幸亡命于此,也能为容府埋下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诡雷。

雷雨夜被叶阳兄妹救出容府后,他僦居裴府,调养身体的同时也没闲着,与叶阳辞合议了“三案交错”之计,以自身为诱饵,引容九淋上钩,又利用帝与相各自心底不能见光的秘密,让他们一个被步步牵着鼻子走,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卢府后园的独居书生不是卢临兆,就是韩鹿鸣本人。

当年盗银案发,卢敬星一家伏法,卢临兆闻风而逃,哪里还敢在京城露面?就算他真敢回京,对叶阳辞而言,收服他需要宝贵的时间,而不知深浅底细之人,仓促之间也绝不能委以重用。

于是叶阳辞想到了萧珩那一手惟妙惟肖的易容术。

他打动萧珩,只需一句话:“唐巡检,要不要同去打秋风?”

萧珩梦回夏津,冷脸道:“叶阳大人如今是何等身家地位,还需要卑职陪着去打秋风?”

叶阳辞走近几步,压低了嗓音:“你想升官,我也想升官,我们都想升官。”

萧珩明知他在打感情牌,明知答应他会显得自己更被动,却难以抗拒,无论是重温旧梦的感觉,还是高位大权的诱惑。

他在这一刻恨不得将叶阳辞攮死,好让自己从这段无望的单恋中彻底解脱出来,可到底舍不得,也打不过。最终还是如他们初见时那般,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未成形的笑:“何时,何处?”

叶阳辞将萧珩带到连夜布置好的卢府后园,根据打探到的卢临兆的容貌,将韩鹿鸣化了个七八成像,足够用了。

所以才能骗过容府护院首领那般的高手的眼力,因为对方踩点时看到的正脸,与动手之前所见的背影,就是同一个人。

柔仪殿花盆铜盒内的连体双鼠,是叶阳辞夜探精研院时带走的,本想暂时养着作为证据,但韩鹿鸣提议用在此处能发挥最大效果。

延圭墨上的刻字寄语,也是叶阳辞杜撰的。

用自消墨水书写的密信,是韩鹿鸣亲笔捉刀,他模仿起容九淋的台阁体,比朝堂上任何一个跟风者都更加以假乱真。

奉宸卫在容府阁楼上搜查出的厌胜法器,也是萧珩让手下巧匠赶工制作,叶阳辞仗着月黑风高、武功高明,当夜悄悄放进去的。

而到御前对质那日,隐于幕后的韩鹿鸣终于现身城门,自称奉师命入京觐见圣上,“正巧”被袁松撞见。

这场倒阁之仗,叶阳辞是先锋大将;宁却尘甘当副将;韩鹿鸣为军中谋士;萧珩做了后军总督;袁太监全程游离,但关键时刻神来一笔;延徽帝则像晴雨不定的老天爷,被摸透气象,借了东风。

明面上看是叶阳辞独挑大梁,实则每一环都有人在恰到好处地施为,如此精心谋划的死局,容九淋这座高台着实倒得不冤。

第三件大事,延徽帝收到了来自总兵师万旋与兵部暗探分别传回的密报,证实渊岳军覆灭于暴风雪中。于是他挑了个黄道吉日,向天下各省发布公告:

北壁战败后,余孽退缩回固伦山外,伏王殿下勇追穷寇,奈何天时不利,与所率军队一同葬身于赤马古道。

山高路远,战骨茫茫不可收,朝廷会请真人在大祀坛开设水陆道场招魂,以期数万英灵归乡。

消息一传开,举国大哀,百姓心中悲痛之意犹胜皇后的国丧百倍。

皇后高居殿宇,素未谋面,于百姓而言只是一个象征国母的记号。而渊岳军数万将士,却是千千万万个父母的儿郎、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

渊岳军的少帅秦深,亦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秦大帅的仅存血脉。子承父志,又与父一同血洒疆场,为驱逐侵略中原的北蛮,为保卫他们的家园性命而牺牲,永远葬在了异国冰冷的凶山恶水之间,怎不叫人捶胸惋惜,憾恨难平!

家家户户这下才是真正的恸哭声一片,纷纷在城郊自发设置起灵堂。每个城外灵堂的祭拜队伍都绵延数里,白幡如林,哭声震野。

各城的衙役驱不散他们,也不愿冒风险去驱,万一在这种时刻起争执、犯众怒,被群殴而死,就是白死,无人偿命。

所以各府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层层上报,说“民心如海,自发国丧”。至于这个国丧是国母之丧,还是国军之丧,就隐而不提了。以至于延徽帝与京城朝廷的大半官员蒙在鼓里,而朝堂上的知情者,对此也保持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渊岳军及其统帅的民间声望,在此时此刻达到了顶峰。

叶阳辞也在这个时候犯了胃疾。

叶阳归闻讯赶来为他把脉,埋怨道:“叮嘱过多少次,要饮食得宜,三分治七分养——你这是不遵医嘱,喝了多少酒?!”

叶阳辞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腹中绞痛、刺痛、裂痛,但都不及心痛之万一。他咬牙说:“我无妨,缓过这一阵便好,载雪不必担心。”

叶阳归知道他为何借酒浇愁,苦口相劝:“截云,你若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痛的不仅是你,还有心疼在意你的人!就算为了我,为了爹娘,你也要振作起来,好好地活着。”

叶阳辞盯着窗外白梅落尽的枝杈出神,并未辩驳,也未落泪,许久后低声道:“我明白。载雪,你为我开几贴药吧,我自己总写不对方子。”

叶阳归怀疑他只把劝解听在耳中,并未入心。但到底个人情绪,主要在于自己看开放下,旁人也只能尽量开导,无法以身相代。她重重叹了口气,说:“我去写药方,回头拜托萧大人多看着你点儿。不准再饮酒!否则我……我不管你了!你疼死了算!”

她气呼呼地留下药方后走了。

叶阳辞望着她的背影,从蹙眉忍痛间挤出一丝苦笑:“……我还和茸客说,别得罪大夫,这下好了。”

“你还笑得出来!”萧珩在廊下送走叶阳归,进屋来拿药方,见状忍不住责备,“胃疾这么严重,为何从来不对我说?”

叶阳辞觉得他的关心过了界,侧身面向壁里,不说话。

萧珩恨他对自己冷情,又爱他这般冰冷坚定,如雪如霜、如松如梅。

杀意与爱意日以继夜地交织,翻沸在心里,他觉得自己也离疯魔不远了。简直像秦温酒临死前要将他带下地狱的诅咒,在他身上应了验。

萧珩深吸一口气,挨着榻边坐下,伸手想去擦拭叶阳辞的额汗,中途又收回来,说道:“叶阳,接受现实,你会好过很多。我知道你始终不信秦深已死,说实话,我也不太相信。但他若活着,此时早该回来了,何必徒留你忧心空等?”

叶阳辞不吭声。

萧珩又道:“叶阳,你可以不爱我,但你要爱自己。”

叶阳辞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被这句话打动。萧珩趁热打铁地说:“你要等他,可以,我就看着你等。你一日不死心,我也就一日不提情爱之事,只当盟友,如何?”

叶阳辞转过头来,轻轻浅浅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萧珩将心思沉淀到更深处,继续劝说:“独木难支,没人能真正做个孤臣。如今你已是户部尚书,更需要臂助,才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延徽帝绝非明主,迟早要日落西山,八皇子死了,尸骨无存。九皇子被送入精研院,恐再难见天日。剩下十、十一皇子,都是体弱多病,就材质而言并无多大分别。唯一不同的是,十一皇子有长公主这个亲家姨奶,又有你妹妹这个看着他长大的侍医在侧,多少与你更亲近些。就算你不偏向秦泽墨,在朝臣们眼中,你早已是他天然的支持者。”

叶阳辞的脸雪白如瓷,此刻亦如白瓷般易碎,蹙着眉尖,审视萧珩的目光却依然锐利。他翕动血色浅淡的嘴唇,轻声说:“涧川若真的不在了,在我眼中,无人配为天下之主。国器无主,我自取之。无论延徽帝还是皇子们,谁也不能阻挡我。楚白,到时你若还是不肯放弃摄政野心……我会杀了你。”

萧珩怔住。

他一直以为,叶阳辞是辅佐枭雄的治世之臣,直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叶阳辞就是枭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