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大院女儿奴[年代]

作者:浣若君

如果没有红小兵也没有饥饿, 农场其实可美了。

当然,这可是河西走廊。

是霍去病纵马由疆的战场,汉武帝南征北讨时的粮仓。

抬头是祁连山白雪皑皑,低头是平坦的沃野, 玉米高梁欣欣向荣。

赵凌成必须赶今晚的火车回基地, 时间不多, 带着林衍蹲到一片玉米地里, 坐到锄把上,搓干净一把莜麦递给他,说:“我正在争取, 重启调查你的案子。”

林衍接过莜麦打进嘴里, 嚼了嚼说:“这是行军干粮,真香啊。”

作战年代急行军,顾不上生火造饭, 莜麦就是主要干粮。

作为高产杂粮, 它富含油脂, 也最顶饱的, 而且吃起来满口留香。

搭配上点野菜, 那一袋子林衍能吃两个月。

他嚼的特别仔细, 特别慢,尽可能品尝着它的香甜, 语声也难得轻悦:“重启什么呢,我已经认命了, 也只有一个愿望, 就是看看你妈妈的孩子,我也正在帮她想名字呢。再说呢,现在风声那么紧, 万一你自己也受了牵连,岂不麻烦?”

赵凌成却说:“但真正的特务潜藏了,隐匿了,而一旦珍宝岛开战,当东北燃起战火,他就会重新联络对岸,老美如果不顾联合国反对,核战依然有可能打响。”

再说:“而且你知道,那个敌特,就潜藏在西北,还在军工系统内。”

这年头是真有特务,往对岸传递军事座标的那种。

为什么林衍被定义为了特务头子,是因为解放不久,他就被计划调往西北,亭城的枪支铸械厂。

但就在特务一案爆发后,专案组从他宿舍搜到一本密电本。

那是一次大型的抓特务事件,就由帮过陈棉棉的那位老公安负责调查。

他的名字叫雷鸣,不但是位老革命,而且公安侦破工作做的极好。

最终赵老爷子也点头,认同了林衍也是间谍的说法。

那桩案子所牵连到的人,有不少已经死了。

但是赵凌成知道的,林衍是被栽赃的,那别人大概率也是。

栽赃的人当然就是真正的特务,但是他隐藏了,躲起来了。

现在风声太紧他不敢冒头,可一旦东北开战呢?

林衍停止了咀嚼,喃喃的说:“要那样,你妈妈可就白死了。”

他出卖至亲的姐姐,就是为了阻止毁灭性的战争。

但如果核战最终依然会打响,这片沃野依然要成焦土,那姐姐不就白死了吗?

……

陈棉棉此刻正在大骂俩民兵:“驴日你爹的,两个蠢货,早晚挨枪子。”

再脚踢一口大缸,戳一个的额头:“懒怂,收拾着榨酸菜?”

马继业狗仗人势,也骂:“驴日的,那老头们要是你爹,你也看着他们饿死?”

他其实大智若愚:“革命是革命,但咱做人,得讲良心呀。”

劳改农场有水窖,还有用来蓄水的大缸。

陈棉棉此刻押着几个民兵,正在刷洗那口大缸。

她还挺着肚子四面转悠,看看这间屋,再看看那间房,也不知道在干嘛。

……

一帮老头趴在宿舍窗户上,七八颗脑袋,眼巴巴的瞅着看。

有个老头瞅了半天,认出陈棉棉来了:“那不是红旗公社,三支队那个有名的,嫁不出去的野丫头嘛,皮肤变白变漂亮了,但是,她为啥要救咱们呀?”

本地人怕惹上麻烦,从不敢到农改农场来。

陈棉棉突然来,大家就觉得奇怪。

祁嘉礼最了解内情:“为了好接触他的特务舅舅,赵凌成把她给娶啦。”

陈棉棉结婚时都22了,在如今算老姑娘。

光头一剃土枪一扛,她凶悍到,本地的小伙子没一个敢惹。

当时公社领导听说有个军人竟然想强奸她,那是喜笑颜开,欢天喜地。

有个老头是新来的,不了解行情:“凌成是赵军赵老的孙子呀,咋能娶个乡下姑娘?”

祁嘉礼冷哼:“要不是赵军底子硬,凌成也得下放劳改,哼!”

因为赵军死了五个儿子,梆梆硬,地位无人撼动。

可赵凌成非但不跟他的敌特舅舅划清界线,还仗着媳妇娘家便利总来探望。

而如果不是他爷爷硬到没人敢挑毛病,他也要下放的。

祁嘉礼就对赵凌成很有怀疑,怀疑他的立场。

而这帮老头子原来总是爱打林衍,抢林衍的食物,但也觉得理直气壮。

一个老头指拖拉机:“那一车馍,是给咱的吧?”

祁嘉礼缓过来,也有脾气了:“大家可要警惕,凌成好像是要腐化咱们。”

谁敢信,在这全国没粮的年月,有人拉来了一车馍。

要不是馍馍会坏,那一车他们能吃到六月,到时候麦子就成熟了。

这帮老革命的平均年龄都是五十多岁,属于五七干校下放的那一批。

如果经得住考验,他们以后是要当大领导的,但就看经不经得住。

他们一边劳改一边锻炼,还不忘警惕,跟敌特分子做斗争。

因为这场革命的起始也是为了抓特务,肃清党内的靡靡分子和右派人士。

而林衍就是定了罪的,有名的大特务头子。

有个老头实在饿的难受,就问祁嘉礼:“我能不能去偷几块馍?”

祁嘉礼叹气:“能,但她要是送咱馍咱就拒绝,反正馍放久了也会坏,对吧。”

老头们纷纷叹气:“饿啊,真饿。”

他们正说着,哐的一声门被掀开,陈棉棉进来了。

大屋大通炕,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炕腥和人们久不洗澡的汗腥味。

老头们有的还坐着,有的反应快的,已经躺下了,全都闭起眼睛在装死。

却听陈棉棉说:“能动的都下炕去搬砖,快点儿。”

她曾经是这儿的女民兵,气势摆着呢,老头们纷纷下了炕。

储存馍馍,比储粮食更麻烦,因为它需要绝对的干燥,还要防虫鼠。

转了一圈,陈棉棉敲定这间屋子来储馍馍。

老头们晚上睡在这儿,万一有老鼠来偷馍馍,第一时间就能赶走。

马继业和另俩民兵已经抱着砖进来了,陈棉棉先打底摆了个样子,另一个民兵蠢,不会弄,但马继业人虽然傻,干活是把好手,不一会儿已经把底子垒好了。

老头们一边搬砖一边偷馍馍,兜兜装的鼓鼓的。

马继光扛着个东西回来,正好看到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都给逗笑了。

他扛的东西叫麦仓,小麦杆编织成的。

把它再往砖筐子里一套,把馍馍全部装进去,就能隔潮隔虫。

陈棉棉依然不理一帮老头子,只叮嘱马家兄弟:“一出太阳就要开门窗,要不然馍馍吸收了水气就发霉了,拿完馍馍还要收拾干净,以防惹到老鼠蚂蚁。”

见一个民兵木呆呆站在水缸旁,她又吼:“去铲苦蕖啊,茵陈太老,就别铲了。”

这时另一个民兵扛着筐子来了:“姐,苦蕖我铲回来了。”

陈棉棉踢他一脚:“日你爹的,你家做酸菜不摘不洗啊,马继业,去烧水!”

老头们特讨厌民兵,因为他们要不爱打人,要不就是愚蠢。

但很奇怪,陈棉棉连打带踢满嘴脏话,却能使得他们团团转,还跑得飞快。

见她又烧了大锅面汤,祁嘉礼流口水了:“她要腌酸菜。”

另一个老头说:“苦蕖一腌可就香了,酸汤泡馍馍,我着不住啦,我想投降。”

还有个老头说:“革啥命呢,我都快饿死了,只想吃馍馍。”

祁嘉礼再叹气:“她肯定要为林衍说情才对咱好的,说不定还想从咱们嘴里套情报套消息,一会她来问话,就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什么都不要跟她讲,明白吗?”

将来的人无法理解这场革命的疯狂,也理解不了这些人的偏执。

但如果有什么比饥饿更可怕,就是战争,是大轰炸。

是刚成熟的,沉甸甸的麦苗和谷穗被战火引燃,让人们陷入新一轮的饥饿中。

所以当老蒋说要联合老美反攻时,人们就会相互猜疑相互举报。

甚至还会疯狂到亲人之间反目成仇。

西北的苦寒,老头们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的。

田间地头最多的就是苦蕖,要不腌成酸菜没法下口,但是他们不会腌酸菜。

民兵们能回家吃饭,也不帮他们,他们不止饿,还苦,吃的苦。

但如果烧一锅热乎乎的酸菜拌汤,再把晒成蜂窝状的干馍馍泡进去,馍馍会吸满汤汁,咬上一口,那滋味儿,老头们一想就馋,馋的狂流口水。

突然,祁嘉礼一声咳嗽,老头们也纷纷立正,因为陈棉棉朝他走来了。

老头们站都站不稳,可都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但奇怪的是陈棉棉并有理他们,而是揪着两个民兵的耳朵,出院子去了。

她不帮林衍说情,也不来套近乎,为什么?

老头们鬼鬼祟祟,鬼迷日夜,蹑手蹑脚,凑过去偷听。

玉米地里,陈棉棉指着俩民兵的鼻子在骂:“知道为啥别人都调去别的农场,就留你俩傻大炮吗,因为右派要是死了,上面查下来,要枪毙民兵。”

再以手比枪:“你俩得吃枪子儿。”

一个挠头:“许队说的,他们罪大恶极,死了没人追究。”

陈棉棉揪他耳朵:“你亲亲的许大队因为虐待右派,已经坐牢啦。”

俩民兵消息滞后,才听说,也被吓到了:“那我们呢,我们不会有事吧?”

有一个说:“还有红小兵呢,动不动来打人,咋办。”

陈棉棉说:“那个不用你们管,我自有办法,你俩胆敢再扬一鞭子打人……”

俩民兵表态:“我们就是驴日的。”

陈棉棉抬脚:“田里草长成那样,还不赶紧锄草去?”

俩民兵又不情愿了:“我们是民兵呀,锄草是右派们的活。”

陈棉棉抬脚踢:“驴日你爹的腰子,那都是比你爹还老的老头,你们不帮忙干活,累死他们了呢,就不怕你爹遭报应,出门被驴日?”

齐腰的玉米田里,苦蕖,马齿苋,狗尾巴草,长的乌乌泱泱的。

俩民兵一溜烟的跑了,老头们也如鸟兽散。

陈棉棉双手叉腰,得缓一缓。

而就在不远处,坐在同一把锄头上,林衍在看赵凌成,两眼忧虑。

赵凌成目望虚空,也是一副被雷轰过的样子。

半晌林衍说:“让赵慧退役吧,然后来帮你带孩子。”

再指陈棉棉的方向:“她给我粮食吃我很感谢,但是凌成,我们不能让她来教育下一代,她就像,就像我那个……”

赵凌成打断了他:“不要拿那种女人跟我爱人相提并论。“

其实他原来没听过陈棉棉骂人,因为她在基地的时候不敢骂人。

但林衍在这儿劳改了好几年,他最知道了,那女人是在男民兵队里混过的。

她比那些男民兵们嘴巴更脏素质更低,就四个字,野蛮粗俗!

没孩子没所谓,前段时间他们还离婚了。

可现在陈棉棉大腹便便,眼看就要瓜熟蒂落,要当母亲了。

林衍曾经当然有过妻子,一位旧社会的交际花,但是后来出轨了他上司。

她还带着不知是他,还是他上司的一双儿女去了对岸。

林衍刚才想说的正是那个女人,赵凌成了然,所以打断了他。

拿陈棉棉跟个旧社会的交际花比,他很生气。

林衍又说:“你也听到了,她刚才……”

赵凌成虽然依旧不知道陈棉棉都经历过些什么。

但毕竟相处过,也更懂:“她如果不够粗俗野蛮,早就被她妈卖掉,或者……了。”

民兵里多的是许大刚那种恶人,陈棉棉要不够蛮横,早被糟踏了。

西北遍地废弃的水窖,那每一口窖里,都沉睡着一个不够野蛮凶悍的女人。

在林衍的目瞪口中,赵凌成又说:“骂点脏话,挺好的。”

他可是从小长在国外,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竟然觉得妻子粗俗,骂脏话挺好的?

林衍觉得外甥好像有点不正常。

俩人正说着,不远处响起呼唤:“凌成,凌成?”

长话短说,赵凌成掏本笔记本:“美式枪支是你的长项,做研究又不犯法,休息的时候你还是继续工作吧,万一哪天能平反,你还有机会,能跟老美较量呢?”

他向来懂得如何说服人,林衍颤抖着手接过了笔记本:“好!”

另一边,陈棉棉在叮嘱马家兄弟:“有啥事就给我写信或者发电报,咱们做人得讲良心,那些老头也不能让死了,因为,他们都是你赵哥他爷爷的好朋友。”

马家兄弟一下就精神了:“姐你咋不早说呢?”

陈棉棉又说:“好好干,生完孩子,我还请你们吃羊肉,干好了,以后你们顿顿有羊肉吃。”

马家兄弟还得感慨一句:“那我们不成你弟弟,陈金辉啦?”

陈金辉虽出身贫寒,但从小到大几乎顿顿有羊肉,过的是少爷生活。

那生活,就是陈棉棉和陈换弟俩辛辛苦苦帮他拼的。

……

林衍并没有跟陈棉棉见面,也没跟她打告别。

跟她是否粗俗无关,他的身份连累赵凌成就够了,不想再连累别人。

一帮老头也白激动了,因为陈棉棉最终都没跟他们搭腔。

而且经过她一顿连打带踢的辱骂后,民兵们居然扛起锄头下田,锄草去了。

老头们你看我我看你,又都看祁嘉礼:“祁老,咋回事?”

祁嘉礼的侄子,就是军工基地的祁政委,他原来是搞统战工作的,在这儿也是大家的主心骨。

他望着窗外沉思许久,却突然大叫:“瞎瞎!”

老头们齐看窗外,一只毛绒绒,嚣张的小小的老鼠一窜而过。

瞎瞎是真美味,比羊肉还香,但年轻人都抓不住,何况他们一帮老头子。

祁嘉礼再看砖头垒成的馍馍仓,不谈陈棉棉,只说:“那馒馒你们要慢慢吃。”

顿了顿又说:“红小兵再来你们就躲,我来顶,以后也别再打林衍了,咱们可是八路呀,咱们的纪律,不虐待俘虏。”

说来可笑,死到临头了,他们还在这儿讲纪律呢。

……

赵凌成在结婚那天曾问过陈棉棉,蜜月旅行她想去哪里旅游。

新婚有假期,他想去旅游,四处看一看。

陈棉棉却摸着他的衣服说:“我娘说,要我能给我弟弟也弄这么一套衣服,她就会是全公社最风光,最有面子的女人,赵同志,你能把你的衣服送给我弟弟吗?”

赵凌成无法解释她的脑回路,于是送她去读书,了解社会秩序。

他也一直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忠于老娘,但今天,他好像有点儿理解了。

……

下午一点,陈棉棉指着他回了娘家。

院门上着锁,但她一摸墙缝找到钥匙,就进门了。

进门后她直奔堂屋,把墙上挂的字画和明信片摘了,收音机也抱走。

还有俄罗斯套娃和一瓶茅台酒,都摆在八仙桌上,她找个编织袋全部装了进去。

赵凌成又被她给干懵了,说:“没必要吧。”

他爸的书法算是孤品了,能拿回去当然好,但收音机什么的他不想要了。

他可以买新的,别人用过的他嫌脏。

但陈棉棉已经进了西屋,那是许小梅的房间,她正在卷厚厚的羊毛毡。

羊毡也是赵凌成买的,她带回来给了许小梅。

这是纯羊毛,而且是反复捶打压结实的,自打61年开始为苏联还债,为了集中羊毛,它已经不生产了,这得带走。

陈棉棉翻了半天,没找到女式呢子大衣,只得暂时作罢。

赵凌成担心吊胆的,因为王喜妹可不是善茬。

他啥也不敢说,不敢问。

陈棉棉像鬼子进村一样扫荡,他就忙着往车上绑东西。

碰到人,俩人也不打招呼,再骑上摩托车,直接奔红旗公社。

公社的大队长也姓陈,此刻正趴在办公室睡午觉。

陈棉棉悄悄接了杯开水,又把她活雷锋的奖状从墙上揭下来,刚走到门口,正在打呼噜的陈书记醒来了。

揉揉眼睛,他笑了:“这不是咱红旗公社最出息的姑娘,棉棉吗?”

跟着她出门,他又说:“别的闺女嫁了人就忘了娘,你不一样,你心系娘家,为娘家谋福利,你娘家人风光,我们也跟着沾光,但这半年你干啥呢,咋没回来过?”

陈棉棉只点了点头,看赵凌成捆好东西,就肘着他挎上车了,说:“走吧!”

她挺累的,也赶时间,懒得跟这陈书记吵架,就想直接走人。

而如果一个女人是扶弟魔,除了她丈夫以外,别的人都会很开心的。

因为就好比红旗公社,活雷锋只评选一届,奖状是中央直发,烫着金呢。

为了娘家在公社的面子,陈棉棉把它送给了大队。

当时全大队的领导们排队上她家恭喜,王喜妹风光无俩,像个老太君一样。

她离婚的事也一直瞒着大队,她当时也必须嫁给魏科长,不然,她娘家的风光可就没了。

但当然,那是女配,陈棉棉自私自利,只利己。

陈书记的笑容还在脸上,突然看到她在卷奖状,再回头一看,顿时眉毛竖立。

他伸手就要抢,但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上了他:“陈书记!”

赵凌成没摘钢盔,甚至都没下车。

但他声音哑沉坚定:“凭这张活雷锋奖状,您和您的公社已经得到够多了,现在请把它还给我爱人,谢谢。”

有这张奖状贴着,前来串联的红小兵们不但不敢打人,还得去劳动。

上级领导也喜欢表彰陈书记,因为陈棉棉是他培养的。

要没了,红旗公社的风光可就没了。

陈书记不想失去风光,眼珠子一转,就想玩点苦情戏码。

但他才撇了撇嘴要说,赵凌成沉声说:“棉棉能有今天不是因为她娘也不是因为你,是因为由人民群众组成的,党和政府,是她自己的能力,她不需要感恩你们任何人,也不需要给你们报恩。”

陈书记心说奇了怪了,这赵军官咋知道他想说啥的。

被赵凌成那双寒眼盯的打了个颤儿,他立正敬礼:“首长,请慢走。”

妻子的心在怦怦跳,她的腹部蛄唧一下,那是女儿在胎动。

赵凌成抬手回礼:“陈书记,再见!”

……

这趟出门,陈棉棉所做的事儿够叫赵凌成眼花缭乱了吧,但还没完呢。

陈换弟婆家在建设新村,一条水泥马路,她家就在公路边。

怕万一碰到丈母娘,赵凌成就想跑快点。

但陈棉棉一直在拍他:“骑慢点,再慢点,好,停车。”

赵凌成一脚刹停,恰是陈换弟家的院门,他一扭头,恰好看到了丈母娘。

王喜妹这会儿正坐在院子中央,晒着太阳,正在往脚上缠裹脚布。

陈棉棉亲亲热热就是一声唤:“亲娘啊!”

今天整个河西走廊的天上没有一朵云,阳光蓝的刺眼,天也很热。

但刹那间赵凌成浑身冒冷汗,如坠冰窟。

他以为之前自己是在做梦,以为妻子又回归本性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王喜妹一抬头,脚都不缠了:“棉棉!”

捣个棍儿出门,她连声唤:“全红旗公社最孝顺,最能干的,我的棉棉呀。”

陈棉棉举起个东西:“娘,你看这是啥?”

陈金辉早晨刚出拘留所,回单位报道,虽然挨了领导的骂,但工作没丢。

王喜妹可算放下了心,于是来大女儿家休养身体。

中午陈换弟拿出家里仅存的两颗鸡蛋和一把粉条,给她炒了一盘干部下乡菜,把她吃得饱饱的。

然后陈换弟背着儿子下田,赚工分去了,她就晒着太阳,开始重新给自己裹脚。

而她其实一直不相信二女儿会那么绝情的跟她断亲,抛下她。

看她来了,当然大喜过望。

再看女儿抱了台收音机,还坐在摩托车上,她笑的合不拢嘴:“你要送娘一台收音机?”

以为这是个新收音机,她又说:“当初要说一把捏死,我就把你捏死了,说卖我就卖了,那会儿还有吃人的呢,可我留下你,含辛茹苦养大了你,我就知道你会报恩,会报答我。”

赵凌成浑身是僵的,妞妞也蛄蛹了他一下。

俩父女一起懵了,他们搞不懂陈棉棉这到底是要干嘛。

但就在这时,她凑唇于赵凌成耳边:“往前骑,别太快,不然老太太追不上。”

回头她又笑着说:“娘你看,多好的收音机,送给我弟吧。”

王喜妹脚没缠好,跑不动,但看摩托跑了,当然要忍痛追:“对对对,送给你弟弟。”

又说:“姑娘是外人,儿子是靠山,你要报娘恩,就要对金辉好。”

但不对,摩托一直往前走,老太太想够够不到。

她走不动了,弯腰就要歇会儿。

结果陈棉棉又掏出一沓钱来,回身说:“娘快看,我有好多钱,你说这钱我咋用呢!”

王喜妹一看,女儿手里摇着一沓子的大团结。

她两把撕掉裹脚布跑了起来:“棉棉,你弟那媳妇黄了,你弟弟要重新娶个媳妇儿。”

她连蹦带跳:“娘一个寡妇养大你不容易,那彩礼就得你来掏,快把钱给我。”

陈棉棉一边扶着肚子一边摇晃钱:“来拿呀,快来拿。”

王喜妹拼命一阵冲刺,差点拿到钱,但没拿到。

她再一阵冲刺,眼看够着了,还是没够着。

转眼她都跑出去两里路了,她可算感觉到不对了:“天杀的棉棉,短寿的棉棉,你在哄你老娘?”

结果哐的一声,是那台收音机,摔碎在了她脚边。

王喜妹一看,气的猛起直追:“这是我的收音机,你个死丫头,你把我的收音机砸啦。”

陈棉棉也是一声吼:“我就砸了它也不给你个死老太婆。”

赵凌成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还不敢吱声。

他不知道妻子到底要干嘛,他不怕妻子飙脏话,但她虐待老人,他有点怕。

王喜妹跑得太多,脚上鲜血淋漓,她也怒了:“棉棉你个没良心的,你是白眼狼。”

陈棉棉扬起半瓶茅台砸到了地上:“来呀,来打我呀。”

那可是陈金辉最心爱的酒,只在招待魏科长的时候才喝过半瓶,她居然给砸掉了?

但还有呢,俄罗斯套娃,名信片,她打开袋子一路扔,扔的到处都是。

王喜妹不顾脚流血,追着骂:“早知道我就该卖掉你。”

追着追着她一个踉跄跌倒,她撕心裂肺的嚎了起来:“金辉小时候那么馋肉我都没舍得卖了你换肉吃,你个没良心的,我咒你永远生闺女,生十个闺女!”

再撕着衣服大吼:“来人啦,救命啦,闺女要杀亲娘啦。”

赵凌成当然停车了,因为田里劳动的人们听到有喊声,都在往这边跑。

他再不停车,只怕要被诬陷个肇事逃逸。

而且现在该怎么收场,他不知道,他脑子是懵的。

但显然,陈棉棉有办法。

她依然不下车,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抓着赵凌成的背,她大声说:“乡亲们,那是我娘,但我们早就断亲了。”

再扬起一张纸,见有人来就给看:“乡亲们,我娘和我已经断亲了。”

王喜妹才想起许小梅骗她写的断亲书,而作为一个文盲,她以为那个字据管用。

老百姓们也一样,以为断亲了就没挂葛,也没人好说什么。

但本来应该一把掐死却辛苦养大的女儿这样对待自己,王喜妹心里怎能舒服?

她开始魔法攻击了,她咬破手指,在地上用血划圈。

她说:“死棉棉,我要诅咒你,我王喜妹就是做了鬼,我也不放过你!”

结果陈棉棉咯咯咯的笑:“你个小脚鬼,可追不上我这两只大脚喔。”

她因为从小经常往山里跑,两只脚格外大。

她要跑起来也确实快,不是王喜妹个小脚老太太能追得上的。

王喜妹看看自己溃烂流血的小脚,再看看女儿一双天然的,野性的大脚,停止画圈了,她崩溃了。

因为她发现哪怕做了鬼,她都追不上女儿。

但是曾经比条狗还要忠诚,不管找到什么都会第一时间交给她的女儿呢?

她怎么就变得那么无情,那么残忍,一点都不疼娘了的?

她是真铁血心肠啊,她拍男人:“咱有断亲书呢,咱不怕,走吧。”

然后坐着崭新的大摩托,她就真大摇大摆离开了。

她还挥手说:“小脚鬼,再见!”

虽然老太太有点惨,但有人忍不住说:“你这小脚,还真是做了鬼也是小脚鬼。”

还有人说:“又丑又脏的,裹这干嘛,恶心死人了。”

在王喜妹小时候,女人裹了脚那叫尊贵,叫小姐命,脚越小就越尊贵。

这怎么一解放,大家都嫌小脚恶心了呢?

一发狠,她抓起脚骨就掰,掰的咯咯响:“陈棉棉,我饶不了你。”

为了做鬼能追得上女儿,她生生把脚骨给掰开了。

回头,她还对大家说:“我劝你们,生了闺女就一把掐死,要不然呀,你养的再好,只要结了婚她就胳膊肘子往外拐,不跟娘亲了,做人呀,还得是生儿子养儿才不亏。”

又喃喃咬牙:“棉棉,我咒你生闺女,只会生闺女!”

……

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

陈棉棉可算收拾了极品老太太一回,好爽!

王喜妹也并不冤枉,因为她的娘家其实是富户,开粮店的。

旧社会,穷人家的女孩子也多不裹脚,她裹脚就是因为她家有钱。

但她爹抽大烟抽光了家产,就把她卖到了女配家,她也就没得大小姐做了。

她对裹脚有执念,其实也是在怀念人上人的生活。

她没有长工可用,但是她能生孩子,她就把女儿当成长工来培养。

明明解放后,政府三番五次喊她送两个女儿去扫盲,可她就不,要愚养她们。

因为她知道,只要女儿读了书明了理,就不会听她的歪理了。

她不止害了女配,还害了妞妞。

可算逃离丈母娘,也马上进城,赵凌成大松一口气。

停下摩托车,他把保温杯递给了妻子,哑声说:“喝点水,吃点馍馍吧。”

自打早晨吃过一顿,这都快下午三点了,他俩还没吃饭。

能吃的也只有馒头,也得亏姜霞这馒头蒸的确实好吃,不然陈棉棉都得腻。

突然她觉得不对,一扭头:“你看我干嘛?”

赵凌成皮肤白,耳朵一红就特别明显,但还好戴着头盔,陈棉棉没看到。

她因为怀孕是肿胀的,显得比原来更胖更白,倒是很好看。

而原来的她,除了基本的睡眠时间,就都是在疯狂刨食中,瘦的像个鬼一样。

赵凌成说:“你至少占了三间砖窖,一间是馍馍,另外的呢?”

陈棉棉有点意外:“窑上又没名字,你咋知道我有三间窑?”

赵凌成只问:“都藏的什么,也是馍馍?”

陈棉棉只带他进了一间砖窑,但他当时观察过,有三间砖窑的门口都铺着草木灰和观音土,那是用来防蚂蚁和老鼠的,也只有陈棉棉因为要囤积粮食,所以才会那么做。

他当然好奇,另外两间里面呢,她又藏了什么宝贝。

但陈棉棉当然不会回答,因为另两间砖窑里藏的,也是女配用血汗换来的东西。

那也是她和妞妞的财富,她以后要换成钱的。

她笑了笑,扶赵凌成:“想知道就拿钱换。我歇好了,咱们走吧。”

赵凌成先扶她上车,又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自己挎上摩托,这才又说:“你刚才那么做,是想逼着王喜妹,让她解开裹脚布,但我觉得,她不会领你的情,还只会恨你,只会觉得养女无用。”

确实,陈棉棉没那么闲,专门去戏耍个老太太。

但陈金辉是个不孝子,不会养老人的,陈换弟也总经常要挨丈夫的打,不敢太接济老娘。

王喜妹裹着脚就没有劳动能力,得要人赡养。

公社要找她,让她负责赡养呢?

逼王喜妹放大脚,逼她自立,陈棉棉就不必担心赡养问题了。

她坐太久的车腰困,就把下巴磕到赵凌成肩膀上,并喃喃的说:“辛苦你,再载我去趟公安局吧。”

每个男人其实也都会幻想婚姻生活。

而今天就是曾经结婚时,赵凌成幻想过的,度蜜月时该有的样子。

只可惜路程太短,就只有40公里。

他还需要去一趟公安局的。

因为中苏一战不可避免,间谍真有,而且隐藏着。

他必须跟公安谈谈,让他们重启间谍一案,并查到前几年出卖西北军工座标的那个大间谍,清除潜在危险。

以为陈棉棉有什么不太重要的事,而他闺女现在需要补充营养了。

他就说:“公安局我去就好,你去候车室冲奶粉,吃饼干吧。”

陈棉棉噗嗤一笑:“所以呢,你能搞定红小兵,让他们不再上农场,殴打老革命?”

但立刻又说:“对了,我要不管,那帮老头总得被打死几个,你怎么谢我呢,要不咱还是算钱吧,你给我钱?”

红小兵这两天没去农场,是因为忙着收拾许家兄弟。

但等收拾完,他们还会上农场的。

因为尤其祁嘉礼祁老,他因为骨头太硬太倔,红小兵们最爱打他了。

话说,就在昨天,钢厂妇联的邱主任被红小兵打了。

严老总,泉城副书记,见了红小兵们也是如临大敌,颤颤兢兢。

可那帮孩子理都不理他,当然,提起鞭子也能抽他。

全国各地,白天上班,晚上去找红小兵挨鞭子的政府领导可不少。

但就赵凌成见过的,唯一能跟红小兵打成一片的,只有他爱人,陈棉棉。

钱的事情一会儿再说,重要的是,她是真能搞定红小兵。

赵凌成也把事情想的比较严重,说:“需要我多请一天假吧,那需要电报跟基地说明。”

陈棉棉依然在笑:“小孩而已,顺路哄两句就好,请假干嘛。”

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红小兵,她却说,她只需要哄几句!

她又在追问了:“咱还是谈钱吧,你打算给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