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后, 郑晓天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她桌边,低头看了她一眼, 语气随意却有几分认真:“你今天……比平时还要锋利一点。”
夏知遥淡淡道:“那是因为我没睡够。”
郑晓天盯着她看了两秒, 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那今天早点下班。”
她没应声,只垂眸翻开另一份文件, 仿佛这句话从未发生过,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 她却忽然开口:“郑晓天。”
他回头:“嗯?”
她头也没抬,只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人活得太清醒了, 反而活得太累?”她缓缓抬头,眼神淡淡的,仿佛只是无意间说出一句没什么意义的陈述。
郑晓天怔住:“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累了就歇一歇。”他说, “但别把自己逼到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她盯着他,许久,没再说话, 然后她低下头,把那句话连同这一刻短暂的脆弱,重新藏进了翻动的纸页之间。
窗外阳光正盛, 街道上车流如织, 远处高楼的玻璃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 纽约的夜色正悄然坠落。
周越在家里的沙发上, 电视正放着不知道什么节目, 将眼底那层掩不住的疲惫衬得更加清晰。他靠在椅背上,肩膀微微塌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住。
窗外,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纽约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他抬手摘下眼镜,修长的指节缓慢按压着眉心,呼吸带着细微的倦意。
雪花轻轻贴在落地窗上,化作冷白的薄雾。他透过那层隔绝寒意的玻璃望出去,城市的霓虹灯在雪雾中忽远忽近,像一盏盏漂浮的灯塔,又像漂泊无依的信号。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雪落得很急,天地间一片白,他和夏知遥在雪地里接吻,呼吸都是冷的,唇却是热的。
她的手指冰凉,呼吸却炙热得像风中的火。他记得她发梢沾着雪,唇间带着酒精的味道,记得她靠近时茉莉花混合着其他花香和麝香味道的香水味。
他们在昏黄的街灯下接吻,雪悄然落下,而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刻,他是如何无望又炽烈地想要她。
那并不是单纯的欲望,而是一种几乎能将人撕裂的思念与依赖,从那个夜晚开始,就在他心里劈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像暗流一样,至今仍困住他。
他曾以为时间和距离能将一切磨平,可如今,又是一个雪夜,又是一个他独自加班的冬天,记忆像雪一样无声落下,覆满眼前的世界,轻而不显,却足以将他彻底淹没。
他又开始焦虑了,指尖轻轻颤抖,胃部紧绷,心跳骤然提速,在血管里无序蔓延。他闭上眼,喉咙微微发紧,呼吸都变得浅短而艰难。
过去几个月,他听了路知微的劝,按时去做心理治疗。医生说,他是典型的“情绪外化型焦虑”,失控的情绪总要借由工作、性或行动去宣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抓回那一点点掌控感。
医生也说,他一直在逃避。可状态的确好了一些:至少,他已经能在一个夜晚里睡满四五个小时,至少,当突如其来的情绪猛然袭来时,他能忍住不打电话、不冲动,不让自己彻底失控。
然而今晚,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几乎将他所有的努力一瞬击碎。
白色的世界像记忆的倒影,把他推回到那个回不去的夜晚,周越摘下眼镜又戴上,手指捏着镜框微微发颤,靠在沙发里,胸口发紧,像被困在无边的雪原中央,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风声,找不到出口。
就在这时,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的瞬间,周越下意识扶了下眼镜,发件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姜其然。
【哥,我哥大的 offer 来了。】
后面发来一个截图,熟悉的学校和录取信,和他当年的一模一样。
他靠在椅背里,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那张本就清瘦的轮廓更加寡淡。
他看着那行字很久,像是在看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恭喜啦。】
他慢慢敲下这几个字,他以为自己会高兴,毕竟弟弟能来纽约,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可那股情绪里,却混着莫名的酸涩与松动。
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体面的理由,可以离开了。
一个足够对外解释的理由,“我弟弟来纽约读书,我的阶段性任务差不多结束了。”
一句滴水不漏的话,可以覆盖那些真正让他想走的原因:孤独、爱无所依、一次次梦醒后的悔意与失措。
那些年里,他总告诉自己,要留下来,至少撑到有个合适的时机,而现在,时机来了。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空落落地盯着天花板,手里拿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很久,才点开那个一直舍不得删、却迟迟不敢触碰的页面。
夏知遥的朋友圈。
她没有拉黑,也没有屏蔽,偏偏这样最致命,她什么都没做,却把他完全挡在生活之外。
最新一条,是入职天行方略的公告:【新起点,感谢过去。】
配图是天行的会议室,他盯着那行字,嘴角弯起一个几乎没有温度的笑。
手指往下滑,三个月前的转发,是行业报告;再往下,是一场会议的实录,照片里,她站在讲台上,光落在她的侧脸,轮廓分明,神情从容,像隔着玻璃看不出半分波澜的海面。
然后,就没有了。
没有生活碎片,没有情绪波动,没有任何可以被揣测的情感线索。
她把生活收得太好,像删掉了一切与脆弱有关的文件,只留下一个理智、成功、无懈可击的版本。
那就像是一份公关稿,明目张胆地对所有曾靠近过她的人,尤其是他——宣告:“你早就无足轻重。”
周越盯着那张照片,眉心一点点拧紧。别人看到的是她的自信与镇定,而他清楚,那只是她最熟练的伪装。
他见过她崩溃的样子,在暴雪的夜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眼眶通红、语无伦次地闹着。
在最不设防的时候,颤抖着叫他的名字,胡乱亲他的脸颊,像抓着最后一根绳。
可现在,她仿佛从未有过那些时刻。她轻描淡写地翻过一页,把那场情绪风暴和他一并抹去。
他忽然想知道,她每天几点下班?住在哪?会不会失眠?是不是还会忍不住吃甜的?
会不会在某个夜晚,也像他现在这样,盯着一条对话框,指尖悬着,删掉、重写、再删掉?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从他的生活里剥离得干干净净,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只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试着拼凑她留下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此刻,他清楚得残忍,他还恨她,恨她的冷静,恨她的利落,恨她转身时的干脆与不留余地。
恨她把所有的情绪都甩给他一个人收场,那些通宵的失眠,焦虑症发作时的窒息,坐在地板上反复喘不过气的深夜,全是他一个人撑过的。她从未回头。
而他呢?最可怕的是,他恨她,却也爱她。
爱她的孤傲,爱她说“我没事”时眼眶通红还在逞强的样子,爱她所有脆弱里暗藏的倔强。爱得连恨都带着疼。
这种爱让他感到羞耻,却无法自救。
他想靠近她,想确认她是真的好,还是只是装得很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一丝可能,被她记得,被她惦记,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知道,她可能不再需要他了。
可他就是想见她一面,哪怕是被拒绝,也好过这样日复一日地,被困在一个无法结束的等待里。
屏幕忽然震动了一下,是日程提醒弹了出来——晚上七点半,和郑曜天的饭局。
今晚,他要见的人是郑曜天,正源观澜的掌舵人,国内顶级富豪榜上的常客,手里掌控着横跨金融、能源、地产的庞大版图。
郑曜天是那种坐在谈判桌上,话不多却句句落在要害的人,行事利落到近乎冷酷。
这顿饭,是早就排在他日程上的,表面上和项目无关,只是郑耀天以私人名义约他出来坐坐。
周越心里清楚,正源观澜那样层级的公司,不会无缘无故在工作以外与人寒暄。私人饭局,只是更方便谈一些不写在合同里的事。
车子驶进曼哈顿上东区,停在一幢外表低调的私人会所,平时只对核心圈层和特定家族开放。
推门进包间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前菜,热气在瓷盘间轻轻升腾。
郑耀天微微一笑:“今天特意请了个会做北京菜的师傅,听说你在纽约呆久了,肯定想念家乡味儿。”
周越落座,目光掠过桌面,酱爆鸭片、葱烧海参、宫保鸡丁、干炸丸子,旁边还有一只色泽酱红的烤鸭,配着薄饼、葱丝和甜面酱,角落里摆着一碗羊蝎子汤,热气氤氲,带着醇厚的香味。
“这阵仗,可真够讲究的。”他笑了笑。
他们边吃边聊,从纽约金融圈的动向聊到国内几个新起的投资热点,谈资在轻松和试探之间游走。
“能喝点酒吗?”郑耀天忽然抬眼,语气随意。
“当然可以。”周越放下筷子,神情不动声色。
助理送来一瓶沉甸甸的飞天茅台,“在这边喝到这个,可不容易。”他拧开瓶盖,酱香瞬间溢满整个包间。
周越接过酒杯,指尖在杯壁轻轻摩挲,淡淡笑道:“那就多谢郑总的厚意了。”
酒杯在半空轻轻一碰,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茅台入喉,带着熟悉的辣意和绵长的回甘,周越微微眯了眯眼。
郑耀天像是闲聊般:“其实原来在北京也很少吃烤鸭,到了这边,会不会想这一口了?”
周越接过,低头咬了一口,嘴角弯了弯:“可不是吗,在纽约哪能吃到这么正的味。”
“想家吗?”郑耀天语气淡淡,却像顺手丢出来的一颗石子,落在酒水与话题之间。
周越抬眸,笑意不减:“偶尔吧。”
烤鸭的油脂在灯下泛着金光,薄饼里卷着热气,蘸碟里的甜面酱香气浓烈。
郑耀天笑道:“之前听你提过,有回国的打算。那要不要考虑,干脆来我这儿试试?”
周越抬眼,目光里带着一瞬的探究,还没开口,郑耀天已经自顾自地续上:“我这人性子直,不爱那些弯弯绕绕的,现在国内的发展,不比华尔街差,甚至机会更多。而且你家人也都在国内,省得你一个人在外面漂。”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不瞒你,你父亲我也认识,之前在一些场合有过交集。他也给过我不少提点。”
周越缓缓放下筷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杯身,低笑了声:“郑总这是谬赞了。”
“是欣赏。”郑耀天举杯,眼神却没有完全笑开,“你这样的背景和手腕,放在纽约是好,放回国内也未必输。”
周越抿了一口酒,他没顺着话接下去,只是微微颔首,把这个话题留在了半空,灯光笼罩着桌面,菜香与酒意像一张无形的网,在安静的对话里,慢慢收拢。
周越把筷子搁下,顺手扬了扬手机:“刚才我弟弟给我发消息,”他语气淡淡的,嘴角却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刚被哥大的金工录了。”
郑耀天斜了他一眼,看着那笑意,周越便接着说:“我妈那边的弟弟。”
郑耀天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我之前只知道,你父亲那边就一个女儿。”
“嗯,”周越慢慢转着手里的酒杯,酒液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妈一直希望我能带带我弟弟,她觉得,我走过的路,弟弟再走会顺一些。”
郑耀天轻笑一声,没急着接话,只是顺势替他满上酒:“那可得恭喜一下你弟弟。”
周越也没拒绝,举杯与他碰了碰。
郑耀天端着酒杯,微微一笑:“我懂的,我也有个弟弟。”
他语气里带着一点无奈的调侃,“我爸以前操不完的心,现在轮到我来操心了,弟弟的事,大到公司传承,小到朋友聚会,他都能让我插一脚。”
说着,他抬手随意地晃了晃杯中的酒,眼神却像是穿过眼前的灯光,落在某个更远的地方,“有时候觉得,做哥哥的命运就是这样,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在前面帮人挡一挡风雨。”
周越握着酒杯,灯下的光映在他侧脸上,眉眼依旧沉稳,却在某个细微的瞬间,像是被什么触到了。
他低头抿了一口酒,喉结微微滚动,才淡淡开口:“是啊,有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站在前面。”
说完又笑了笑,那笑意带着点自嘲,“不过……有些风雨,真不一定挡得住。”
郑耀天挑了挑眉,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另一层意味,却没去追问:“那就先吃吧,挡不住的事,喝完这杯酒再说。”
两人碰杯的清脆声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郑耀天放下筷子,半靠在椅背上,语气不紧不慢:“你回国的话,其实能做的事很多。你这几年在华尔街的履历,足够你直接进任何一家头部机构,拿最好的条件。”
他顿了顿,像是随手拈来一般,又添了一句:“但那样也就是个职业经理人,帮别人打工。机会、平台、资源,都受人掣肘。”
周越没接话,只是轻轻旋着杯中的酒。
“我这边不一样。”郑耀天笑了笑,语气却很笃定,“国内现在资本市场的活跃度不比你那边差,甚至在很多领域机会更多。你要是不嫌弃,我这边有几个方向,你都能放手去做。”
“一是投资并购,把你那套在纽约用得炉火纯青的手法搬过来,直接主导项目;二是资本运作,我可以给你单独的资金池,你自己挑标的,收益咱们分成;三是管理合伙人,带团队,直接参与决策。”
他说到这里,慢悠悠补了一句:“当然,你要是有别的想法,也可以提,我不是只留这一条路给你走。”
“我不是劝你马上拍板,”郑耀天补了一句,“只是想让你知道,有时候选项多了,人就能走得更稳。”
周越抬眼望向他,眼神深处一瞬间的光闪过去,又很快被按了下去,唇角微微一勾:“听起来,你已经替我想好路了。”
“是啊,”郑耀天不避讳地笑,“只是这条路,得你自己愿意走。”
周越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急着回应,“听上去很诱人。”他淡声道。
母亲的期望、父亲的安排、他在纽约习惯的节奏、以及眼前这份几乎可以随意施展拳脚的机会,这些念头在周越心底交织、彼此拉扯。
忽然,他像是被某个细节触动,脑海里浮现出夏知遥的朋友圈,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她回国,会是什么样子。
在国内更熟悉的语境里,她会如鱼得水吧,穿着西装,开口就能把全场的节奏握在手里。那样的她,会不会离自己更近一些,还是……更遥远。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却不露情绪:“我得想想。”
郑耀天并没有察觉,只看见他沉默了几秒,才像是若无其事地开口:“条件诱人是一方面,另一面是你能完全掌控的空间。周越,你要的不是平台,是舞台。”
周越抬起眼,看着对方,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像是在衡量未来,也像是在想象某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我知道你可能也比较矛盾。”郑耀天并不逼迫,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举杯与他轻轻一碰,“我不需要你现在做决定。但有一点,等你真想好了,别让我等太久。”
周越笑了笑,没应声,只抬手与他碰杯,酒香在唇齿间慢慢散开,像是将这一刻的分寸与试探暂时封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