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穹的事暂告一段落,但姜予安还不能离开。他为污染源而来,那部分缺失的核心还没补全。姜予安身形微动,便再度踏入那片小世界之中。
原本它会彻底毁灭,重归天地,但【星湮之核】释放的巨大能量与破灭的空间对撞,让这个空间有了演化成真实世界的可能。
之前勉强维持平衡的方寸之地,此刻如开天辟地般翻腾不休。清浊之气激烈碰撞,撕裂出无数空间裂痕,破碎的法则碎片化作风暴,纵横肆虐。
熔岩与冰川蔓延又消退,草木疯长旋即化为飞灰,昼夜在头顶疯狂轮转,时间、空间都已经错乱。
这是一个正在暴力重塑的新世界,于无序的狂潮中寻求新生。但缺乏引导,这样持续下去,只会不断消耗世界本源。
姜予安立于虚空之中,周身自有清辉流转,将一切狂暴隔绝于方寸之外。他眼神淡漠,掠过这片混沌,旋即抬手,凌空一点——
一道白光自他指尖流淌而出,所过之处,暴走的灵气渐渐温顺下来,开始沿着某种玄妙的轨迹缓缓流转。
原本相斥的力量彼此缠绕、融合,原本激烈对抗的法则在他的意志调和下,编织成崭新的秩序。
姜予安将破碎的星光重新缀回天幕,让奔涌的熔浆归于温顺。渐渐地,混沌的边界开始清晰,清浊二气彻底分离,演化出一方真实的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瞬,或许永恒,当最后一缕暴虐的能量被驯服,纳入新生循环的脉络,小世界终于彻底稳定下来。
天地分明,山河初具,虽仍显荒寂,却已具备了完整世界的雏形。或许,这就是望星穹父母所寻找的新世界,这一方天地,尚有无穷可能。
姜予安目光转向那世界最深处,一点纯粹至极、蕴藏着污染源核心力量的结晶正静静悬浮,经过重重打磨,光华内敛,更加温润。
他正欲摄取,动作却微微一顿。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沉重粘稠的痛苦与怨愤,如氤氲雾气般弥漫开来——是无法自行消解的怨气。
那些没有面目、血肉魂魄都被吞噬同化的生物人始终不得安息,在世界初定的刹那化作灰雾,遍布整个世界。
姜予安再次俯瞰这方初生的天地,眼瞳中倒映着一片薄雾,空明而朦胧。无需繁复仪轨,他仅再次抬手,指尖于虚空中轻轻拨动——
“净。”
温暖而不刺眼的白光拂过虚空中无数模糊、扭曲的灵魂碎片,那些仍然在折磨他们灵魂的痛苦尽数消散,只剩如同萤火般微弱的意识,重现片刻的澄澈清明。
万千魂灵停滞于姜予安面前,雾气如潮汐般涌动,仿佛在竭尽全力发出声响,与他诉说自己的一生,如此微弱,如此短暂。
姜予安的目光平静掠过,无悲无喜,唯有洞悉与淡然。他微微垂首,仿佛神明在聆听信徒的苦难。
无需言语,所有逝者已然懂得,这一刻,便是神明对他们所经历的一切的见证与赦免。
仅仅是倾听,便让这些破碎的魂灵感到莫大的慰藉。因为他们从未被人真正看见,也没有机会倾诉心声。
这群没有面目、无法发声的供血体,从出生到死亡,都被限定在流水线上。一点温和的垂悯,足以让他们心怀感激。
“凡有所取,必有所偿。”姜予安缓缓道。
即使韦尼诺已经死了,药厂背后的既得利益者也还活着。那些供养药厂的上位者,始终高高在上,没有为此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他回收了淮序制造出来的疫症,出去之后,可以制造出针对性更强的清理模式,等那些人死绝,这件事才算真正的了结。
【心动值+22】
【心动值+33】
……
得到回应,那些虚弱的灵魂碎片绽放出浅淡的光华,像白天的萤火,存在感近乎于无,几乎要消散于天地之中。
虽然每个人提供的心动值不多,但这已经是他们能给予的极限了。提供心动值的个体数量太多,汇聚起来也成了洪流。
他们的灵魂太单薄,不足以直接转生成人类,如果放任不管,也会给这个初生的世界带来负面影响。它会变成一个以“怨灵”为主的世界,最终因怨气过重而崩溃消亡。
姜予安并指虚划,无数素白宣纸自袖中纷扬而出,在清辉笼罩下自动折迭、成形,化作三寸高的小纸人,身躯轻盈,面目纯净空白,静静悬停。
“以此形貌,重续新生。”
随着他话音落下,万千被涤荡纯净的灵魂碎片,化作莹光,欣然没入纸人眉心。
下一刻,寂静被打破。
无数小纸人轻轻颤动,接二连三地“活”了过来。它们舒展轻薄的身体,试探着落地,随即永远地在这片初生的世界里奔跑、探索下去。
它们不知疲倦,不会痛苦,无需进食,更没有血液可供抽取。它们的存在,便是自由本身。
一些纸人好奇地围住色彩独特的矿石,掰下碎屑,小心翼翼地在彼此空白的面庞上涂抹。
空白,是最好的开始。它们从天地间寻找矿物颜料,依靠本能与感应,为自己描绘五官。
笔触稚拙,却充满自主的欣喜,一张张诡异扭曲、独一无二的面容逐渐显现,取代了最初的虚无。
灰雾随着纸人诞生而消散,天地为之一清。原本因怨念而略显沉滞的世界法则,运转得愈发流畅圆融,因这股新注入的灵机,变得更加纯粹。
纸人们摆脱了过去的阴影,变得自由而快乐,它们漫山遍野的奔跑,欢笑,如果忽视它们诡异恐怖的外表,就像一群天真浪漫小精灵。
【心动值+44】
【心动值+55】
……
仅仅是从意识转化成纸人,他们的生命本质就有了翻倍式的提升,心动值上限也提高了一些。
虽然这让整个世界看起来有些诡异,但纸人的诞生让它脱离了沦为单一世界的命运,有了更多成长的可能。
姜予安静立原地,周身清辉不减,仿佛度化万千怨灵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拂去了镜面上的雾气。
至此,障碍尽除,此间事了。他的目光终于毫无阻滞地落回核心碎片之上,将这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纳入掌中。
核心碎片触碰到掌心的刹那,一股浩瀚而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入了姜予安的识海。
并非预想中纯粹的力量补充,而是……记忆。
属于这具躯壳的原主,那于消亡前剥离、封存的全部记忆与情感,随着核心的补全,轰然回归。
广袤无垠的深蓝之下,银发的鲛人巡游于万丈碧波中,墨玉般的鳞片在微弱光线下流转着幽华,轻薄的鲛纱拂过珊瑚与礁石,带来生命的韵律。
祂与生俱来的职责,是守护这个世界。这是铭刻于神魂深处的法则,漫长的时光中,祂始终如一。
起初,只是细微的杂音。沉船的怨魂、战死的亡灵,它们的痛苦与不甘沉入海底,尚能被浩瀚汪洋逐渐净化、消纳。
但不知从何时起,怨气变得浓稠,如同无法稀释的墨汁,从人类聚居的陆地源源不断地涌入海洋。
贪婪、杀戮、背叛、掠夺……无数负面情绪交织成的秽物玷污了海水,窒息着生灵。
祂聆听着海洋的哀鸣,也感受着那日益沉重的、来自整个世界的怨愤。
祂试图理解,却始终无法共鸣。那些短暂的生灵为何要制造如此多的痛苦,彼此倾轧,永无休止?守护的意义何在?
厌憎,如同深海的水压,无声无息地累积,浸透了祂的每一片鳞甲。祂不再感受到守护的宁静,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与冷漠。
属于“人类”的情感,祂从未拥有,也永远无法理解。祂只是这天地间一个孤独的守望者,看着守护的对象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
最终,祂选择了放逐。
不是陨落,而是自我意志的彻底消散。
祂放弃了神位,放弃了不朽,任由自己的存在归于虚无。但在最后意识泯灭前,祂以自身全部的权柄与残余的力量,化作了最后一道规则,烙印于天地之间——
凡怨气积聚至临界点,规则启动,无差别清理,直至怨气消散。
这便是“污染源”的真相。
非是天灾,亦非邪魔,而是神明以自身消亡为代价,为这个不断制造怨憎的世界,设下的一道冷酷的净化机制。祂以为,这是根除病灶的唯一方法。
然而,祂未曾料到,恐惧催生了更大的恶。
人类为了对抗这无法理解的“污染源”,变本加厉地压榨同类,开发毁灭性的武器,将世界推向更快的崩坏。救世的机制,反而催化了末日的进程。
记忆的洪流平息,姜予安缓缓睁开了眼睛。
与他所见的记忆影像不同,那原属于鲛人的银发,早已在他第一次苏醒时,化为如深渊般的墨黑。
他的瞳色也比鲛人更加浅透,如琥珀,如琉璃,是独属于姜予安自身、观测命运能力的显现。
他周身清辉流转,那双原本淡漠的眼眸深处,沉淀了万古冰川般的彻骨寒意,与一种洞悉了所有因果循环后的冰冷与平静。
他依旧是姜予安,却完整承载了那逝去神明最后的视角与心绪。守护、厌憎、直至彻底放弃,这漫长的轮回,此刻在他心中清晰如镜。
他见证了一位神明的消亡,也继承了祂的力量。
姜予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那核心碎片已彻底融入。他眼中流光微转,便能窥见一道无形的金色命线自掌心延伸,没入虚无——那是散落规则碎片的指引。
这个世界还有散落的污染源,但最核心的主体已被他回收。鲛人所拥有的大部分权能也尽在掌控。
作为得到这份力量的代价,因规则散落而产生的麻烦,需要他去修补。
他未再停留,身形于这初生的小世界中缓缓淡去,如同从未出现。只有那趋于稳定的新天地,见证了发生的一切。
关于“污染源”的真相,关于那最后神明以死铸就的救世与灭世并存的悖论,继续沉于时光之海,再无声响。
姜予安从小世界踏出,四周一片空寂。原本停驻的星舰已不见踪影,连停留的痕迹也被风沙侵蚀得模糊不清,显然大部队已撤离多日。
小世界内时间流速混乱,光脑记录的时间早已失去参考价值。他略一感知外界时光流转,发现竟已过去了半个多月。
阴淮等人离开前,应该会留下讯息。既然光脑没有收到任何留言,恐怕是通讯系统出了故障。
除非事态紧急,否则他们不会匆忙撤离。污染源核心既已被他回收,问题必然出在其他方面。
正思索间,侧后方传来夏明舟焦急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
他从一处隐蔽的阴影中快步走出,防护服上沾着灰尘,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紧抿的嘴唇泄露着强行压抑的情绪。
“一周前,议会发布公告,声称已抓获【盗火者】组织的圣子。”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就是我们宿舍的黎重光。”
“经过几轮所谓的‘协商’,审判庭最终判决黎重光死刑,执行方式将是【点天灯】。”
夏明舟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生理性的厌恶与愤怒:“他们要在直播中公开撬开他的头骨,注入特制燃料,以脑髓为灯油,缓慢燃烧,直至死亡。”
“整个过程预计持续四十八小时以上,会不停的延长死亡时间,借此加重折磨。议会就是要用这种最残酷的方式,震慑所有敢于挑战知识垄断的人。”
他看向姜予安,强行维持的冷静出现裂痕,流露出焦灼的恳切:“阴淮老师已带队返回,试图通过【清理者协会】介入,争取改变判决。”
“黎重光同样是清理者,应该由【清理者协会】来处罚。其实,他根本没有做错什么,知识不该以这种方式被垄断,更何况这种处刑方式完全丧失了人性。”
夏明舟自己就是【盗火者】的间接受益者——在管控较松的偏远星球,他掌握的不少专业技能,正是来自该组织传播的知识。
“自阴淮老师离开后,这颗星球的通讯就彻底中断了。我联系不上其他队员,也无法获知外界最新进展。如果审判庭执意按原判执行,现在恐怕来不及了……”
与望星穹自我选择的牺牲不同,黎重光是被迫赴死,且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被困在这信息孤岛上,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夏明舟第一次如此无力,眼前时常幻视黎重光染血的脸。
他只能寄希望于阴淮,还有姜明渡、宋依依等人,期盼他们的努力能有所成效,哪怕只是将处决日期稍作推迟。
姜予安已经出来了,以他展现出的种种恐怖能力,只要黎重光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姜予安低头查看光脑,寻找【知了】的踪迹。那个像素风的小蝉并未在屏幕中飞舞,与它的聊天界面仍停留在上次对话。
姜予安重新发送一条信息——
【姜予安】:你在哪?
(消息发送失败)
【姜予安】:黎重光,我找到你爷爷了。
(消息发送失败)
一连两次,都没有发送成功。
"先离开这里,外界应该能恢复通讯。"
姜予安提起夏明舟,直接破空离去。离开的刹那,他轻拂一下,隐蔽处的小型飞行器便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的袖中。
他们脱离星球大气层,悬浮在冰冷的宇宙真空中时,光脑依旧一片死寂。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黎重光不愿他们目睹这场处刑,更不愿他们卷入这场风波,动用【知了】的能力,彻底封锁了他们的账号。
姜予安再次划破空间,带着夏明舟出现在最近的一颗边缘星球。这里人烟稀少,街道破败,但基础型号的光脑仍在某些店铺中售卖。
姜予安随手取过一台,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借用路人的ID强行突破限制,点进那个高居热度榜首的直播间——【盗火者】公开处刑。
鲜红的死亡倒计时在屏幕右上角冰冷地跳动着:
【00:59:23】
更令人心悸的是画面中央那点微弱的暖黄色火焰,它颤动着,明灭不定,每一次即将熄灭时又顽强地重新亮起。
黎重光被束缚在巨大的黑色十字架上,为了避免过于血腥的场面,他的面容完全隐藏在宽大白袍的阴影中,只有头部位置隐约透出摇曳的火光。
他如同一尊人形灯台,静默地矗立在行刑台中央。透过被削去一半的头骨,可以看见残存的颅腔内盛着那点微弱的火光。
暖黄的光晕透过白袍,勾勒出火焰跃动的轮廓。这是议会给予所有反叛者最严重的警告,向全宇宙宣告:触禁者必死。
【盗火者】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议会的统治根基,动摇了这个时代严密的等级制度。
圣子的高调让执法者颜面尽失,四大垄断公司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一定要让【盗火者】付出惨痛的代价!
"还活着。"夏明舟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眼中是浓重的担忧。黎重光的状态显然已经到了极限,那点火光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他们必须立刻行动。
"应该是在中央星。"夏明舟快速分析着直播画面中的建筑特征,但仅凭这些线索,他无法精确定位到处刑场的具体坐标。
"用他爷爷当媒介占卜。" 姜予安伸手,从影子身体中扯出一道模糊的残魂。
他指尖在虚空中划出几道玄妙的轨迹,瞬息间便推算出准确坐标,不等黎雪樵开口,又将他塞回去。
"走。" 他抓住夏明舟的手臂,再次撕裂空间。
这一次的跨越格外漫长,星辰在身侧拉出流光溢彩的轨迹。夏明舟强忍着空间穿梭带来的眩晕感,心中的迫切几乎要破胸而出。当他终于稳住身形,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悬浮在高空,下方是中央星最大的广场。数以千计的执法者组成严密的防御阵型,银白色的制式轻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更远处,能量护盾如同透明的穹顶笼罩着整个刑场,无数炮台在护盾外缓缓转动,搜寻着任何可能的威胁。
而在广场正中央,那座漆黑的十字架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上方悬吊的白袍身影在风中微微晃动,宛如一盏即将燃尽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