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心动[无限]

作者:洛大王

小小一具尸体, 被太岁肉抽干了生机,没有多少重量,一阵山风就能将他卷走。

老道士和祝长生在山林中立着, 仿佛两道幽魂,目光却如炬火, 注视着那些陷入癫狂喜悦中的人。

一时间, 林中涌动着幽微的瘴气,人们分明是绝望中获得了救命的良药,却如地狱中的恶鬼在欢庆。

他们簇拥着水中的太岁, 却无人听到, 那团晶莹的白肉之中,响起微弱的心跳声。

砰砰……

一声、两声……

被长生一脉虔诚供养了无数年的太岁, 因为这片土地过于贫瘠,无法诞生灵智,只有一点微弱的灵性。

这点灵性让太岁对照顾它的道士们生出亲近之意, 会本能庇佑长生一派的弟子,小太岁突如其来的死亡,激化了它的成长。

它被割了好几次,本体受损, 无法复原,强烈的求生本能汲走了小太岁的血肉。同时,想保护小太岁的意愿, 使它带走了躯壳里的灵魂。

在人们癫狂的欢呼声中,两个太岁缓缓相融,真正活了过来, 变成一个完整的生命。

从此,太岁不再是没有意识的灵药, 任人宰割,小太岁也摆脱了孱弱的身体,脱胎换骨。

风起于青萍之末,山林中的一切,像一副静谧的画卷,无人察觉即将到来的剧变。

人们正为重获新生而欢悦,也有人为小太岁的死亡而哀悼。在这一刻,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天地间多了一个生死一体的奇物。

*

姜予安抱着小太岁的尸体,已经发现他的不同。小太岁是天生灵骨,这样的人在修真界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但此界灵气稀薄,灵骨无法长成,反而成了拖累,让他先天不足,羸弱多病。

太岁肉是难得的灵物,毎日供养它的水,沾染了微弱的灵气,恰好吊住了小太岁的命。

太岁肉受损之后,长大的小太岁又能以血肉反哺,止住了它的枯萎之势,二者形成了共生关系。因此有种独特且紧密的联系。

危急关头,小太岁的血肉让太岁复生。太岁为了救活小太岁,收起了他的魂魄,二者因此相融。

这便是明白“太岁”诞生的原因,它是一切的源头,它的诞生,源于人心的贪念,还有种种外因,比如蔓延的瘟疫、腐朽的吏治。这一切催化出太岁的诞生,迫使它快速生长。

此时的“太岁”,只能算幼生期。

它仍然是一团白肉,但里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轮廓,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点阴影,像几个月大小的婴儿,正在生长发育,已经脱离的“物”的范畴,也不像药,更像是从母体剥离出的胎盘。

人们并不像后世那样,从学生时代就接受生理学教育,看过怀孕的剖面图,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有些诡异。

但无论太岁变成什么样子,它都是人们仅有的生机。眼看着能用血肉滋养太岁,他们怎么会坐视那两个道士逃跑?

身体虚弱的祝长生,年迈体弱的老道士,很快就被重新抓回来,关在了道观。

他们也失去了求生欲,只想把太岁养好些,将平时照顾太岁的细节,事无巨细告诉那些人。

即使人们找来最清澈的山泉,浸泡出的泉水仍然寡淡,不像以往那样拥有治病的良效。

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隐隐又心生懊悔,早知道就不该杀那个小道士,长久养着才是正道。

他们不懂,作为局外人的姜予安却明白。

因为太岁已经成形了,有了自己的意识,它正处于发育期,极度缺乏灵气,自己尚且不足,分不出余力来救其他人。

其实,并不是泡了太岁的水能救人的命,而是那些老道从山里采来的药材救了他们,灵水加强药效,才治好了疫症。

如果仅仅饮用灵水,并不能根治瘟疫,只能短时间提升精力,让人有种身体恢复的错觉。要想活下去,就要一直依靠太岁。

很快,这些人发现了这一点,灵药虽然长好了,但失去了效果,他们又去逼问祝长生。

“太岁死了。”祝长生眼瞳幽深,阴沉沉的,让人发怵。他偶尔看着太岁里隐约浮动的胎儿,有时觉得这是他病弱聪慧的小弟子,刚捡来时也这样小小一个;有时觉得这是一个怪物,是吸干小弟子血肉的妖胎,想把它丢进火堆里,或者用利器刺穿,看看能否流出鲜血,将血肉还给小太岁。

“太岁这不是好端端的吗?怎么会死!”

“你们快想想办法!想不起来一起死!”

他们已经为杀了小道士而懊悔,没有再动祝长生,祈盼他能让太岁重生神效,但徒劳无功。

祝长生病得愈发重了,老道士死气沉沉的,那些人没将他拘起来,只关着祝长生,老道士会自己回来。

老道每天都去山里采药,试图治好这个弟子,但徒劳无功,所有人都在等死。情愿或者不情愿,平静或者疯狂,都无法改变渐渐逼近的死亡,没有人能逃离这场死局。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从太岁身上割下一块肉,顿时,散发出一股奇香,草木香气溢散,无比诱人。

人们扑上去,开始疯抢,从太岁身上割下胎衣,割下胎儿的手掌,然后塞进嘴里……哪怕是薄薄一块肉片,也有好几人为此丧命。

祝长生即使对太岁感情很复杂,忌惮又仇视,见他们要分食太岁,第一反应仍然是保护。

他冲过去,很快被人砍翻,倒在血泊里,眼睛始终看着太岁的方向:“太岁……”

也许是临死前产生了幻觉,他看看地上的血也被太岁吃进去,被人分食的太岁又重新长了出来。

这次,太岁从一团白肉长成一个婴孩,与他的小弟子五官一样,更粉润可爱些,一脸担忧地向他爬来。

满地都是残肢断骸,一地鲜血,如同炼狱一样的景象,祝长生却看见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弟子活了过来,是个粉白可爱的婴儿,手忙脚乱在地上爬行。

现在,他已然确信,这是死前的幻想,真正看到小太岁清澈乌黑的眼瞳时,还是笑了一下。

太荒诞了。

甚至有些好笑。

“呜……”

与祝长生眉眼间带着讽意的笑不同,小太岁看着师父血尽而亡,急得哭了出来。

受限于婴儿身体,他无法说话。

甚至,祝长生流出的血都汇入了他的身体。

小太岁不想让师父死去,着急的拍着师父的脸,想了想,扯下一截手臂塞到师父嘴里。

祝长生倒地垂死,忽然惊得坐起,又倒下去,这一次,没了再起身的力气,只把那截手臂推远了些。

原来不是幻觉……小太岁真的活了过来。但祝长生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不想用小太岁的血肉苟延残喘。

“呜……”

看出师父的拒绝之意,小太岁焦急不已。

不止祝长生不想活,老道看着四处争抢太岁肉的人,还有满地尸体,也生出死志,踌躇一二,眼中沉痛,最终一把火点燃了道观。

太岁已经成了妖物,如果只能用血肉饲养,不如让他永远留在这里……好与坏,都在此刻了结。

太岁在火光中看着老道,眼中生出一点水光。

作为天地灵物,它的求生本能非常恐怖,可以瞬间吸干小太岁的血肉,受伤之后,多了吞噬常人血肉、修补自身的能力。

但这一刻,他没有逃,只抱着师父,慢慢蜷缩在祝长生怀里,任由烈火将他们吞噬。

老道被火引燃,没有跑也没有躲,向太岁这个方向跪下,被火烧成一具跪地的骨架,永远定格成愧疚、忏悔之态。

那些陷入癫狂的人,渐渐也被火烧死了。道观建在荒无人烟的崖壁上,火势蔓延不出去,一切惨象随之焚成灰烬。

道观被烧光了,只剩空荡荡的石台。

一场大雨落下,将最后一点火星浇灭,地上残留的白骨因为生机被太岁汲取干净,风一吹就化作骨粉,化在山林中。

雨后草木葱茏,那些血腥痕迹被尽数洗去,等阳光洒下,焕然一新。新生的草芽之中,生出雪白的菌丝,一阵风吹过,菌丝飞快生长,渐渐有了完整的形状。

太岁本就是一种粘菌聚合体,菌类在自然界拥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表面上已经死了,一场雨之后,又会重新从地底生出。

太岁经过几次异变,已经有了掠夺血肉的能力,不再局限于小太岁一人,兼具草木植物才有的强大生命力,几乎没有天敌。

大火之后的太岁,少了属于人的执念,更近似于一个无比饥饿的生灵,不再被道德束缚。

菌丝渐渐长成一个婴儿,只有普通婴孩三分之一大,正是后来凤阳侯献上的模样。

不过,他如此弱小,无法在山林里自由穿行,很快,菌丝蔓延,原地长出一个白衣道人。

“祝长生”又活了,抱着怀里的小婴儿,就像第一次相遇时将他从土里刨出来一样,抱着他往山下走。

一切好像回到原点,什么都没有变。

“祝长生”转头回望道观,只剩一片废墟,于是不再回头,抱着小太岁往山下去了。

若有人向他求药,他也并不吝惜,会取一片太岁肉,让人与药一起送服。

但灵州身染瘟疫的人并没有那么多药,或者说,太岁肉已经没了加强药效,治好瘟疫的能力。

哪怕得到了太岁肉,也无法根治疾病,无异于饮鸩止渴,还会留下无穷的后遗症,像太岁一样,生出对血肉的渴望。若能抑制本能,还能多活些时日,一旦陷入返老还童的诱惑,就会快速失控。

“祝长生”究竟是死而复生,还是太岁捏造出的化身?没人知道这个答案。

他像记忆里那个温柔悲悯的师父,抱着小太岁走遍灵州。若不想死在恐怖的疫症下,就要沦为太岁的信徒。

灵州有了长生天尊的神位,人们虔诚供奉,在这一场巨大的浩劫里越陷越深,无人可以逃过。

哪怕侥幸从瘟疫中存活下来,也会被“长生”引诱,毫无抵抗坠入陷阱之中。

世人皆求延年益寿,返老还童,只要供奉长生天尊,去观中拜一拜,求一求,就能领到太岁肉,摆脱沉重病弱的躯壳。

从此,生与死达成平衡,他们会成为不死的太岁,最终的结果也不过被同化,并入太岁之中,借此获得永生。

“道友,这就是灵州。”

祝长生坐在棋盘前,眼中带着温煦的笑意。

他们不再被疫症所扰,也不会被年老所困,难道不是一件妙事吗?

“你是长生,还是太岁?”姜予安反问。

眼前的祝长生,究竟是那个病弱道士祝长生,还是太岁化形而成?

他所求的是什么,吞噬灵州的一切,借着信仰之力褪去凡躯,化为仙灵?

“我是长生,也是太岁。”

“只求一条活路而已。”祝长生道。

祝长生希望小太岁能活下去,小太岁同样希望祝长生能活下去。二者是一体的,有相同的执念。原来是太岁肉和小太岁,现在是祝长生与太岁,他们之间,形成了新的共生关系。

他是长生天尊,是太岁道人,也是太岁化形,是无数活人组成的聚合物,只是其中“长生”、“太岁”是主导者。

道观里悬挂的灯笼随风摇动,檐下宫铃轻响,静谧安然。小院里一切如初,就连盛放太岁肉的水缸都一样,但里面只有清澈的山泉,并不见那个粉白可爱的婴孩。

他们只是太想活下去了。

想活,有什么错呢?

哪怕是没有灵智的太岁肉,也是想活的,病入膏肓的老道士,从小体弱的祝长生,都想活下来。

掉进岩缝里的种子会生根发芽,埋进地底的草木会钻出泥土,这是根植于所有生灵身上的本能。

相同的本能,还有争抢养分。主枝强壮,分枝就会细弱,当林中生出巨大的草木,它所在的地方,就比其他地方荒芜许多。

灵州的万物都想活下来,只能并入太岁之中。恰好,太岁来者不拒,只要是有生机的生灵,都可以成为太岁的一部分。

姜予安垂眸向山下看去,这一刻,看到的不是万家灯火,而是一个巨大的怪物。

无数白色菌丝铺遍整个灵州,天空、大地、街道、府城……全是白色菌丝,那些行走的人身上也长满了菌丝,诵念道经的时候,菌丝也在生长,缓缓散发出乳白的微光,一片平静祥和之色。

灵州已经活了。或者说,灵州已然是一个整体,除了山川河流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其他东西全都被太岁兼容了。

他们来的路上没有看到游鱼,也很少看见飞鸟,因为一切都在太岁之中。

同时控制着灵州幸存下来的绝大部分人,太岁已经分不出精力去继续维系无用的表象,所以,没有游鱼,也没有飞鸟。

青云子卜算出的卦象可以说很不好。

遇山无路,遇水而阻。

只有天下至尊,才能有一条生路。

如果没有姜予安,任何人进来都只有同化一条路可走,单薄的个体根本无法与太岁这个恐怖的怪物抗衡。

他的生长速度太快了。

在这个即将走向终末的世界,完全没有天敌。

当然,吞噬太多人,不是没有代价的。

这一切都在主体控制之下,由“祝长生”来承担。如果“祝长生”失控,太岁也会随之失去神智,灵州现有的表象会回归本质,变成一个菌丝世界。

“如您所见,陛下,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祝长生道。

太岁恐怖的食欲、死亡率极高的疫症,二者相合,让灵州所有人都并入怪物之中。

“真有人能成仙吗?”祝长生问。

“我只求一条超脱之道。”

如果能用长生天尊得到的香火愿力成仙,是否真能改变现状,让所有人都活过来,不再被疫症所扰,不再被太岁的本能控制。

“此界不能。”姜予安极少为人打动,但祝长生让他看到了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香火成神之道非常苛刻,哪怕成功,能做的事也非常少,最多能送子托梦。更何况,区区一个灵州,根本不可能托举出一个仙人。

之前的“土神娘娘”同样收集了诸多信仰,在信仰崩塌之后,像沙砾一样回归本质,还是一个废物。

祝长生的野望是扩张,灵州不能,天下或可一试,但姜予安注定不可能让他成功。

祝长生得到的信仰本就是扭曲的,人们在虚幻的长生中付出信仰,根源仍然是痛苦的,也没有真正摆脱疫症。

这条路已经腐朽了,就算真能让他聚集一界之力成功,最后得到的只会是一个扭曲的世界。

以祝长生的聪慧,他未必不知道后果。

但,就如他所言,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棋还未下完。”祝长生道。

“那就继续。”姜予安又倒了杯酒,小饮一口。

此时才算真正开局,之前只能算落子。

瘟疫未曾扩散之时,灵州是少有的人间净土。

哪怕战乱频发,天灾不断,被群山围住的灵州不受叨扰,仍然四时和顺,秋收丰硕。

这坛酒是在瘟疫未至之前所酿,那时祝长生还过着闲云野鹤、世外仙人一样的生活,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埋在树下,静待酒醇。

现在已经能从酒液中尝到一点被烟火炙烤后的余香,还有独属于太岁的草木清香,味道因此变得清醇热烈,堪称此界一绝。

随着祝长生落子,棋局再续。

从京城而来的特使进入灵州,被太岁同化。特使离开之后,太岁随之向外扩散。

越来越多的人祭拜长生天尊,原本普通的天尊像越来越鲜活灵动,直到白光聚涌,从天尊像之中,走出一个白衣羽化的道家仙人。

人们跪地供奉,虔诚无比:“长生天尊,渡我世人,消灾除厄,接引众生……”

姜予安一子落下,演化的未来一变再变。

长生天尊成仙之后,试图复活所有人,让世间所有人长生不死,无病无灾,但他费劲心思,也只得到了一些菌菇。

天下目及之处,全是白色的大菌菇。一阵大风吹过,孢子四处散落,像一场苍白的雨,世间都是白色菌丝,像一切燃尽后的白灰。

祝长生再次落子,那些白菌又变成人。

他们像灵州现有的所有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规规矩矩做着早课和晚课,虽然没有新生儿降临,但已有的人获得了永生。

其实,他所期盼的一切真有可能实现。

如果姜予安是“太岁”,那自然可以,他能承受住一个世界的生灵融入本体,但他不喜欢这种拖家带口的滞重感,永远不会选择这条路。

所以,祝长生复活的那些人又变成了白灰。

或者说,行走的菌丝人。

随着二者落子,关于未来的推演不断变换。

有时他们会推翻棋局,从头再来,比如,疫症最开始爆发之时,朝廷派遣特使,送来医药,陛下斩杀贪官,一开始就以雷厉风行之势,将疫症解决,长生观未曾变动,仍然平静安然。

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完美棋局没有意义,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改变,棋局真正的开端,是从姜予安走进灵州开始。

青云子、周梦溪一行人都是观棋人,他们一开始看不懂棋局的走势,看久了之后,渐渐身临其境,真正明白了二者对弈的内容。

他们作为“朝廷特使”在棋局中亲身体验上位者的交锋,也理解了祝长生的想法。

他是真正的天才,但太过疯狂,可悲可叹。

陛下每次都止住了祝长生的攻势,让一切崩盘,次数多了,众人都生出一点微弱的不忍。

如果能有两全之策就好了。

祝长生所说的,让灵州世代与世隔绝,变成一座孤岛,移到海上,让他们自身自灭,未尝不可。

姜予安始终没有改变原有的想法,每次都打断祝长生的布局,让祝长生看到自身所行所想的局限性。

祝长生渐渐开始完善自己的计划,试图将姜予安指出了缺陷之处一一改掉,再想出一个真正可行的办法。

就像10以下,9.9999……永远不是10。靠近圆满,但不是真正的圆满。不管祝长生用什么方法,这个世界如果任他所想实现,最终结果一定会崩盘。

从灵气断绝就能看出此界真正的走势,天道容不下异类,太岁的出现大约是旧有规则最后的疯狂。

“这样下,一辈子也下不完。”

姜予安再次落子,棋局世界,有仙人站在天际,手提金笼,很快,金笼倾倒,落下的不是济世良药,而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是我技不如人。”祝长生看到仙人提笼像,轻叹,停下落子的手。棋盘名为【真实棋局】,是一件天地奇物,可以根据已有的现实推演未来,赢者主导的就是真正的未来。

在姜予安没有出现之前,他推演过无数次。

小皇帝自刎而死,卢青炎临危受命,最终由卢家得了天下,但卢青炎称帝之后不久,暗伤发作,崩逝。

卢青麟作为兄长,双目失明,勉强维持统治,扶持幼帝上位。卢青麟死后,主弱臣强,天下大乱,灾祸又起,一片终末之相。

与其让世人深陷苦厄之中,不如随他超脱。

他推演的未来之中,会有“太平道”兴起,以长生太岁、无灾为病为名,吸纳无数信众,荡平乱世,从此平等,在太岁作用下永生。

直到现在这个“陛下”出现,棋局被打乱。

他无论怎么推演,都无法达成想要的结局。最终,灵州所有人都被从天而降的大火烧成了灰烬。

“陛下”会在灵州用出仙人异象,在此界只用了一次,应该有所限制。

为了改变未来的死局,祝长生多次落子,利用江上的尸体拦路,让陛下先去了北境,将仙人异象消耗在血神身上。

他以为真实棋局之中,他能赢过陛下,或者能说服陛下,但最终还是走向了原来的结局。

陛下并不是只能用一次那样的异象。

灵州,仍然是死局。

“这酒叫什么名字?”姜予安问。

祝长生笑了笑:“人间乐。”

他想,临死前,有人称赞他的酒,也不算费劲心思引陛下入局一回。

其实,【真实棋局】还有另一个用法,以天地为阵,众生为棋,可以困杀入局的任何人。【真实棋局】是此方天地所化,每一次落子都能引发天地之力,如果全力围困陛下,或许真能“斩龙足、嚼龙肉”,他或许还有余力去实现心中所想。

但祝长生已经不想再下杀手,哪怕动手,也不一定能赢过陛下。

棋局之中,陛下有很多次想救他,想救小太岁,哪怕只是虚幻的影像,也聊以慰藉了。

如果他们不是在此情此景下相遇,或许能成为知交。不是陛下不好,是陛下出现得太迟了。

他这一生,想做的事,没有一件做成,想救人,反而将人推进更深的炼狱。

哪怕是恨,也找不到具体的人。唯一深觉遗憾的是,终不能看小太岁长大了。

“这局棋,可以是平局。”

姜予安推翻棋盘上的众多棋子,放火烧光是为了省事,也有更温和的处理方法,只是麻烦一些。

“平局?”祝长生从未推演出这样的结局。

如何才能算平局?

“太岁止于灵州,化为凡物。”

姜予安试过剥离太岁,一两个人还好,数量多起来非常麻烦,而且这些人身上的疫症没好,剥离以后也是死路一条。

如果任由这种共生关系持续下去,也未尝不可,就相当于人用身体养了一朵蘑菇。人用血肉供养蘑菇,蘑菇反哺人体,提升精力,抵挡疫病,是非常和谐的共生关系。

只不过,要截断个体与主体之间的联系,并且封印太岁的同化能力。这显然是一个比放火更麻烦的方法,不过,用这种方法,或许可以将祝长生与太岁分开。

姜予安将原理和祝长生说了一遍,祝长生忽然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洞明。一直以来,从未有人朝这个方向想过,仔细一想,可行性非常高。

现在的灵州百姓除了受太岁“贪食”影响之外,大多数时候是稳定的。如果斩断个体与主体的影响,他们可能不会再受影响,真正恢复健康。

姜予安所说的,从太岁之中,剥离出小太岁,是真正打动他的关键。

现在的小太岁,总是闭着眼睛睡觉,被人割去血肉时,才会惊醒,很快忍痛又继续睡去。

祝长生想真正看着小弟子活过来。

不是像现在这样,活成一个怪物。

“你本体已死,不能复生。”姜予安道。

不止是本体变成骨灰,祝长生的诞生,源于小太岁的执念,如果要封印小太岁的能力,祝长生会随之消失。

“陛下,我已经死了三年。”祝长生轻笑,眼中只有轻松释然,还有对姜予安所说的祈盼。

他与小太岁想活,只不过是想让对方活下去,自己能不能活,反而不那么重要。

“好。”姜予安见他如此轻松,并不介怀此事,便准备抓两个人过来试试。

谁能想到,如此贪婪的太岁,真正的意识主导者“祝长生”对活下来并没有多少留念。

供养太岁的大缸里水波浮动,清澈的泉水中缓缓映出一个胎儿的轮廓,虽然从水中现身,真正出来的时候水珠并不沾身。

太岁一直在安静沉睡,像现在这样主动爬行,只有一次,是祝长生赴死之时。

祝长生抱起小太岁,笑着看向姜予安:“陛下,不会很疼吧?”

“不……不怕……”小太岁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姜予安,想说他并不怕痛。

祝长生忽得沉默,是了,不管分出多少化身,被人削肉的痛楚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只是一道虚影,没有真正的血肉,承受这一切的是小太岁。

“等一切结束,再不会有人伤害你。”

祝长生想,有陛下在,小太岁余生一定平安无虞,谁也不会顶着太岁失控的风险冒犯他。

小太岁只是红着眼睛,紧紧抱着祝长生。

他很想开口,求陛下将师父救活,又觉得师父心甘情愿赴死,让师父活在世间反而违背他的意愿。

太岁同化他人之时,会得到许多记忆,旁人的意识会冲击主体,一直是师父在代他受过。

他只受了些微皮肉之苦,真正分割灵魂的痛楚,都由师父承担。

师父这一生已经够苦了,如果能真正解脱……但他还是舍不得,只能紧紧抱着师父,眼睛都憋得通红,很快氤氲出两汪眼泪,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埋到祝长生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