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天选的, 是一家古香古色的私房菜馆。
理由冠冕堂皇,说他哥一向附庸风雅,怕自己一身铜臭味扰了雅兴, 其实也是为了找个够安静的地方。
夏知遥到得稍早, 换了身浅蓝色衬衫,衣摆利落地束进高腰灰色长裤里, 线条简洁,气质干净而干练。
她站在露台边, 静静望着远处一整片轻轻摇曳的竹林,神色里带着难得的松弛。
风一过,便发出层层叠叠的沙沙声, 竹影之后,是一汪绕着假山蜿蜒的小溪,石桥低低跨在水上, 石板缝里长着细密青苔。
落日的金辉在涟漪上铺开,一阵清风吹来,带着湿润的竹叶清香, 拨动她鬓边的碎发。发丝与竹影在阳光下微微摇曳,仿佛融在同一幅画里。
没过多久,郑曜天也到了。
他从远处走来, 身形颀长挺拔, 一套休闲西装在他身上被撑出笔挺的线条, 举手投足间, 身价与气场都被不动声色地落定。
头发略长, 用发蜡整齐地向后梳起,露出轮廓分明的额头与眉眼,五官深刻而冷峻, 第一眼的稳重,到细看时的压迫感,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他身上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也不见半点不该外溢的人情味,与郑晓天的豪门世家与市井闲气交织的松弛感不同,郑曜天的气质是另一种纯粹的克制,那种从小被系统训练出的上层家族继承人气度,沉得住气,也下得了手。
他走近时,脚步极轻,仿佛连地面回声都被刻意收敛,只是抬眼的一瞬,便让人明白,这并非一个容易交浅言深的人。
“是知遥吧?”他微微一笑,语气得体中带着几分亲近。
“小郑总,晚上好。”她点头回礼。
“哎,别这么生分。”他摆摆手,笑意渐深,眉眼间的距离感瞬间收敛,“也叫我一声哥就行。和晓天认识那么久,他倒好,一直藏着掖着,今天才让我见到你。待会儿他来了,得罚他一杯。”
夏知遥眨了下眼,笑着唤了一声:“哥。”信手拈来,却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初见的生分。
她稍稍顿了顿,唇角勾起一点玩笑的弧度,半真半假地补上一句:“我是我们那辈里的老大,从小就盼着能有个哥哥,今天这声‘哥’算是圆梦了。”
郑曜天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似乎真被她逗乐了:“那我可得好好履行这个哥哥的职责。待会儿想吃什么,尽管点,哥请客。”
她低头笑了笑,落座时的动作依旧从容,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都轻松,却不随意;亲切,但从不越界。
郑曜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几秒,眼底掠过一丝不动声色的欣赏。
这些年,他在商场沉浮,见过无数职场女性,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气场凌厉,姿态高傲,拒人千里之外;另一类温吞谨慎,察言观色极有分寸,却常把锋芒藏得太深,时间久了,连自己的棱角也一并磨没。
而夏知遥,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
她的气质里有种罕见的平衡,懂得礼数,却绝不谄媚;锋芒清晰,却从不咄咄逼人。
她将距离感转化为气场,将克制伪装成沉稳,在尊重他人的同时,也牢牢守住属于自己的界限。
事实上,在她刚回国的那段时间,郑晓天就曾提到过她,语气意味深长,如今几个月的项目合作下来,果然如他所言,她一步步打出自己的节奏,沉稳、干练、不留情面。
这种人,不一定讨喜,却极其可靠。而郑曜天向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那种,明白什么时候该锋利,什么时候该收刀的聪明人。
而夏知遥,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等郑晓天推门而入,迎面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那位一向不苟言笑的哥哥,竟微微前倾着身子,神色罕见地柔和,与夏知遥低声交谈。
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气氛竟出奇地松弛,不像是初次见面,更像多年旧识的重逢,夏知遥唇角含笑,眼神明亮而专注。
郑曜天则凝神看着她,偶尔点头,话语间时不时透出几分认同与思索。
郑晓天站在门口,脚步不由停了半秒,他太清楚郑曜天的性子,那是被家族规训得近乎刻板的人,即便在应酬场合,也只是礼节性地寒暄,回应简短而精准,从不浪费一个表情,更别说像现在这样真心参与谈话。
而夏知遥,也不是轻易与人亲近的人,合作再顺利,她也会留出一段从容的距离,不让任何人随意踏入她的私人领地。
可眼前这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他收回视线,换上惯常的笑,语气吊儿郎当:“我是不是来晚了?”
郑曜天抬眼看他,语调淡淡:“为了你组的局,结果你来得最晚。”
郑晓天一愣,连忙摆手:“哥,讲点人情味啊。我昨晚熬了个大夜,早上又去跟客户死磕,能来这儿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少来这套。”郑曜天轻哼,把酒单推过去,“点菜,好好补补。看看你那黑眼圈,像熬了三天通宵。”
郑晓天招手唤来服务员,笑着说:“你俩别在我中间夹击,今天这顿我就当疗伤……等着啊,我要点得丰盛点,不然对不起我掉的这几根头发。”
夏知遥低低一笑,侧过脸去避开两兄弟的对话,指尖轻敲着茶盏,目光落在竹林深处,仿佛在不动声色地整理情绪。
没一会儿,菜一道道端上桌来,大黄鱼、膏蟹、佛跳墙的热气氤氲而起,还有猪肚鸡,木耳炒鸡蛋,羊肉萝卜汤。每一道都摆盘精致,细节讲究,连盘饰都透着几分“舍得下本”的派头。
郑晓天看着这一桌,忍不住感叹:“我倒要尝尝这标价1688牛肉,是不是从牛魔王身上割下来的,。”
夏知遥微微顿了下,随即笑出声来,语气轻巧又带着点调侃:“这价还不够晓天总在夜店开一瓶酒呢。”
话音刚落,郑晓天便斜了她一眼,嘴角一抽,装出一副深受冤屈的模样:“哎,那都是过去式了好吧。你以为我现在还敢乱花钱?”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感慨:“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自从自己当了老板,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花。是不是啊,哥?”
郑曜天低低一笑,并不立刻接话,只是端起茶盏慢慢转着杯沿。
他当然听得出,这话看似抱怨花钱辛苦,实则是给后面埋钩子,兄弟俩一唱一和,说到底,就是为了抛出那句不言自明的潜台词:创业不易,希望哥哥多关照,多投点钱,最好再带来几个能落地的项目。
一来一回,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台词的分量,却写得分明。
郑曜天垂着眸,他却没有立刻回应,他向来不急于表态,尤其是别人绕了几圈才拐到正题的事,他更习惯先看,看你到底有多急,能演多久,值不值得他搭台唱这出戏。
但他没有戳破,只似笑非笑地抬眼扫了郑晓天一眼:“那你得先把手里那几个项目好好做出来。光会说不行,投钱可不是慈善。”
郑晓天立刻换上一脸无辜:“我这不是在努力嘛。你问知遥,我们连着熬了几个通宵了,你弟弟我都快成甲方的狗了。”
郑曜天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夏知遥。那一眼不急不缓,像是在她神情里找什么,又像只是随意掠过。
“是吗?”他的语调温温的,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推拒的分量,“既然这么拼,那饭后,我们就把合作规划再细谈一轮。”
看似顺水推舟的一句,实则轻轻一按,就把场子不动声色地收回到他手里。
菜一上桌,对面那两人便埋头吃了起来,像是连寒暄的力气都省了。
夏知遥还算克制,动作不急不缓,可筷子几乎没停过,郑晓天就完全不讲究形象,吃得嘴角都是汤汁,夹菜时还不小心甩出一根小葱,落在洁白的桌布上,他自己毫无察觉,依旧低头苦干,像是要把一整天的饥饿都在这一餐里补回来。
郑曜天看着,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一下,沉默片刻,还是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不易察觉的温度:“你俩是多久没好好吃顿饭了?”
“早上喝了点咖啡,中午回去直接倒床上了……”郑晓天嘴里还嚼着,含糊地说,“哥,你这顿算是续命了。”
“少贫嘴,多吃点。”郑曜天轻轻叹了口气,把靠近自己的一碟佛跳墙推到郑晓天面前,又不动声色地为夏知遥添了碗汤。
那动作很自然,却带着一种难以分辨的意味,对弟弟,是熟稔的照顾,而对她,则多了几分近乎本能的体贴。
他垂下眼掩去情绪,语尾却仍不自觉带出一丝柔和:“忙归忙,吃饭还是得按时。”
菜过了半程,郑曜天才放下筷子,语气一如他的人,干脆而直接:“我们收到通知,Nexora正式确认将亚太市场总部设在香港,计划在大陆设立战略办事处,目前正在寻找第一轮本地咨询合作团队。”
“Nexora?”夏知遥眉峰一挑,手下动作一顿,放下筷子。这个名字,她当然听过。
一家以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为核心的海外独角兽企业,背后投资方横跨硅谷四大基金,今年刚完成B轮融资,估值高得惊人,是业内公认最具想象力的科技标的之一。
“他们核心业务将在半年内落地亚洲。”郑曜天的指节轻叩桌面,声线沉稳有力,“目前已锁定三家机构进行初步评估,我推荐了你们。”
夏知遥心头一动,却没有立刻开口,只抬眼静静看他。
“Nexora有个附加要求。”他顿了顿,目光定在她身上,“他们不仅看方案质量,更强调团队要有‘落地执行能力’,不是只会写PPT。”
“意思是?”她微微倾身。
“这不只是一个策划案。”郑曜天缓缓道,“他们要你们全程参与,从战略办的设立、落地团队的组建,到项目孵化前期的推进。”
郑晓天“啧”了一声,带着几分调侃:“这是把顾问当合伙人用。”
“没错。”郑曜天抬眼,扫过他们两人,“如果你们不想做,可以退出。但一旦入局,就不是打一场仗,而是要打完整条战线。”
夏知遥指尖轻轻扣着桌面,眼神微垂,像是在消化信息。
这份机会的分量,她一清二楚,Nexora不仅是业内的风向标,更是任何一家咨询公司都梦寐以求的客户,一旦合作成功,不止是业绩数字的飞跃,更是能直接在行业里立一块金字招牌。
但她也同样明白,这种全程深度参与的项目,风险与回报并存。
战略办设立、落地团队组建、前期孵化……每一步都是消耗巨大的硬仗,任何一个环节出差错,都会让所有投入付诸东流。
她抬起眼,看向郑曜天。对方的神色沉稳,像是在等她表态,又像早已料到她会答应。
“条件和时间表,有书面材料吗?”她开口,语气平和,却不急着表明立场。
“我先发你电子版。”郑曜天的声音依旧沉稳,“具体的纸质文件,我的助理明天会送到你们公司。”
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低头在屏幕上操作了几下,像是在将一份重量不轻的筹码稳稳推到她面前。
夏知遥接过信息,垂眸扫了一眼,便将手机扣在手边,不急着细看,也不给出任何多余反应。
郑晓天瞧着两人的互动,笑着打趣:“行啊,哥,你这一出手就是大单子,我是不是该提前准备庆功宴?”
“先准备预案吧。”郑曜天淡淡看了他一眼,话锋却在无形中回到正事,“入局容易,站到最后的才算赢。”
餐桌上的气氛瞬间沉静下来,只余风从窗缝穿过,轻撩桌布一角,发出几声细微的响动。
“你觉得呢?”郑曜天开口,目光落在夏知遥身上。
她沉默了几秒,抬眸与他对视,语气不疾不徐:“我只问一句,这场仗,值得打吗?”
郑曜天望着她,忽然笑了笑,“当然。”
“那我们试试。”她接过话,语调依旧平稳,眼神却锋利起来,“地点是新加坡。”
“新加坡?”郑晓天挑眉,“不是说在国内设总部吗?”
“老总是中国人,但更倾向于新加坡。”郑曜天解释,语气不急不缓,“后续可能会在深圳设一个技术孵化前哨。政策到位,地方政府给了很优厚的条件。”
他顿了顿,又看向夏知遥:“还有一个原因,公司虽然是海外注册、基金控股,但创始人和核心骨干几乎都是中国人,B轮后决定回国做落地市场。”
郑晓天低头翻着资料,半自言自语:“这可不只是一般的谈判……成了,就是中资和外资之间的节点样本。”
“他们为什么不选老牌公司?”夏知遥忽然问。
“选了,也联系过。”郑曜天语气依旧平静,“但他们说那些机构太标准、太保守,不够敏捷。”
郑晓天“啧”了一声:“嘴挺毒。”
“但他们很清楚自己要什么。”郑曜天合上文件,指节在桌面轻敲,“所以我才说,如果你们接,就意味着不仅是顾问,而是要把这家公司从PPT上拉下来,落在地上,真实可行,一枪打中。”
夏知遥眉尖轻挑,语气淡定:“战术,不是愿景;现在,不是未来。”
“准确。”郑曜天点头,视线从她脸上滑过,又落在郑晓天身上,“准备一下吧,月底飞新加坡。”
“这么快?”郑晓天一愣,端在半空的水杯停住,“他们人已经在那边了?”
“创始团队一部分已在新加坡落地,一部分还在硅谷远程指挥。”郑曜天语气沉稳,“但核心执行全转回国内,他们要在这边完成融资闭环、团队招募和市场验证,尽快上线第一轮测试产品。”
“那我们得提前踩点。”夏知遥轻轻点了点杯壁,目光已沉入下一步的规划里。话音未落,她克制地打了个哈欠,仍没能完全掩住疲意。
郑晓天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着点哥哥式的随意:“行了,谈完了你就先回家补觉吧。你这状态,看得我都替你困。”
他说着伸了个懒腰:“明儿也不着急来公司。”
夏知遥没再逞强,只是揉了揉眉心,语气轻松了几分:“睡觉也是战斗的一部分。我明天下午进组,咱们再细谈具体落地方案。”
她说完顿了顿,看向对面始终安静坐着的郑曜天,语气带着点客气的谢意:“这次机会……也谢谢哥。”
“都是自己人,”郑曜天看着她,淡淡一笑,话语温和却有分寸,“客气什么。”
他站起身:“明天我会让团队把相关资料打包发你们邮箱。初步意向框架等你们评估完,我们就安排正式碰面。”
夏知遥点点头,眼神恢复了清晰:“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