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天行方略的这一年多里, 夏知遥几乎从未真正停下脚步。她像精密机械中运转无误的齿轮,冷静、克制、高效得近乎苛刻,仿佛天生为战而生。
她话不多, 却总能在最短时间内厘清局势、定下节奏, 将项目推进到滴水不漏,从前期的行业研究、财务建模、尽调访谈, 到后期的战略优化、资本运作方案落地,她几乎每一个环节都亲自盯过。
短短一年多, 这家最初被视作“不可能跑起来”的创业草图,硬是闯进了原本由国际巨头垄断的高端咨询领域。
“天行方略”这个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行业期刊的深度报道里, 资本简报的重点推荐中,以及那些以往只有顶级咨询公司才有资格踏入的公开路演嘉宾名单上。
他们承接的客户名单里,不乏市值百亿级的上市公司、跨国巨头的中国区分部, 还有正筹备IPO的科技新贵,在普通咨询公司眼里,这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
在一次新能源企业并购案的中期会上, 夏知遥当场将对方提交的三份不同版本的估值模型拆解对比,指出关键参数被高估的区间,连对方的CFO都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承认。项目结束后, 那位CEO在访谈中评价她, “冷静得像机器。”
甚至连几家老牌咨询巨头的月度分析报告中, 也多了一条特别备注, 对这家新公司的持续关注, 并警示其在新兴行业的渗透速度。
她身边的老板郑晓天,出身显赫,学历体面, 姿态不低,却一度被轻描淡写地归为“豪门二代玩票”的范畴。
天行方略刚起步那会儿,许多人都以为他只是偶尔露个面的金主代表,是投资人派来刷履历的名义负责人。
可半年过去,现实狠狠打了他们的脸,这个“玩票”的人,在资本端的出手精准而稳健,每一次在项目关键节点的注资、并购谈判、风险对冲,都恰如其分地完成了补位。
他不声张,却步步为营,风评也悄然从“靠关系的富二代”转向了“有眼光”“稳得住”“真正懂管理”。
而在天行方略的核心战场,策略部的会议室里,大屏上的PPT跳转到下一页,投影机轻微的嗡鸣与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专注的预演气息。
会议桌上摊开的资料,几乎每一页都夹着各色交错的批注。
夏知遥站在前方,她的声音一出口,就让原本还在低声讨论的会议室瞬间安静:“这一页的逻辑顺序不够清晰。风险评估应该紧随数据预测之后,流程不顺,结论就无法自洽。”
她轻顿一拍,语气不急不缓:“咱们,重做。”
说话时,她已经走近投影幕前,指尖稳稳落在草案某一段落上。语调依旧平静,却像刀锋划过纸面,锋利到让人不敢忽视。
“还有这里,‘机会’这个词,不足以支撑决策。我们不是在卖梦想,也不是在堆叠空洞的愿景。”她停顿片刻,抬眼扫过一圈人,声音清冷坚定,“我们谈的是依据,是能够落地、能承担后果的确定性。”
她的逻辑思维如剖解术般精准,每一个策略节点都必须环环相扣、闭环成链;每一份提案里多余的字句,她都能一眼揪出,毫不犹豫地划掉。她对模糊没有耐心,对侥幸更是零容忍。
可正因如此,夏知遥在团队中几乎拥有一种近乎绝对的信服力,她说的“重做”,从不是自上而下的压制命令,而是一种自我要求的宣言。
晚上十点的办公室,落地窗外是霓虹与车流,她带着大家一起熬夜,撸起袖子钻进数据与文案堆里,;午间短暂的间隙,她会顺手给全组订咖啡,夜深时点一轮夜宵,边翻资料边跟团队核对每一处细节。
她不说“我带你们”,她只是和他们并肩作战,用行动告诉每一个人:你们不是孤军奋战。
她不是惯于安抚情绪的温情型领导者,却让人莫名安心。冷静、克制,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能让人甘心把后背交给她,在这个复杂而喧嚣的行业中,一寸寸劈出了属于自己的锋芒。
“她打仗,我养兵。”这是郑晓天在一次公司聚餐上说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他一贯的吊儿郎当与戏谑。
可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举着酒杯,目光却没看向任何人,只落在对面那个仍低头修改方案的女人身上。
夏知遥坐在最角落,灯光落不到的地方,她的影子与桌沿交叠在一起,神情被半掩着,只能看见她手中笔尖不停标记的动作,聚餐的喧闹、碰杯的脆响、隔壁桌的笑声,似乎都与她无关。
事实上,夏知遥虽然看起来冷,冷得近乎疏离,但真正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极懂人情世故。
她能在客户发火时用一句简短的逻辑回击化解尴尬,也能在团队内部的暗涌还没成形时提前踩灭;她说话带锋,却从不伤人。她有一种骨子里的分寸感,不以讨好为手段,却让人愿意信服。
而郑晓天,这个外表风趣潇洒、人见人爱的“少爷”,在外人眼中总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可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的边界感极强,习惯掌控全局,不喜欢被质疑,也不轻易让人走进真正的防线。
他能在酒桌上与投资人谈笑风生,也能在会议上用一句话拍板定案;但在夏知遥面前,他却罕见地收起锋芒,甚至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替她挡下了不少不必要的风险。
有一次客户在会后提出临时加价的苛刻条件,他在后台直接拨了董事长的电话,把要求压了回去,让夏知遥第二天依然可以在谈判桌上保持冷静的节奏。
他们像并肩作战的双将,一个斩开前路,一个稳住后方。天行方略的客户名单,从海外能源巨头、新锐消费品牌,到制造业转型龙头,甚至跨境金融并购案,都被他们逐一拿下。
每一个客户都是重量级,每一份方案都逻辑严密、策略可落地,交付当日的PPT足以成为商学院课堂的范例,复盘文档甚至被同行私下流传学习。
曾经被调侃为“试验田”的小公司,如今已成业内关注的坐标,他们没有铺天盖地的公关噱头,却以锋芒毕露的姿态,在最挑剔的市场赢得了最冷静的掌声。
夏知遥通宵加完班,独自坐在办公室角落,一整夜过去了,四周静得连翻纸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突然,门“哐”地被推开,郑晓天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杯热气氤氲的咖啡,眉梢一挑,视线扫过她桌上散乱的文件,语气吊儿郎当:“看你这副鬼样子,要不是我聪明,还以为你得了绝症呢。”
夏知遥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抬头笑了笑:“瞎说什么呢?我挺好的啊。你这是又当送外卖的了?”
“是吗?”郑晓天走进来,将咖啡杯放到她面前,香气在空气中氤氲开来。他看着她的脸,神色淡淡的:“还是因为章路远那傻逼事难受?……他又找你了?”
夏知遥摇摇头:“那倒没有,自从你那一通电话,他就没再找我。”
郑晓天在她对面坐下,姿态依旧懒散,胳膊搭着椅背,笑容吊儿郎当:“爱而不得,这不是常事吗?谁还没个白月光啊?有的人拿得起,有的人放不下,剩下的……看得开呗。”
他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哪有那么多双向奔赴,大多数人不都是有缘无分,擦肩而过,最后还得任命好好过日子。”
话说得轻,却透着真,他一向不信童话,也不爱自我感动,可此刻的语气,竟染上几分难得的诚恳。
夏知遥听完,轻轻“哼”了一声,抬眼瞥他,眼里带着一丝讥讽:“所以你就游戏人间?”
“天地良心!”郑晓天举起右手,一脸冤枉,“你加班我跟着熬,孰轻孰重我还能不拎清?”
夏知遥低头抿了一口咖啡,苦味在舌尖铺开,温热却抵不过心底那一丝悄然泛起的凉意。
“夏总啊,”郑晓天微微一笑,“你又不是救世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不是说好了吗?重新开始。”
他说到这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鼓了很久的勇气,语气放缓:“我其实……有个问题,从你回来的第一天起,就想问了。”
他侧过头,目光不再浮于表面,带着一种久违的认真:“你在纽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声音更轻,却字字落地:“后来呢?怎么又一个人回来?”
夏知遥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偏头看向窗外,半开的百叶窗被风轻轻拨动,缝隙间透进来一束朦胧的街灯光。
她确实遇到过一个人,在风雪之夜,他紧紧拉住她,用尽全力把她从深渊里拽出来,他的怀抱带着寒气,却让她第一次动了“留在原地”的心思。
那一刻,她甚至认真想过,要不要为了他放弃所有计划,停下脚步。
可最终,她还是回来了。
而她也赌输了,他没有追过来,没有解释,没有质问。
她不知道的是,周越也站在原地停了很久,他怕她不理自己,怕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被耗尽,又有一股莫名的火气,觉得她既然选择离开,就不该再回头。
于是,他把所有想追过去的冲动,都硬生生压成了一句“算了”。
那份沉默,对她来说像终结,对他而言,却是压抑与倔强交织出的另一种失去。
郑晓天看着她,没再追问,唇角微抿,像是把那份探究收进了心底,正要换个话题,缓一缓空气里的沉重,却不合时宜地,肚子“咕噜”一声响了出来。
夏知遥先笑出了声,那笑里有一丝久违的轻快。郑晓天也忍不住摇头笑了,伸了个懒腰,从这场无声的情绪拉锯中抽身:“走吧,吃早饭去。”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语气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调子:“吃完咱还得去战场拼命,下午项目收尾,各回各家睡大觉。”
项目会议终于落下帷幕的那一刻,屏幕上最后一页PPT缓缓淡出,投影灯灭掉,室内只剩下一圈柔白的顶灯光。
夏知遥仰靠在椅背上,指尖还搭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
整整三小时的高强度攻防,她从头到尾没有走神半秒,语速稳准,将策略、财务模型、并购条款逐一拆解、层层递进,每一次翻页都像是按在节拍上的重鼓,把节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身旁的郑晓天也难得正经了一回,收起了平时的玩世不恭。
面对客户时,他金句频出、言辞锋利,手里的笔在会议记录上不紧不慢地转着;在她抛出关键方案时,他恰到好处地补上数据支撑;在她指出潜在风险时,他又能顺势将其转化成“市场窗口”的机会,语调平稳、逻辑缜密,攻守之间无缝衔接。
会议桌对面的客户原本带着试探与疑虑入场,目光里时刻衡量着得失。
可随着一轮轮问答和攻防推进,他们的眉头逐渐松开,翻看手中文档的动作也缓了下来。到最后阶段,不仅频频点头,还主动在几处关键条款上让步。
握手、合影、最后确认落笔,一整套流程利落收尾,带着某种属于胜局的笃定与从容。
天行方略,又赢了一局。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阳光从落地窗斜斜洒进走廊,照得人微微眯起眼。
“我宣布,”郑晓天松了松领带,像鏖战了整夜的将军,“本人要回家瘫到明天早上。”
“随你。”夏知遥声音不高,但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你可别半路又说什么有酒局速来救命。”
“我发誓。”他举起右手,模样浮夸,“今夜,我属于床和被子。”
电梯门刚打开,他正要拿钥匙开车,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机却在这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屏幕上弹出熟悉的名字。
【郑曜天】
“我哥。”他低声说了句,冲夏知遥做了个“我接个电话”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到一旁。
电话接通后,郑曜天的声音一如既往简练:“听说你们刚拿下T集团的案子?”
郑晓天一愣:“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朋友在对面集团,刚传过来消息,说你们今天表现得像两枚被激活的战斧导弹。”
郑晓天笑了一声,声音里透着点得意:“这个新称呼我喜欢,以后叫我战斧弟弟。”
“晚上有空吗,有个新项目想当面聊。”郑曜天语气温和,“这次是国外一家人工智能初创,准备在亚洲设分部,投资方是老熟人。”
郑晓天眼神微亮:“需要我们对接?”
“你和夏知遥一起。”郑曜天顿了顿,语气转为笃定,“我信得过你们。”
“你定地方,我把人带到。”挂断电话后,郑晓天收起手机,回头看向夏知遥,笑容意味不明:“你运气不错,刚想放假,我哥就点名要你加班。”
“什么项目?”夏知遥挑眉,眼底的一丝疲惫瞬间被斗志代替。
“海外人工智能公司入亚,融资估值高得离谱。”他看了她一眼,语气轻快,“郑曜天亲自点将,说要我们俩来谈。”
他说着抬手看了眼腕表,“我跟他约了六点半吃饭谈项目。”
他顿了顿,冲她眨了下眼:“咱俩还有整整五个小时可以回家睡觉。
“位置发我,六点准时到。”她抱起自己的包,“在这之前你要是打扰我睡觉咱俩就绝交。”
“我发誓。”郑晓天竖起三根手指,“除了地震、火灾、或者我哥临时改时间,我绝不给你打电话。”
夏知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文件夹在手臂里,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电梯“叮”一声打开,金属门板映出两人并肩的身影。会议后的沉默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却又被这狭小空间里的呼吸声慢慢稀释。
走出写字楼时,阳光正从城市的钢铁缝隙间倾泻下来,在人行道上铺了一片静谧而明亮的金色光斑。
街边的树叶在秋末的热风里轻轻摇晃,带着些许干燥的香气,仿佛下一阵风就会把季节推向冬天。
郑晓天伸了个懒腰,深吸了一口气,仰头迎着阳光晒了一秒,忍不住发出一声夸张的、带着释然的叹息:“啊……活着的感觉真好。”
“你才刚活过来啊。”夏知遥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点不动声色的调侃。
“说得对。”他耸耸肩,眉眼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吊儿郎当,“赶紧回家洗个澡睡一觉,不然今晚我怕等不到我哥那张死人脸出现,就先昏过去了。”
她没接话,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容不像在会议桌上那样锋利,是很淡很静的,像从疲惫中轻轻泄出的温度。
她打开车门坐进去,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在她睫毛上映出一道微光,柔和而安静。此刻的她,不再是刚才那个步步为营的策略总监,而只是一个疲惫到极致、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人。
郑晓天转身上了自己的车,临关门前还不忘回头喊一句:“记得定闹钟啊,五小时后开战!”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地下停车场,像两支退场的军队,在这个阳光尚好的午后,沿着各自的路线,暂时归于沉默。
街景缓缓后退,光影斑驳,他们在这座城市的钢筋丛林中各自奔赴短暂的五小时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