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陈棉棉非要较真儿, 是赵凌成先起头,惹得她。
他明明不爱妞妞,但处心积虑,总想夺走孩子。
而且在没当孕妇之前, 陈棉棉没没想到, 怀孕会那么辛苦。
她多走几步路腰就会酸痛, 而且特别容易困, 还饿,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因为照医生说的,到了孕后期她会长妊娠纹, 肚皮炸成花。
母爱不过是激素在操控, 但女性辛苦孕育的孩子,男人凭什么随便摘果子?
再说了,她曾经可是知名律师, 还能争不来个孩子?
暂且不说这个, 走到招待所门口, 陈棉棉正好碰上邱主任, 就是帮她联络严老总, 让她有工作可干的那位, 她跟一帮妇女站在一块儿聊天,额头上包着纱布。
陈棉棉挤进人群, 得问问:“邱大姐,您怎么受伤啦?”
一帮妇女异口同声:“红小兵打的呗。”
还有妇女说:“邱主任就是太热心肠, 啥人都想帮, 瞧瞧,挨打了吧?”
不像将来,各个单位的妇女主任都会变成领导夫人, 白拿钱。
现在的是真干事儿,也是真有觉悟。
邱主任跟大家解释:“许小梅就算别的方面有问题,男女之事肯定是江所长主动,就算不是强奸也是诱奸,所以她不算搞破鞋,也就不应该被批判。”
她不想许小梅以搞破鞋的名义被批判,去跟红小兵理论,结果就被打了。
她的做法其实是对的,因为强奸就是强奸,不能因为一个女性身上有别的错误,就把男性的强奸洗白成通奸和搞破鞋,那样只会助长男性的恶。
但红小兵大多数是男孩,跟他们讲这些,大概率就是挨鞭子。
陈棉棉倒有一个办法,她说:“邱主任,你可以劝劝许小梅,让她揭发她弟弟,就说是她弟弟害的她被江所长强奸,许大刚和江所长才是同谋。”
有地主身分还贪污,许家姐弟都免不了被劳改。
但没有通奸罪能少受点苦,许小梅也该揭发她的几个弟弟,然后明哲保身。
不过那也得她能狠得下心肠,因为她是个骨灰级的扶弟魔。
邱主任一想也是,就说:“她会被江所长搞上,只有一个原因,为了养活她那仨弟弟,我明天一早就去拘留所劝她,让她揭发她那几个杂种弟弟。”
陈棉棉找邱主任,其实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吴菁菁也在,正眼巴巴的等着呢,陈棉棉就把邱主任拉出了人群。
其实就在今天,吴菁菁的调职已经办好了,但邱主任一看到她,却想起件事情来:“国营招待所的所长和会计双双被抓,尤其所长,那个位置我可以推荐。”
吴菁菁有点懵:“所长可是干部,我怕不能当吧?”
大多数女性性格里有个问题是,胆怯,不够勇敢,尤其是不敢碰权力。
陈棉棉说:“你烈士子女又红又专,一个所长,有啥不能当的?”
邱主任也说:“所长一月15元工资+12元粮票呢,只要你敢,我帮你争取。”
吴菁菁才反应过来,鞠躬:“谢谢您,邱主任。”
邱主任脑子活,又说:“赶紧回去吧,好好表现,明天我才好帮你说话。”
许家兄弟全部被抓,她就是安全的了,回去也没关系。
但陈棉棉还有件事儿,她掏书包:“这是我送你的甜醅子,记得把它吃掉。”
再看邱主任在舔唇,她又说:“找个碗,我也给您拨一点吧?”
不像基地能保证馒头和莜麦,钢厂已经吃了几个月高梁了。
见了甜醅子,邱主任也馋。
当即她就回宿舍拿来饭缸,拨出一半,陈棉棉自己也尝了一口。
这还是陈棉棉头一回做甜醅子,也是她第一次吃,莜麦在经过发酵后,麦仁变成了略带点酒味,但像大麦一样的甜味儿,咬一口就会爆在嘴里,确实好吃。
赵凌成已经开好房,回房间了。
邱主任送陈棉棉到房门口,想问什么的。
陈棉棉大声说:“邱大姐,我那男人好着呢,不家暴,真的。”
邱主任并不认识赵凌成,但暗暗猜测,他自己本身职位不低。
因为今天的房子是严老总亲自打招呼并给的,是招待所最好的干部房。
男人是干部,还不家暴,她也就放心了。
她也有东西给陈棉棉,从兜里掏出一只油纸包,她说:“送你吃的。”
陈棉棉打开一看,既难过又辛酸:“小麦粉?”
小麦面粉,顶多也就二两,邱主任笑着说:“我攒的,你烧碗甜汤喝。”
如今的人情就是你送我一碗甜醅,我就送你二两小麦粉。
邱主任推开房门,才笑着说了句:“这房间可是有被褥的。”
立刻又说:“那是你男人吧,你咋这么没眼色,让他铺床呢,怪不得他会打你,快去铺床呀。”
在如今的西北,哪怕最有觉悟的妇女主任,也默认男主外女主内。
陈棉棉被邱主任推进屋,见赵凌成在铺床,只好问:“要不我来?”
赵凌成手停了一下,但说:“不行,你铺的我看不上。”
邱主任悄悄掩上门离开了,陈棉棉一摸床,有点惊讶:“这竟然是羊毛床垫?”
干部房果然不一样,好奢侈。
赵凌成常在野外有经验,铺床不过刷刷几下,铺的又干净又整齐。
但是他只带了一套被褥,这是标间,有两张床的。
陈棉棉一个孕晚期的孕妇,倒不担心男人耍流氓。
但睡一张床她总归不自在,她坐到铺好的床上,就问:“妞妞想睡这张床,行吗?”
在她想来,赵凌成有求于她,肯定会答应的。
但他偏不,他手顿,一本正经:“我女儿说话了吗,我怎么没听到?”
陈棉棉突然蹬脚,并说:“哎呀,我的脚抽筋了。”
她的脚是冲着赵凌成去的,抽筋当然是借口,她觉得他样子很欠揍,想踢一脚。
但他躲的特别快,刷的一扭身,她没踹到。
但他也当真了,过来问:“啥感觉,腿疼吗,需不需要上医院?”
陈棉棉懒得跟他纠缠了,只问:“粮食,你要是不要?”
赵凌成转身走到窗前,拉开了夹克拉链,双手叉腰看窗外。
粮食还是女儿,这不为难他吗?
但还好这时又有人来救他了,哐的一声,房门直接被踢开。
赵凌成这种专家出门都带枪的,因为现在真有特务,杀的也正是他这种人。
他的枪就在腰间,他一秒拔枪,瞄准了门,陈棉棉也吓的一个仰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来的是严老总,端着托盘。
一看黑洞洞的枪口,严老总也觉得不对:“不好,我忘敲门了。”
他当领导当惯了,到哪儿都是推门就入,差点就要被人崩一枪了。
而在备战年代,保密部队的人嘣了人,只要有合理的解释,部队是不会追究的。
赵凌成可烦严老总这种大大咧咧的人了,但也忍了:“没关系。”
陈棉棉闻到一股浓香味,笑问:“哇,不会有米饭吧?”
穿过来将近一个月,她都忘记米饭的味道了。
钢厂也有自留地,有种菜,最先成熟的也是小油菜,还有一盘凉拌水萝卜,再就是土豆白菜,还有几碗白米饭。
严老总端起米饭说:“我一老领导从南方过来下放,送我的。”
陈棉棉也顾不得客气,端起来就吃,并问:“您的领导下放到哪个农场了?”
严老总叹气:“他问题比较严重,在红旗劳改农场。”
但立刻又笑着说:“他有问题就好好改造,咱吃咱们的,不谈他。”
不天天吃杂粮,就无法体会大米有多珍贵。
将来的陈棉棉为减肥还会戒碳水,但大米能成主食,就是因为它够香甜。
菜糙点没关系,只要米饭够香,光吃白饭人都觉得可口。
孕妇胃口好,转眼她的一碗米饭已经见底了。
赵凌成的倒是还有大半碗,看她眼巴巴的,拨了她一半。
但米饭当然没有白吃的,而且这是个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年代。
所以一吃完饭严老总就热情邀请赵凌成,要去帮他解决问题。
陈棉棉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休息,严老总还有一份俄文文件需要她帮忙翻译。
倒也不难,因为那是一份物品清单,上面有个知识点是,要换算单位。
就比如说,要把俄磅和普特,换成中文的一斤一公斤等。
陈棉棉扫了一遍,觉得自己可以,就接下工作了。
今天特别热,她跑了一天,得先找钢厂的澡堂子洗个澡,然后再干。
工作不多,但需要计算,她就直折腾到十一点才上床。
看窗外,厂区灯火通明,工人们应该都还在加班,赵凌成当然也一直没回来。
是要粮还是要女儿,这个答案她暂时也还没问到。
……
凌晨两点,月明星稀,严老总才要送赵凌成回房间。
边走他还得问个比较私密问题:“赵总工,以您分析,珍宝岛能不能打起来?”
珍宝岛就是目前中苏磨擦的地界,苏方一直挑衅,想打仗,但同时对岸,老蒋联同老美,也一直在拱火。
腹背受敌,上面的态度还不明确。
不过赵凌成坦言:“会打,也必须需要打一场。”
打仗需要枪炮,枪炮的原材料就是钢铁,为了备战,钢厂在玩命搞生产。
严老总陡然精神:“那就好,我们好好生搞生产,你们来搞规划,咱打死那帮驴日的老毛子,咱们可是八路出身呀,你就说,咱们土八路怕过谁吗?”
八路,土八路。
赵凌成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土八路。
但直到来了西北之后他才知道,八路为什么还要加个土,西北这地儿没别的,就是土多。
他转移了话题,但也挺难开口的:“我有两个好兄弟,都在当民兵,人都非常不错,您是民兵总队的上级,能不能帮个忙……我想把他们调到红旗劳改农场。”
这个年代的军人都是打过仗的,认死理,也讲纪律。
严老总如果精明圆滑,他就能想得得到,该派几个自己人去红旗农场照顾他的老领导。
但如果他圆滑精明,他就不可能去打仗也立不了战功。
听赵凌成要安排自己人,他先说:“走后门搞关系可要不得。”
赵凌成是在学陈棉棉:“劳动最光荣,我那俩弟弟又红又专,还是掏粪工。”
严老总以为他的弟弟们就跟他一样,身为大男人,细皮嫩肉还搞的身上香喷喷,像娘们一样扭捏呢。
听说又红又专还是掏粪工,爽快答应:“这个可以。”
但又说:“但必须真淘大粪的,不然,邓总队那边,我也不好说。”
赵凌成点头:“民兵总队的大队长是叫邓西岭吧,和魏摧云一样也是您战友?”
严老总语带骄傲:“我们是河西铁三角,你们的后勤,就由我们保障。”
民兵总队长邓西岭是许大刚的上司,主管劳改和知青。
严老总管钢厂和城市,魏摧云管铁路。
作为三架马车,他们服务于军工生产线,做后勤保障。
他们是战友也是莫逆,是真正的铁三角。
正好走到澡堂子了,赵凌成摇了摇洗漱袋:“我要去洗澡了,您也一起去?”
都快三点钟了,他还不睡觉,要去洗澡?
严老总心觉赵凌成有点小资,而他这样的作风如果不是在部队,在外面,会很危险的。
但鉴于人家帮了他那么多,他就没说什么,只说:“我不行了,我得赶紧睡觉。”
……
陈棉棉睡得早,也醒得早。
而且一睁开眼睛,先看到一张脸。
皮肤白皙的脸,面向着她,正睡的香沉。
这是双床房,一张床就1.2米,很窄的。
明明旁边还有张床,但他竟然和她,一个孕妇挤一张?
正好面向着他,膝盖一抬,她就准备顶他一腿。
但她才抬膝盖,赵凌成已经滚过去了,但他也没摔到地上。
因为房间里有两张凳子,他把它们放在床侧,他这一滚,正好滚到凳子上。
翻身揉眼睛,他起身就拿牙杯,说的很干脆:“我睡不了有味道的床。”
他嫌招待所的被子太臭,所以才和陈棉棉挤的。
再抓起桌子上的表一看,他又说:“我去打饭,八点咱们准时出发。”
不等陈棉棉追问,他已经出门了。
而昨晚陈棉棉没脱裤子,但孕后期分泌物多,她得换条内裤,可她正要脱裤子呢,赵凌成哐的一把又推开了门。
看她在解裤子,他说了声对不起,放下她的牙缸子,又走了。
怕再有人推门进来,陈棉棉找来木棍把门顶上了。
不一会儿他打来早饭,高梁面谷垛和小米粥。
也不等陈棉棉问,他就先说:“今早,陈金辉已经被释放了。”
咬一口馍馍又解释:“要是再不放人,他作为地主家属也要挨打。”
陈棉棉抓起馍馍也咬了一口:“我的粮食在娘家呢,王喜妹要回了家,我怎么拿?”
高梁面谷垛因为加了糖精,味道还不错,但赵凌成陡然噎住。
他怕小舅子万一被打死媳妇要跟他翻脸。
可他忽略了一点,她的粮食藏在娘家,丈母娘要在,只怕她拿不到。
话说,陈棉棉渐渐的,看赵凌成有点看顺眼了。
尤其是他抓狂的样子,特别顺眼。
而其实哪怕今天陈金辉被释放,他暂时也不会回老家的。
他是铁管所职员,现在又没有开除一说,魏摧云开除不了他,但肯定要收拾他。
再就是,他在拘留所也饿坏了,肯定是先去大姐陈换弟家。
吃顿好的再睡上一觉,然后才会慢悠悠回自己家去。
还有就是,女配自己悄悄囤的粮也不在家里,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
陈棉棉故意吓唬赵凌成,是为了扯话题。
扯回话题,她就又说:“赵总工你,应该不着急粮食吧。”
红旗劳改农场距离红旗渠不算太远,因为引了活水,可耕地面积特别多。
但这就又催生了一个问题,那地方特别艰苦。
于是渐渐的,会巴结民兵,搞活关系的右派们就都调离了。
又臭又硬,自认抗过日就不肯低头的老革命家们,就被全留了下来。
他们不怕辛苦也不怕种地,不怕鞭子,就一点,怕饿。
赵凌成已经想到办法了,他诚心说:“我给你二百块吧,买粮。”
他有收的陈棉棉的二百块保证金,也不知道她到底藏的什么粮食,初步猜测应该还是瞎瞎肉干,高梁和糜子一类的杂粮,他掏二百块,已经是高价收买了。
但他忘了一件事,当初她给他打了一千二百块的欠条,他收下了。
他还曾居高临下的对她说:“你,现在只能依靠我。”
现在陈棉棉不就得清账了?
她不但一孕变聪明,还比原来心更黑了,她说:“不行,我的债务要免除五百。”
又说:“粮食真的很一般,但我存的特别艰难,五百不亏你。”
五百块可是一个上校级军官将近两年的工资,就为几只瞎瞎干要一笔抹消掉?
但有求于人就不得不低头,赵凌成爽快答应:“成交。”
事不宜迟赶紧走,吃完饭就出发。
陈棉棉也是越接触,就越发现赵凌成这人,脑子是真够用。
院子里有俩钢厂的警卫在帮他的摩托添油,擦车。
他拍拍其中一个的肩膀说:“你去趟铁管所,告诉魏科长,陈金辉被释放不意味着他没有过错,我们军工基地希望,铁管所能够给予更严肃的处理。”
怎么处理是铁管所自己的事,主要是让陈金辉今天别回老家就行。
不过一句话,他就把这个问题又给解决了。
其实他还特别小心眼,爱斤斤计较。
刚才被陈棉棉一笔勒索了五百块,这会就要暗搓搓的顶她两句。
扶她挎上摩托,他突然说:“我听说魏摧云枪法特好。”
陈棉棉也没惯着他,实话实说:“据说他尤其是马上枪法惊人,百发百中。”
西北的马帮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前几年也才被剿光。
他们骑术惊人跑起来又快,特别凶悍,魏摧云也是,骑马厉害打枪更厉害。
但可惜他最终会腐化,堕落,并被公开枪毙。
赵凌成又说:“你好像很崇拜他。”
其实她还爱魏摧云,要不是因为会难产,她甚至都不会回到他身边。
想到这儿赵凌成又说:“合同就不改了,谁主动离婚,谁就放手妞妞的抚养权。”
又坚定的说:“我对婚姻很淡泊的,所以,我是不会主动提离婚的。”
他是巴不得她再去勾搭魏摧云,然后跟他离婚吧?
陈棉棉就忍不住又有点好奇了。
将来她找到机会举报魏摧云,送他去坐牢,赵凌成会是啥脸色,啥心情。
……
因为是水泥路,路况好,四十里路不过二十分钟。
但本来应该先去拿粮食的,可就在分岔路口,赵凌成猛得刹停车。
他朝远处喊:“你们俩,过来!”
穿着绿衣服扛着土枪的,那是两个劳改农场的民兵,正在挖田埂捉瞎瞎。
虽然赵凌成是便装,但只看军用摩托,和他那条鲜亮的绿军裤,俩民兵敬礼:“首长好。”
不管大小军人,民兵见了都叫首长。
赵凌成看一眼公社,再看一眼劳改农场,问:“犯人们今天怎么没出工?”
田野上种着抽苗的麦子,齐膝高的玉米。
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公社的田里干干净净,劳改农场的杂草横生。
俩民兵挠头:“首长,跟我们没关系……“
赵凌成直觉不对,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一脚油门直奔劳改农场。
俩民兵一看他走,跳上拖拉机也突突突的追。
农场宿舍一直在祁连山脚下,往后是悬崖峭壁,山顶还有积雪。
旁边是火车道,那是一条运煤专线,慢车,也就是林衍卧轨的那一条。
平常农场都有人值守站岗,但今天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没有。
不过摩托才停,侧面的玉米田响起簌啦啦的声音。
又是一阵苍老的声音:“他娘的,来打啊,要打就打老子,老子不怕你们!”
来的是个老头子,头发都白光了,提根棍子冲出院子。
怕他打到陈棉棉,赵凌成低头迎了过去。
老头敲的他的钢盔棒棒响,边敲边骂:“娘老子的,来啊,来革我的命啊!”
一把摘了头盔,赵凌成认出来了:“祁爷爷?”
老头闻声而停,定晴一看,板寸头,俊白的皮肤,这是熟人。
他丢了棍子:“凌成,咋是你啊?”
他想说什么,但一张嘴却哇的一声,吐出来的全是饼干。
这老头是祁政委家亲戚,叫祁嘉礼,曾经他也是川军里的牛逼人物。
但因为成分是地主,又跟红小兵打架,被送过来的。
赵凌成怀疑他吐的,是林衍的饼干,因为他向来最讨厌林衍了。
祁嘉礼一把抓上赵凌成的手,也问:“你来看你的特务舅舅呀,他好着呢,呕。”
又忙的声明:“我没抢他饼干,我是问他讨要的,你是不知道,我饿呀,饿的受不了,我跟他永远誓不两立,但我没有抢,真的是要的,呕……”
林衍昨天提了一包饼干回来。
这帮老头倒是没有抢,但索要了,然后就把自己吃坏了。
但也不对,祁嘉礼这老头儿都浮肿了,而且他是老革命,他的粮呢?
正好俩民兵来了,赵凌成就问:“祁老怎么饿成这样子了,他的口粮呢?”
当过兵的人都明事理,祁嘉礼摆手:“不怪他俩。”
摸索衣服,他掏出一小撮谷子来:“这是我们这个月的粮,你看这能吃吗?”
有糜子有谷子还有高梁,但里面大半全是糠,几乎没颗粒。
俩民兵一看不对,立正说:“首长,我们的粮食也跟这差不多。”
说话间祁嘉礼又张嘴吐:“糟了,我的饼干,我问特务求来的饼干,我咋又吐啦?”
说话间玉米从里哇哇的,全是吐的声音。
紧接着又站起来几个老头子,也是一脸的震惊:“这咋,咋又吐啦?”
祁嘉礼手捂肚子,叫了起来:“疼,疼,疼啊。”
陈棉棉扶祁嘉礼:“不要再动了,赶紧躺下。”
见玉米田里还站着几个老头,也吼说:“都快躺下,就地儿躺下,快。”
再拉一个民兵:“大灶呢,赶紧起火,烧水。”
这民兵就是本地人,认识陈棉棉。
他小声说:“棉棉姐,那帮老头饿过劲儿,又吃的太猛,估计是不行了。”
陈棉棉却说:“我有经验,我能救,赶紧去烧水!”
……
许大刚针对的不止林衍,还有一帮子成分不好的老革命家。
他也没用复杂的办法,就是要饿死他们。
因为从五月开始田里有了粮食,守着田随便捞点吃的人都饿不死,但现在田里除了瞎瞎,就没有可食用的东西。
半个月前政府派粮,许大刚给红旗劳改农场的几乎全是糠。
但配上茵陈和苦蕖等野菜,大家就能抵半个月,可下半月他们没粮了。
青黄不接时政府也没粮,求都求不到。
而且看祁嘉礼刚才的反应,红小兵应该没少来骚扰过,那不是逼人死吗?
赵凌成也犯了个错误,他不该给林衍那么多饼干。
人饿过劲儿之后突然间猛吃,肠胃接受不了,就会反胃呕吐,会肚子疼,甚至会闹出人命。
别的民兵怕出了问题要受连累,就想方设法调走了,只剩两个本地的憨憨,他俩应该也是怕出事儿,为了躲责任,就不监督出工,而是跑外面捉瞎瞎去了。
饿是件可怕的事,但突然多吃撑坏了胃也很可怕,咋办?
赵凌成四处找了一圈,终于找到林衍了。
他在一大片玉米田里,顶着烈日,正在锄杂草。
不像老革命们气性大,他被折磨的太久,心态已经很平和了。
只要有赵凌成给的莜麦,他就能一直活下去,但那几个老革命怎么办?
赵凌成觉得一切都在失控。
他可以精密计算U2的飞行路径,可以辩别两套雷达细微的不同,可只要出了军工基地,这片土地就会让他抓狂,束手无策。
但也就在这时,远处,陈棉棉在喊:“凌成,你上哪了,凌成。”
对了,还有个孕妇呢,没出什么事儿吧。
赵凌成于是折了回来,穿过一块块的玉米和高梁,麦田,折回了农场门口。
然后他就见,一帮老头一人端着一只碗,碗里是面汤。
那是小麦面甜汤,他都好久没喝过了,但老头们一人端着一碗,正在边吹边喝。
俩民兵说:“麦面甜汤,这可是救命汤。”
老头们刚吐过,奄奄一息的喝着汤,也不忘说一声:“姑娘,谢谢你。”
一把小麦面粉就能烧一大锅的面汤,它喝不饱人,但能顺肠胃。
这种面汤,只要回首都,赵军就会烧给赵凌成喝。
他总爱吃面包,吃生冷,肠胃不好,但只要喝一碗甜面汤就会变舒服。
不过他们刚吐过,胃里没有食物,只喝一碗汤当然不行。
陈棉棉有食物,而且正是搭配汤来吃的。
但有个麻烦,她想去找食物,可是不想带这两个憨憨民兵,怎么办?
她正想着,又是一阵突突突,拖拉机的声音。
俩民兵看几个老头儿:“这回应该是红小兵了,你们要不躺着装病,要不就得干活儿。”
红小兵到处斗地主破四旧,收拾的就是他们这种老不死。
七八个老头,刚喝了几口汤正缓着呢,这又要挨打,扛得住吗?
真以为是红小兵,陈棉棉都在想该怎么对付他们了。
但远远看到拖拉机,她两眼一亮:“继光,继业,这儿!”
是马继光和马继业,拉着满满一车粪来了。
跳下车,他俩直奔赵凌成,嘿嘿傻笑:“哥。”
这俩人贼喜欢赵凌成,毕竟那顿肥羊肉叫他俩终身难忘。
但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因为赵凌成的衣服是那么鲜艳,皮肤是那么白嫩。
来不及多说什么,陈棉棉让他俩开农场的拖拉,跟着自己去找粮。
赵凌成销了五百块账的粮,据说不是什么好粮食。
但在连严老总都不敢给农场批粮的前提下,那些粮能救这帮老革命的命。
他的摩托在前,马家兄弟开着拖拉机,就要去拉粮食了。
赵凌成其实只去过红旗公社两次。
一次就是被陈棉棉抢走了衣服,他只穿个裤衩子,追了她五里路。
那是他头一回见有女孩子能跑得那么快。
她就像只藏羚羊,喔不,她比藏羚羊跑得还快,差点没追到他断气。
再一次就是为了结婚,他去接亲,他记得她家就三间小瓦房。
她的粮食就藏在那间小瓦房里吗,怎么藏的?
其实不是的,不是她家。
陈棉棉指挥赵凌成,是一路往山脚下走。
这一片全是贫土,就是不会长粮食的土,但是沿山有路,还有窑洞。
马继光停了拖拉机,说:“这是民兵队废弃的砖窑呀。”
马继业则问:“棉棉,你是不是占了一间专窑当仓库使呢?”
陈棉棉没说话,走到一间门口,因为有锁,但没拿钥匙,就准备找石头。
但赵凌成掏出手枪一调,哐的一声砸开锁,已经进去了。
民兵队为了盖房子烧过砖,烧完后就把窑送给公社,有些人就占来堆杂物了。
窑洞中央,有一个用砖块垒起来,垒成圆形的小仓库。
赵凌成是来找粮食的,直觉粮食就在里面,扒开了砖块,却见里面还有编织的麦杆笼。
他再扒麦杆笼,看到个黑乎乎干巴巴的东西,但不认识。
马继业却认出来了:“荞面瘪瘪。”
赵凌成再拿一块,马继光说:“高梁谷垛。”
高梁谷垛,荞面瘪瘪,都是西北人对于杂粮窝窝头的别称。
西北有个好处,因为太干燥,食物会干,但不会变质。
这确实不是好粮,赵凌成也不确定它们还能不能食用,因为它不但粗糙,而且又干又硬,他掰都掰不动,怎么吃?
赵凌成还有个疑问,这个一米多高,砖垒成的小仓库里,那么多晒干的馍馍,陈棉棉到底是怎么搞来的,啥时候搞的,为什么搞那么多馍馍。
但马继光知道:“棉棉,这些是你在红专的时候,帮人洗碗搞卫生换的吧?”
马继业也知道:“你给女同学搞服务,她们就送你馍馍,你还帮食堂做饭,食堂给你剩饭,你就攒这儿啦。”
马继光还知道她深层次的动机:“我听我姐说,你娘偶尔还会让你大姐吃饱一顿,但从来没让你吃饱过,因为据她说,你饿的时候就特别能逮瞎瞎。”
陈棉棉笑着说:“是。但其实我饱的时候,也能逮瞎瞎。”
马家兄弟由衷感叹:“不愧活雷锋,你可真厉害。”
都是乡下人,他俩懂:“这馍馍平常看着没啥,但万一闹个饥荒,它能救你们一家人的命。”
异于常人的天赋其实都是逼出来的,就好比女配捉瞎瞎的本领。
她义务帮同学洗碗,其实是因为,看同学们竟然会把馍馍剩下,甚至扔掉,她觉得可惜,她又怕将来还会闹饥荒,就借洗碗为名,把她们的剩馍馍收回来,每周回一趟家,她把一周的馍馍都悄悄藏在这儿。
这个地方的优点是,砖窖也是死土,只要不进水,蚂蚁老鼠也就不会进来。
饥饿给了女配强悍的能力,但也给了她一生无法治愈的心魔。
她恐惧饥饿,就不择手段的囤积食物。
陈棉棉不知道女配去了哪里,但希望那能是一个,能治愈她心魔的地方。
而这些馍馍长时间没人管,只会被蚂蚁老鼠吃光光。
她扬手:“继光继业,去装车。”
马继光和马继业浑身散发着大粪香,但是真善良。
他们都不需要陈棉棉引导就说:“咱把这些馍馍,送给那些右派老头吃吧。”
俩兄弟对视,其实他们也有智慧的:“瞒着红小兵,咱悄悄给。”
脱衣服包馍馍,他俩就跟捧珍宝似的,小心翼翼。
赵凌成捧着一块不知质地的馍馍,走到了妻子身边。
他也在竭力抑制,但语气哽噎:“你娘,一直在故意饿着你?”
其实不用陈棉棉回答他就知案。
因为他的太奶奶就是,只给儿子吃饱饭,最后还把女儿卖掉了。
陈棉棉如果不是会捉瞎瞎,王喜妹也可能早就把她卖掉了。
但即便留在身边,也不会让她吃饱,而是只给她维持生存的粮食。
不得不说,王喜妹真聪明。
不管家禽还是野兽,饥饿的时候,因为捕食的欲望,就会变得特别灵敏,也善于捕捉猎物。
赵凌成心里也一直有个疑惑,他总觉得妻子身上有种原始的兽性。
他也一直以为,底层的女性天然就是这样,愚昧,无知,野蛮。
现在他可算明白了,恍然大悟了,陈棉棉从出生起,就没有被当成人教养过。
但是,是因为妞妞吧,她腹中的那个小胎儿,改变了她。
赵凌成亦步亦趋跟在陈棉棉身后,想问个究竟然,想听答案。
但她顾不上跟他多说,她还得让那几个老头吃饭呢。
带着馍馍火速再回农场,这时几个老革命喝完汤后,正蔫巴巴的正躺着呢。
锅里还有半锅甜面汤,把干馍馍泡进去,它就会吸收汤汁,变的松软可口。
马家兄弟别的不行,但是会干活儿,陈棉棉只需指挥就好。
甜面汤泡馍馍,西北人的神仙吃法了。
马家兄弟端着汤进了宿舍,分给一帮老头。
有个老头颤危危挑起一块馍馍来,才囫囵吞下就一声大叫:“好香!”
……
林衍算是这劳改农场里最年轻的犯人了,还不到五十岁。
平常农活也是他干的最多,也是为了不惹事,没人监工,他都会自己出工的。
因为离得远,他并不知道农场里发生的事,也不关注饼干。
因为赵凌成昨天跟他讲过,他会专门给他粮食。
看已经是中午了,虽然没人通知,可是按纪律他可以下班了。
远远看到赵凌成的摩托车,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赵凌成在农场外面,正在看守那一车箱黑乎乎,干巴巴的馍馍。
林衍觉得他脸色有点不大对,也不跟自己打招呼,就唤了一声:“凌成?”
再看那一车黑乎乎的东西,又问:“那车里是什么,黑乎乎的,石头吗?”
赵凌成说:“是奇迹,她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