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当然比火车快得多。
新公路一马平川, 马骥直接飙到了120码。
这个速度从基地走泉城,最多只需要40分钟。
马骥原来做过赵军的警卫员,对老爷子有感情,也是真心实意担心老爷子。
他说:“要不是上回嫂子你组织的下放活动, 祁政委都不会专门去探望祁嘉礼的, 因为他是罪大恶极的□□, 咱们老军长专门跑去找他, 万一被牵连了呢?”
又说:“而且祁嘉礼那个臭脾气,万一把老军长打出个三长两短呢?”
泉城并不大,但前后左右全是大片的, 荒无人烟的戈壁滩。
赵军和祁嘉礼之所以要躲起来会面, 也是因为他们的身份都太敏感。
赵军哪怕退休了,也还是空军的军事顾问,出行还有专列火车。
祁嘉礼通苏的问题太严重, 叫他没可能再翻身。
但说句难听的, 万一吵急了, 他把赵军打一顿或者打死。
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大不了被枪毙, 但空军方面如果没了赵军, 那叫重大损失。
……
已经能看到泉城的地标,钢厂的1号高炉了。
妞妞也已经是个大宝宝了, 视力很好的,她手指远方的高炉:“呜?”
那个黑黑的, 高高的是什么呀, 看着好新鲜的样子。
陈棉棉耐心教她:“那个叫,炼钢炉。”
妞妞似懂非懂,用婴语来表达:“呜, 呜呜!”
这段时间一直窝在家,院子都没去过,却突然就上了戈壁滩,孩子好兴奋的。
她两只小手巴着窗户耸屁屁,要妈妈肘着她站起来看外面。
但突然,疾驰中的车一个猛拐,妞妞的头碰上窗玻璃,咚的一声。
陈棉棉忙把她抱了回来,问:“碰疼啦?”
六个月的小婴儿,在家还没磕过碰过呢,果然是碰疼了,都撇嘴了。
但小手摸痛的地方,她没哭,只扬起头说:“呜!”
陈棉棉轻轻吻了一下:“这样?”
小婴儿嘛,哪里痛痛就要妈妈亲亲,亲一下她就觉得不痛了。
陈棉棉上辈子常开车出去自驾游的,有经验。
她说:“马科,刚才是横风吧,你不要走神,握紧方向盘,可别让车侧翻了。”
马骥已经修正方向了,但说:“嫂子居然懂横风,谁教你的?”
戈壁一望无垠,公路一马平川,人们开车时就会习惯性麻痹,只踩油门不紧握方向,但肉眼看不到的横风会在突然间将车掀翻,马骥刚才就是,麻痹大意了。
但要致车侧翻,车速至少要在一百码以上。
而如今的公路,能让车跑一百码的都不多见,所以马骥都是头回经历。
但别看他只是随口一问,那是他作为警卫的警觉,陈棉棉的知识点,又超纲了。
她也察觉了,笑着说:“在学校的时候,听老师们讲过。”
马骥笑着说:“赵总工送您读红专,是个非常英明的决定。”
军事基地查间谍不是一个时段或者一天,而是随时都在进行中。
马骥警卫科长的职业警觉,陈棉棉的知识点一超纲,他马上就能察觉。
但她反应也够快,马上给自己打补丁,圆了谎。
别人是两年义务兵,一生军旅情。
她的两年红专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哪里搬。
这就要进城了,陈棉棉又对马骥说:“咱们直接上钢厂。”
再解释说:“天气这么冷,他们不会出城的,人肯定还在钢厂内部。”
马骥觉得不对:“如果人在钢厂,严书记不就能找得到?”
陈棉棉笑了一下,没说话。
那可是俩老司令,有脑子的,只要有意要躲人,一般人哪能找得到?
这是一条新公路,设有路障,还有卫兵把守。
但见是基地的指挥车,卫兵们立刻就打开路障了。
马骥一脚油门,不过两分钟,车已经到钢厂大门口了。
赵军从核基地开来的也是一辆指挥车,就停在钢厂大门外。
严老总果然还没找到人,带着一帮人,正在车旁急的团团转。
远远看到马骥开车来,他迎了上来:“马科长。”
见陈棉棉在后座,他拉开了车门:“小陈,你知道老军长去了哪里吧。”
外面呼呼的冷风扑进来,陈棉棉忙把闺女裹了起来。
她正想说什么,一个女人上前,解下脖子上围巾递了过来。
女人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笑着说:“快用我的围巾,别冻着孩子。”
再说:“你就是小陈吧,听说老军长出门时没有带药,但我这儿有药。”
严老总说:“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地委的柳秘书。”
河西地委的柳秘书,柳艳同志,那就是祁嘉礼的前女友了。
她后来还跟一位军区领导结过婚,但对方去世了,而她目前依然住在军区。
她的皮肤很白,而且是天然的白皙,面相显得特别亲和。
陈棉棉跟她握手:“柳秘书好。”
柳秘书上了副驾驶,解释说:“老军长这趟来,地方全程由我接待,我陪你们一起去找人吧,要不然,万一出了什么,省里和军区的领导会问责我的。”
马骥觉得不太合适,因为柳秘书和祁嘉礼曾经的关系大家都知道。
她找赵军倒没所谓,但如果祁嘉礼也在,那得多尴尬?
不过他只心里这样想,不会说出来的。
毕竟当初柳秘书举报祁嘉礼,那叫肃清党内反革命,是正义之举。
他要表达不同看法,也得被打成反革命。
陈棉棉吩咐说:“马科长,直接开车进钢厂吧。”
又要来柳秘书拿的药,见是阿斯匹林,她收了起来,并说:“谢谢柳秘书费心。”
再说:“自我介绍一下吧,陈棉棉,一名小小的革委会主任。”
柳秘书回头说:“我一路都在听老军长夸你这个孙媳妇呢。”
再看妞妞,她又说:“你闺女可真漂亮。”
说话间车已经进厂区了,前方有个标识:人防工程,向右300米。
陈棉棉于是吩咐马骥:“向右拐,走300米。”
这才又对柳秘书说:“我也总听我小姑提起您,说您的工作搞的非常出色。”
柳秘书和赵慧只是认识,不算好朋友。
因为她总喜欢给赵慧介绍对象,慢慢的,赵慧就不跟她联系了。
她说:“咱们西北穷,工作也很难干的,我的工作,也就马马虎虎吧。”
再说:“老军长是不是电话跟你讲过,他在什么地方?”
赵凌成是两个小时前,直接给严老总打的电话,说赵军去了红旗农场。
而这位柳秘书,本来一路都陪着赵军的。
但她没有权限去核基地,所以这几天是住在泉城,钢厂的招待所,等着赵军从核基地回来,再陪同照顾他。
听说情况后,她和严老总就一起坐车,去红旗农场找人了。
但在半路,他们就碰上赵军的车折返了。
严老总开的是辆老敞篷车,只能跑60码,但军事指挥车能飙到120。
所以他们碰到了人,但是没追上,等到钢厂时赵军就不见了。
严老总派了手下们,正在满城,甚至戈壁滩上找人。
但陈棉棉目的明确的进了厂里,难道说,赵军提前知会过她,说自己在哪?
柳秘书想知道这个,想要答案。
陈棉棉却说:“柳秘书,咱河西的土豆特别好吃,,但有个问题,虫子太多了。”
柳秘书一愣,说:“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又说:“土豆属于农作物,偶尔一两颗切开有虫子,也算正常吧。”
陈棉棉又问:“之前您从来不知道土豆虫害的事?”
柳秘书笑着说:“我还真不知道,今天也是头一回听说。”
土豆里面生的虫子,名字叫地老虎。
有它寄生,土豆表面是好的,但里面不但生了虫,瓤子也会腐烂掉。
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于河西大地上,柳秘书却是头回听说?
那她的工作态度就不是好,而是很差劲了。
而革命委员会成立的初衷,就是要批判,惩罚这些拿着干部的薪水,却不干工作,甚至贪污受贿的贪官和庸官的,柳秘书即便没别的问题,她至少不作为。
且不说她的事。
马骥刹停了车:“嫂子,前面是家属区了。”
陈棉棉一看外面,说:“停车吧,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就好。”
柳秘书一看,却说:“老军长是去防空洞了吧?”
家属区旁边是钢厂内部的防空洞,平常人迹罕至,也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看来他们是躲进防空洞了,也就难怪大家满城找却找不到了。
柳秘书行动迅速,已经下了车了,帮陈棉棉拉开车门:“咱俩一起去吧。”
马骥也下车了,陈棉棉看他:“你和柳秘书在这儿等着就好。”
马骥就等这句话呢,拦住了柳秘书:“听嫂子的,咱不去,咱就在这儿等着。”
祁嘉礼和赵军肯定在一起,柳秘书要去了,那叫火上浇油。
不过看陈棉棉还抱着孩子离开,马骥依然很头痛。
祁嘉礼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他如果咆哮吼叫,吓到妞妞了呢?
那么小的婴儿,要被吓到,夜里会做噩梦的。
同一时间,赵凌成刚刚听完审讯,骑着摩托,也正在往泉城赶。
赵军本来心脏就不好,到西北之后又患上了肺炎,今早起来还在发烧呢。
而他之所以非要来找祁嘉礼,是因为他反复沙盘推演,在地面战争方面发现一些问题。
那个问题只有祁嘉礼经历过,有经验,也有应对的办法,哪怕是劳改犯的身份,他也必须帮助高层,解决那个难题。
可祁嘉礼还年轻,不像赵军不要权,只奉献。
他还有野心,想要指挥战争的,他不但不会奉献,甚至还会狠狠骂赵军一顿的。
赵军所有的工资攒下来,寄给妞妞买奶粉了。
可他甚至直到现在还没见过妞妞呢,要被祁嘉礼气死,岂不屈得慌?
但其实赵凌成不需要那么着急的,因为其实妞妞,马上就要跟她的太爷爷见面了。
……
穿过一个巨大的煤渣淮,有个矮矮的,但宽宽的棚子,棚子门虚掩着。
陈棉棉一敲门,立刻出来个小勤务兵。
小勤务兵朝她敬礼:“对不起,大姐,这里有军事活动,暂时禁止进入。”
陈棉棉开门见山:“我是赵军同志的孙媳妇。”
勤务兵愣了一下,但也立刻打开了门,说:“人在下面。”
为什么陈棉棉猜得到,俩老头是在防空洞里。
因为祁嘉礼工作的煤渣堆,就在防空洞顶上,所以当时的情况应该是,祁嘉礼朝着赵军努了努嘴巴,俩人就心领神会,把车扔到外面,然后一起进防空洞了。
里面不是楼梯,而是一个倾斜的,漫长的大下坡。
陈棉棉走着走着,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看来人离得不远了。
防空洞里有灯,小电灯泡,发着幽光。
妞妞扭着头钻出妈妈怀抱,两只大眼睛里盛满了好奇:“呜?”
陈棉棉嘬了闺女一口,说:“嘘,不讲话。”
妞妞学着妈妈的样子也嘟嘟嘴,但她只会说:“呜。”
下面太黑了,陈棉棉只能一手抱娃,一手摸墙,慢慢往前走。
但她人还没看到,已经听到声音了。
祁嘉礼嗓门洪亮:“老子要不通苏,跟苏方高层搞好关系,哄着他们天天喝大酒,醉熏熏,你们空军哪来的机会偷机密情报,老子为了换情报给苏方高层送金条,你们呢,他妈的,卸磨杀驴,举报老子!”
再说:“为了整老子,他妈的还搞美人计,恶心!”
咳嗽的是赵军,他说:“是你锋芒太过,竖敌太多,才会墙倒众人推的!”
再说:“柳艳也只是遵照政策,什么美人计,别说的太难听了。”
祁嘉礼冷笑:“谁像你啊,滥好人,窝囊废,谁的臭脚你都愿意捧,申城派有一个会打仗的吗,没有,一帮马屁精,而你呢,软骨头,不但自己跪下,还要拉着我一起跪,你休想!”
赵军说:“总得有人要干活,不然就要吃败仗的,年轻人不会干,不就得我们来吗?”
祁嘉礼再冷笑:“我骨头硬,我跪不下去,赵老贼!”
赵军捣拐杖:“日你爹的,要不是老子力保,你家祁延安还能在岗工作吗,你不识好歹!”
祁嘉礼说:“让他下放好啦,谁要你当滥好人的……谁!”
赵军也猛得站了起来:“什么人,来干嘛的?”
当然是陈棉棉和妞妞啦。
太黑了,她也才看清楚,俩老头各占一张凳子,面对面的坐着呢。
她刚才怕绊倒摔了妞妞,专心走路,也没想到俩老头吵的那么直白露骨,她都听了个心惊肉跳。
既被发现了,她大声说:“爷爷,是我,小陈。”
因为看不清嘛,俩老头听她声音挺年轻的,皆吓了一跳,心说别来的是红小兵吧。
祁嘉礼行动迅速,已经朝陈棉棉走过来了,手里还提着铁锹。
要是红小兵,他的脾气,一铁锹就敲头上了。
但攥着铁锹走了几步,他却笑了:“小陈啊,你这是,发胖啦?”
陈棉棉怕人说她奢靡,所以把貂皮穿在里面,外面还罩着件呢子大衣。
乍一看就像个200斤的胖子,她的前胸还特别鼓。
不过祁嘉礼只闻了闻,立刻就轻声说:“我的妞儿,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妞妞用的香皂是目前国内能买到的,最贵的一种。
它是很浓郁的茉莉香味,再带上婴儿特有的奶味儿,祁嘉礼记得这味道,奶香茉莉,简直可爱。
妞妞听到声响,也正外拱呢,陈棉棉于是止步,把她放了出来。
正好头顶一盏小灯泡,照着她圆圆的小脸蛋。
而且一看到祁嘉礼,小家伙立刻伸出了小手:“呜,呜呜!”
她脑海深处还有关于瞎瞎的回忆,闻到臭臭的味道,她就又想起瞎瞎了。
祁嘉礼也没想到三个月没见,妞妞对他还是那么热情。
而人见了婴儿,是会自然学说婴语的,他也笑着说:“呜,呜呜。”
又说:“还记得我呀,爷爷。”
妞妞当然记得瞎瞎啦,她还试图要抓呢,挥舞她的小手:“呜,呜呜。”
陈棉棉这是头一回见赵军,因为这几年他都没回来过。
她再上前一步:“爷爷,我是小陈。”
话说,祁嘉礼能被所有人针对并且下放,他的性格就有很大问题。
赵军年龄大,反应慢,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谁?”
祁嘉礼回头,语出惊人:“孩子,我家的。”
赵军总觉得面前的女同志自己有点眼熟,但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陈棉棉再上前一步:“我是凌成爱人,陈棉棉。”
赵军下意识往前两步,但又连着退了好几步,剧烈咳嗽:“小陈,那不就是……”
什么祁嘉礼家的,那是他的小孙孙。
想当初,她是跟着被缴获的U2侦察机一起来的。
但赵军立刻又说:“快,退远点。”
祁嘉礼反应过来,也忙说:“退退退,小心传染给孩子。”
看赵军站不稳,陈棉棉忙把妞妞交给祁嘉礼抱着,去搀扶老爷子。
这老爷子是西北人,长身体的阶段父母给吃得好,所以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材依然高大。
他缓缓坐下,哆嗦着从兜里往外掏东西。
陈棉棉看他怎么都掏不出来,帮他掏,那是一枚口罩,他戴上了。
他打个手势:“我有肺炎,怕传染。”
但又说:“那就是咱的,妞妞?”
祁嘉礼随时要占据领先优势的:“瞧瞧,她在对我笑呢,她是我家的才对。”
但一看赵军的反应,他又有点怕了:“你别这样,我不会帮你的,你就死我面前,我也不帮。”
赵军却说:“你抱近点,我再看看。”
就在刚才,这俩老头彼此揭对方的老底,骂的那叫一个难听。
但此刻他们不吵了,祁嘉礼还掏出一支手电筒。
但当然不是直照妞妞的脸,他朝天打光,把妞妞放光电筒的侧面,笑问:“看看呢,好看吗?”
一束好亮的光,妞妞喜欢,她举高了手手,去抓那束亮光。
她好开心啊,嘴里还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
陈棉棉早知道的,祁嘉礼是只要妞妞在场,就不可能发脾气的。
而且他可会逗孩子了,一支手电筒,逗的妞妞笑个不停。
赵军是这样,前几天经过泉城,他本来就想见一见孙媳妇和小孙孙。
可他肺炎未愈,他怕传染给孩子。
不过既然孙媳妇都把孩子抱来了,他又怎么能不看看呢?
他捧着孩子的出生照,天天捧着,时时看着,已经整整半年了呀。
掏出眼镜来戴上,他仔细看,先说:“是个圆脸。”
祁嘉礼一听就又有点生气了:“你这个老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可爱乖巧的妞儿,你居然嫌她脸太圆?”
赵军不是嫌妞妞脸圆,也不是觉得脸圆不好。
而是,妞妞那双眼睛,简直就跟他小妹妹的一模一样。
但是脸形不一样,他妹妹的下巴是尖锐的,妞妞的却是肉嘟嘟的。
赵军当然明白,妹妹的下巴是饿尖的。
而小婴儿只要能吃饱,就该像妞妞一样,肉嘟嘟圆乎乎才对。
赵军记忆里,妹妹的皮肤就像黄土一样,蜡黄色,眼神是黯淡的,空洞的。
但妞妞的皮肤是饱满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
赵家又有女孩儿,而且因为他们三代人的努力,她不用再挨饿了。
瞧她多健康,多活跃啊,看着就叫赵军开心。
而只要能让孩子吃得饱,就得不打仗,那么,管他是谁拿指挥棒,赵军都会全力以赴的支持。
因为他不贪权,更不贪名利,他只要孩子们吃饱饭。
但是祁嘉礼呢,他分明那么优秀,他能决定战局,让战争完成的干净利落。
可是他又那么尖锐,不给指挥棒就不肯参与。
当然,他也确实委屈,战功赫赫,却落得个农场种地。‘
如今赵军还想让他跪下来,他不愿意也正常。
但是那么可爱的小妞妞,赵军好怕她以后也会像他妹妹一样挨饿,怕她会饿的瘦瘦的。
越想越激动,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咳了起来。
见赵军手抚胸膛,陈棉棉忙帮他舒背,拿阿斯匹林出来:“要不要吃这个?”
她不是医生,不懂急救,得问老爷子自己,看他是啥感觉。
祁嘉礼也发现不对劲了:“赵军,老军长?”
赵军显然动不了,陈棉棉要把他背出去吧,她背不动。
给喂了两粒阿斯匹林,她急中生智,说:“祁老,过来给我爷爷认错。”
祁嘉礼也有点被吓到,但让他就今天讨论的事认错是不可能的。
如果他真错了他会认,可他没错呀。
他生气了,反问:“凭什么?”
陈棉棉说:“因为你都吓到妞妞了,赶紧过来认错,快!”
……
同一时间,赵凌成经人指路,也到防空洞了。
严老总,马骥和柳秘书,大家站在一块儿,正在聊天儿。
看他摘下头盔,柳秘书赶上前:“人在防空洞里。”
她又说:“好半天都没出来,防空洞空气又不好,我担心老军长会出什么事,原来在部队的时候,我们文工团也兼职伤员抢救的,我跟你一起……”
赵凌成不像陈棉棉,因为要当官,明面上不得罪人。
他是搞技术的,属于你哪怕不爽我,只要你需要技术,你就不敢整我的刺头。
他往防空洞走,见柳秘书还跟着,他说:“你知道他跟谁在一起。”
再问:“你自己觉得,你去合适吗?”
柳秘书愣了一下,却也说:“可省委和军区的领导专门交待我,照顾好老军长。”
赵凌成看她还要跟,索性说:“站住吧,你去不合适。”
他还不知道闺女也来了的事,冲进防空洞,掏出手电筒就往前跑。
也就五十多米处,名场面正在上演,祁嘉礼嗓门依然洪亮:“对不起,行了吧?”
接着是陈棉棉的声音:“不对,你应该说,大家都该好好工作,而不是因为政见不同,派别不同,你不喜欢的人是当权派,你就故意撂挑子,不干工作。”
她因为听了会儿他们吵架的内容,知道症结所在,所以才会这么说。
祁嘉礼也确实,他瞧不起当权的那帮子,他就不配合。
他生气了:“老子闹革命是为了捧别人的臭脚吗,他们不是很会整人吗,让他们去打仗啊……”
但不对,一道光恰好打在妞妞脸上,她不知何时,居然伤心了。
她翘翘的小鼻头上都有皱纹了,小嘴巴是撇撇的,两眼是委屈巴巴的。
祁嘉礼忙说:“行行行我错了,我认错,行了吧?”
悠着妞妞,他柔声说:“不哭不哭,你看那个老头儿,他多好笑,咱们一起笑话他,赵军是胆小鬼,真好笑。”
但他正逗孩子呢,一回头又看到黑着脸的赵凌成,俩人彼此都吓了一大跳。
赵凌成在农场的时候,没见过祁嘉礼逗妞妞,这是头一回见。
他看到女儿在这儿就够惊讶的了,但她都不给赵慧抱抱的,居然乐意让个陌生老头抱着?
而且还在摸祁嘉礼乱糟糟的头发,摸的好开心。
且不说这个,把电筒交给陈棉棉,赵凌成跪到了地上:“爷爷,您还好吧?”
赵军却摆手:“快,快把孩子抱走!”
祁嘉礼虽然疼妞妞,想多抱着哄一会儿,却也说:“赶紧抱走吧,小心别传染了肺炎。”
又说:“老军长你也回去吧,我不会答应你的。”
妞妞的到来确实有效,她成功化解了俩老头的争执。
但赵军却对赵凌成说:“你们把孩子抱走,把门关上,我不出来,不许再开门。”
祁嘉礼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老军长,你不要逼我。”
这个世界是,如果一个人太负责任,他就会有负不完的责任。
赵军就是,他愿意捧当权派的臭脚吗,他也不想。
可他清楚的知道,当权派不会打仗,他怕要输了战争,他就只能低头。
祁嘉礼骂起人来那么难听,别人都挨不住,只有他能,不也是因为他能低得下头吗?
赵凌成虽然不喜欢爷爷,但这方面他最知道了。
他最知道老爷子为了一场不能败的战争,在如何负重前行。
赵军当然是爱妞妞的,但比爱更重要的是责任,他怕传染孩子肺炎,他就不会靠近。
他怕战争打起来输了,或者是陷入持久战,孩子们又要挨饿,想要短平快的胜利,今天就不会放了祁嘉礼。
但祁嘉礼在红旗农场,是被红小兵们吊起来打都不会服软的人,又怎么可能低头?
这个问题在赵凌成是无解的,他没有办法化解。
可既然妞妞能让俩老头不吵架,当然也就能化解局面。
赵军胸前有亮晶晶的东西,一直一闪一闪的。
妞妞觉得好奇嘛,就用手指,问妈妈:“呜?”
那是什么,为什么一闪一闪的呢,妞妞不但好奇,还用小手抓抓,想要。
赵军和祁嘉礼同时问:“她在说什么?”
陈棉棉看赵军:“爷爷,妞妞在喊您呢,在叫太爷爷呢。”
一个婴儿,除了会呜呜就是哇哇,咿呀学语嘛,一切以妈妈的翻译为准。
有苗不愁长,都会叫太爷爷啦?
赵军本能的笑了:“她才几个月啊,这就开始学说话了?”
陈棉棉说:“她不但在学说话,还还会翻筋斗,翻的可好了,您要不要看?”
再说:“我们今天就不回了,在招待所要间房,您要怕传染,您就在窗外看呗,看她怎么翻筋斗。”
三翻六坐八爬,婴儿不是先学走路吗,但妞妞居然学会了翻筋斗了,那么厉害?
祁嘉礼也问:“你们住哪间房,等我下班了就去看妞儿。”
陈棉棉再看赵军:“祁老一直在呢,有什么想聊的你们开间房慢慢聊不行吗,走吧,先看妞妞翻筋斗去。”
她这叫花言巧语,妞妞也不会翻筋斗,只会为了坐起来而撅屁屁。
但那也算翻筋斗吧,只是翻失败了而已嘛。
而老头子们再精明,反应也不及年轻人的,赵军就被她忽悠上了:“那我就去,看一看?”
他的小孙孙才那么小就会翻筋斗,他必须得看看。
陈棉棉一个眼色,赵凌成个子高力气大,已经把老头背起来了,先带出去再说。
赵军还不想走,但稀里糊涂的,就被大孙子给背走了。
祁嘉礼扛起铁锹,见陈棉棉抱着妞妞还站在原地,也知道她是想撮合他和赵军再谈话。
而赵军想要的,他就是死都不会答应,所以叹口气,他说:“小陈啊,唉!”
人喜欢小孩儿,不是单独欣赏,而是显摆,喜欢拉一帮人一起看。
祁嘉礼就是,他多想拉着赵军,俩人不谈工作,就只单纯的逗逗奶乎乎的小妞妞。
可赵军偏不,句句都是工作,句句都是要他跪,他能怎么办?
他估计陈棉棉是要说情,叫他低头,他也想好了,以后哪怕不见这小妞儿也罢,他得拒绝那个要求。
岂知她却来了句:“祁老,地委的柳秘书,原来是你对象?”
祁嘉礼一愣,旋即说:“柳艳居然在河西地委工作?”
陈棉棉点头:“大概有四五年了吧。”
祁嘉礼牙齿咯咯的,已经尽量含蓄了:“我今天才知道。”
他当时确实跟苏方打的火热,但那是为了制造机会,让军工专家们多偷机密。
柳艳那天上他家,也是不请自来的,然后她听到了很多比较过火的谈话,还看到他在送苏方高层金条。
可他如果不搞贿赂,不灌酒,不迷惑苏方高层,军工专家们怎么偷机密?
祁嘉礼的认知是,柳艳就是美人计。
只是他不知道,大概也不没机会知道,到底是谁在给他设美人计了。
不过他啧一口气,又说:“河西地委,那不是一帮蠢材吗?”
又说:“问他们要杀虫剂他们就给你锄草剂,问他们要尿素,他们给的却是氨肥,一帮愚蠢的家伙。”
陈棉棉说:“您可以写举报信向上举报啊,您为什么不举报?”
祁嘉礼被她搞生气了:“我写的举报信还少吗,不全被邓西岭扣下来了,一封都发不出去?”
不过他再一想,突然就笑了。
也是被栓的久了,他都忘了,自己已经自由了。
现在林衍是民兵队长,不会再乱扣他的举报信,叫他举报无门了。
而整个河西地区的农业工作搞的一塌糊涂,他原来就一直在举报,只不过举报不成功。
但既然现在举报信能发得出去,那他还等什么,接着举报啊。
尤其柳艳,祁嘉礼不管她是受谁指使来给他搞的美人计,那事儿也算他自己不清白,就罢了。
但民以食为田,河西的粮食要增产,他就必须举报那帮贪官和庸官们。
陈棉棉也是点到为止,不针对个人,只针对工作。
关于河西地委,先是魏摧云,再有祁嘉礼,一起举报一起查,看到底是谁在搞人祸,害的老百姓饿肚子。
柳艳也是河西地委的一员,只要清白就经得起,要不清白,害得老百姓饿肚子,那就该罚。
对了,陈棉棉还有件事情要讲:“祁老,您那军功章,妞妞不能收。”
祁嘉礼止步:“那是我给妞的,除非她说不要,你就必须收着。”
他再笑问妞妞:“爷爷送的礼物你想不想要呀,想要的话就挥挥手,跟爷爷说再见。”
他这是耍赖皮,妞妞现在只会表达再见,一听就挥手:“呜,呜呜。”
祁嘉礼哈哈大笑:“看吧,我们妞儿想要的。爷爷的军功章也只属于妞妞,去吧。”
到门口了,陈棉棉抱着妞妞先出,他还得等会儿再走。
看着妞妞被妈妈抱走时,还在回头看他。
祁嘉礼好难过啊,他牺牲了三个女儿,换来的是什么呢?
侄子是很好,可是,那三个女儿,他这辈子都无法弥补,补偿她们了。
外面其实已经没有别人了,赵军离开,别的人也就全散了。
陈棉棉抱着妞妞,得回招待所。
祁嘉礼还得继续捡煤球,那是他整个冬天的工作。
陈棉棉正走着,半路迎上了赵凌成。
他不说话,先撕开一枚无菌包装的医用口罩,戴给了妞妞。
再吻女儿的额头,还好,是凉的。
但他还得听听肺,看有没有咳嗽的迹象,怕小家伙要传染肺炎嘛。
陈棉棉问:“爷爷呢?”
赵凌成说:“柳秘书在照顾。”
不是赵军要,而是,省里特地派了柳秘书,全程照顾赵军。
但那个安排也是够有意思的,祁嘉礼的前对象,派过来照顾他的老战友。
陈棉棉心思有点阴暗,她怀疑要不是赵军身体太差,她和赵凌成怕是要碰上爷爷成亲,多个新奶奶的‘大喜事’。
但当然,那只是她的胡思乱想,书里头,赵军老爷子是个很正派的人,没有任何花边绯闻的。
赵凌成又说:“听马骥说,是你最先发现,他们是躲在防空洞里的?"
见陈棉棉点头,再说:“柳秘书想跟着,也是被你阻止的?”
陈棉棉蓦的止步,挑眉笑:“要不是我拦着,祁嘉礼和柳秘书见面,你觉得会怎么样?”
赵凌成说:“他很可能动手,我爷爷也可能会猝死,而一旦我爷爷猝死,祁嘉礼于心有愧,那么……”
别看祁嘉礼蛮横的什么似的,但要赵军死在他眼前,他终究还是会跪的。
他依然是劳改犯,但他需要贡献出他的知识,叫当权派们能够打个漂亮的胜仗。
且不管柳秘书到底什么背景,她几次三番要跟着进防空洞,所为的也是进一步激化矛盾,并让祁嘉礼跪下。
赵凌成是因为看得清,看得透,才知道该怎么做。
但陈棉棉不是,他还一直防着她的,她一个女同志又能懂得多少事?
但关键时刻她不止帮他,更是救了赵军,也救了祁嘉礼。
还能说什么呢,赵凌成只能苍白无力的说句谢谢。
当然,陈棉棉哪可能随便帮人的忙呢,她帮了赵凌成,也是需要回报的。
她说:“你也看得出来,我的工作能力很强,基地一个小小的革委会主任有点太屈才了,我应该到泉城,甚至河西地区当官才对,可作为你的家属,我要出来工作,就需要征得你的同意,那咱们可提前说好了,我要升官,你得给同意书。”
陈棉棉想的全是事业,革委会主任是个好工作,她要揪出贪官和庸官,把河西的生产搞起来。
河西可是军工重镇,只要搞得好,说不定以后她就能省里,首都当大领导呢。
那么这辈子,陈棉棉也就不算荒废人生了。
但赵凌成想的是,他们夫妻已经算聚少离多了,医院一个月给两盒小雨伞。
他之前还担心不够用,现在可好,不但因为上回表现不佳,媳妇儿不准他再碰不说。
她甚至还要出来工作,那他怎么办,待在基地当和尚?
不过这些事都可以慢慢谋划,就包括上床,他只要略施小技,还是可以再争取到机会的。
有个当务之及是,赵凌成看女儿:“你确定她会翻筋斗?”
妞妞都还不会爬,她妈却说她会翻筋斗,确定?
赵军在招待所看了一圈,把最好的一间房子留给了妞妞,等着看她翻筋斗呢。
他和赵凌成一种性格,是很严谨的人。
如果陈棉棉胡乱吹牛,妞妞不会翻,赵军要生气的。
陈棉棉香了闺女一口,自信的说:“等回了房间,你亲自看看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