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他能想出这些还不都是现实所迫,也怪他当时太冲动,等应下赌约后才意识到,红糖这东西虽然甘甜味美,但制取率也低,从长安周围搜罗来的柘做出的第一批红糖也就这样三百多斤。
至于第二批,那是要当粮草送到战场上给战士们补充能量的,他肯定动不了,所以才想出了配货这个法子。
补充能量这个词是他从闻棠口中听到,大致意思就是吃完后能让士兵们快速恢复体力,这样形容还挺准确的。
东市这边的铺子还在如火如荼地卖糖,闻棠这边她心心念念等了将近一个月的两位农家先生经过长途跋涉,终于不远千里到达长安。
街衢洞达,闾阎且千,没有人会不被长安的繁华所震撼。
即使是寒冷的冬日,街上行人车马依旧络绎不绝,所谓车不得顾,人不得旋,这样热闹的景象着实让两位常年耕种于田间地头,与农人百姓为伍的人心中受到强烈冲击。
氾贾观望一会儿,便放下车帘,寒风吹入车厢,即使有竹火笼用来取暖,效果也不是很理想,更何况他身上所穿只是一件打着补丁,絮有乱麻和旧丝绵的袍衣。
这已经是他所能穿在身上最好的衣裳了。
他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不经意间叹了口气,引起坐在对面的妻出声询问:“我们已经来到长安,良人为何还要叹气?”
广牧君并未食言,刚在长安安顿好便火速派人去窳浑县将氾贾和家眷全都接到长安,而且使者们这一路上也都没有丝毫怠慢。
“你说,广牧君是否会收我和许兄为门客?”
氾贾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妻讲明心中担忧。
长安的繁华不只在于这里经济发达,宫室壮美,更汇集了全大汉的英才。来长安的这条路,是所有人的富贵功名路,广牧君已经为他证实了这一点,听来接他们的使者说她现在是天子近臣,颇受今上信任。
他只是一个农人,一个只会垦荒种田的农人,如果是从前,在窳浑县那个边境偏远之地,他对自己种田的技术还是很自信的,更何况自己为广牧君种出了高产的仙粮,广牧君当时还承诺要送给自己和许兄一场富贵。
可这里是长安,先不说他种田这个技能在长安这些高门大族中是多么的普通,多么无关紧要,就算广牧君真心看中农家学识,长安有许多同t样精于此道的农家学者,她只需要上书同今上说一声,就能找到许多可以帮她种出仙粮的农官。
氾妻安慰道:“县君如约将咱们接到长安,无论日后是否能得到县君看中,至少开了眼界,也更方便良人您写完手中这本农书。”
提及农书,氾贾心情稍好,妻说的对,当务之急是先把手中这本农书写好,农学经验并不比文人雅士们的辞赋简单,他将近五十才刚入门,若是他此生无法成书,那就传给自己的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终有一日会写出一本对百姓有益的农书。
后面车厢中的许老此时也和他有着同样的忧思。
二人心中紧张,马车继续行驶,伴随着轱轱辘辘的车轮滚动声,很快便到达此行目的地,广牧君府。
才刚下车,刚刚的担忧便立刻消失大半。
因为氾贾看到,这位使者口中最近颇得盛宠的天子近臣居然亲自来到府门口接见自己。
当然,不是对卫青的那种拥彗相迎,只是在听到传报后赶来府门接见而已。
就算闻棠想搞得隆重一些,礼仪也不允许这样做啊。
她衣袂有些凌乱,似乎来的很急,见到众人后,语气和善,又带了些激动:“本君在府中等待将近一月,终于将诸位英才盼到了长安。”
英才这个词是她跟刘彻学的,初次见面回答刘彻策问时,他夸闻棠是少年英才,现在闻棠一时找不到词了,就只好先拿来用用了,用在自己想要招揽的英才身上。
英才的英才也是刘彻的英才。
众人行礼:“小民参见县君。”
这时才注意道如此寒冷的冬日,闻棠身上居然只穿了一件曲裾单衣,
她为何不穿冬衣?
县君之身,肯定不是因为买不起冬衣才不穿,至于具体原因,氾贾隐隐已经猜到,但又不敢确定。
恰好这时,李萝的出现验证了他的猜测。
李萝从院中匆匆忙忙跑到府门口,手中还拿着一件披风,嘴里穿着粗气,一边将手中披风披到闻棠身上,一边说道:“就算县君心系贤才,也不至于出来的这么匆忙,今日天气寒冷,万一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闻棠却道:
“李媪莫要担心,这么短的距离不会受到风寒。”
“更何况这又算得了什么,我昨日读书,读到周公渴求贤才,谦恭下士,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我想要快些见到两位英才的心不亚于当年周公吐哺啊!”
我都这样说了,你们日后总该死心塌地当我的门客,为我办事了吧?
她想的没错,许延年和氾贾听完闻棠这一番“肺腑之言”后,当即喜极而泣,不能自已,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就在刚刚,他们还在忐忑,不确定广牧君能否重用自己,甚至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无人注意,被丢在府中一角开荒种田,著书立说。
可他们现在居然受到如此大的礼遇,县君不仅亲自来迎,赞许他们在农学方面的天赋,甚至还说他们是英才!
两位激动了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闻棠将他们带到府中正堂。
刚一进门,便感到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即使二人家中不富,也知道正堂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广牧君是个细心的人,知道他们远道而来,早已备好汤和热羹,为他们暖暖身子,当即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招待好二位英才的家眷后,闻棠将他们留下与其详谈,开口便是:“闻棠心中辗转,之前想过千万句话想对二位英才诉说,可真到重新与您相见时,最后千言万语却只汇成了一句……”
“二位可愿意做本君的门客?”
养门客这个风俗自古有之,将其发展到顶峰的就是战国四公子,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虽然有打击这种风气,但秦朝很快被灭了,这种风气就重新死灰复燃,如今汉朝的养客之风虽然不像战国四公子那时候声势浩大,但也并不小。
譬如大名鼎鼎的淮南王刘安,他就招揽了很多门客,笼络人心,门下食客,趋附至数千人,什么炼丹的、写书做赋的、搞音乐的、当剑客的……各种各样都有,堪称百花齐放。
但也有例外,比如卫青,他虽然战功显赫,可却从不养士。曾经有位名为苏建的将军劝他顺着风气养几个门客,这样可以在贤士大夫中获得好的名声,但却被卫青拒绝了。他认为当年田蚡当丞相时养了许多门客,使天子厌恶,所以他当臣子的不用在乎这些虚名,更不需要招揽人才。只要做到履行臣子的责任,恪守法律就可以了。
闻棠也挺赞同卫青这个观点的,但她招揽的可不是什么贤士大夫,只是两位农人,更何况兴许日后还要将他们送到三辅地区种田呢,我们都有着光明的未来!
本来二人还害怕闻棠不招揽他们为门客,现在听到闻棠主动开口,自然很快点头同意。
氾贾激动道:“我们这些贫贱之人,疏庸愚钝,每日手足胼胝以养亲眷,何德何能能得您看中啊!”
闻棠:“氾老莫要妄自菲薄。”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劝别人别妄自菲薄了,反正氾贾能说出这些话肯定是和愚钝不沾边。
她道:“自我大汉开国以来,孝文、孝景皇帝依次发布《议佐百姓诏》和《令二千石修职诏》来劝课农桑,佐助百姓,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二位之才,正在此处。”
这一番话,给他俩说得是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立刻奔向田间,为大汉做些什么。
闻棠:“既然二位成为本君的门客,那本君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等明日我便向陛下上书,为二位讨要个官职。”
说是讨要官职也不准确,也就是一个底层小吏,若是还想再往上升,那就要靠自己的能力了,可这对于他们来讲已经很棒了。
还有官职可做?
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啊,他们以为能被县君重视已经很好了,没想到居然还能为吏?
“不过……”
闻棠这个转折,将他们的喜悦之情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很是紧张。
好在她并没有停下多久,继续道,“今上提拔人才只看能力,不管出身。”
这话是有点假,但能大幅度提高他们的信心。
“我相信以二位的能力肯定可以的。”
对于他们来讲,先别管什么今上不今上的了。
什么战国四公子,什么淮南王,什么文信侯吕不韦,你们养了那么多的客,却都没有我主君心诚为民,我主君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主君。
战国四公子的门客们也是生错了时代,否则他们也一定会认为广牧君才是最礼贤下士的那位君子。
如果闻棠知道他们的想法,一定会说:补药辣菜啊!
接待完毕这二位英才,闻棠便回房写奏疏去了,不只是向刘彻推荐他们,还有马上又要春耕了,闻棠将能以水流为动力取水灌田的筒车和能清选粮食的风扇车,还有适应旱地区域的代田法也一并写了上去,反正对于能给刘彻多找点政务干这种事情,她向来乐此不疲。
唉!
闻棠明知道刘彻天天夸自己有大才华是想让自己给他干活,但因为老板给的太多了,她就只能像个永动机似的干活了。
还有,上林苑那几匹宝马什么时候到?!她已经把马厩清理好了!
写好奏疏,再附上图纸,因为闻棠明日要去朝会,为了养足精神吵架,她很早就躺到塌上准备睡觉了,不过因为这是她来到长安以来的第一个朝会,难免有些紧张,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于是又进入到图书馆中。
正经知识学得多了,有时候也可以学点冷知识。
比如诸葛亮骂王朗,陈琳讨曹操……
第二日闻棠起得很早,又检查了一遍今日要上交给尚书署的奏章,确认无误后去往未央宫,开始她人生的第一个朝会。
西汉朝会开始时间为平明时分,也就是凌晨三点,现在又处于冬日,视线中一片灰雾蒙蒙,今日就是普通的议政朝会,地点在未央宫的宣室。
她们这些官员候在室外,等待朝会开始,旁边有许多巡逻的车骑步卒保卫宫殿安全,防止意外发生。
闻棠抬眼望去,全都是人,但有印象的不多,能说得上话的就更少了,找准位t置后,忽略掉周围那些或是探究或是敌意的眼神,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等待。
时间到了,钟鼓乐声响起,百官脱履解剑,按照顺序进入殿中。功臣、列候、诸位将军等武将向东而立,而博士文官们则向西而立,才刚一站好,便听殿中宦官喊道:“吉时到,陛下临朝,”
刘彻着黑色朝服,带通天冠出现在百官面前,伴随两名谒者放下帘幕,闻棠跟着百官随大流下拜:“愿陛下长乐未央。”
经过一系列繁琐的礼仪,众人才能坐下,发言时间也不能像菜市场买菜似的随便开口,需要刘彻先抛出议题,众人才能说出自己的议点。
例如今日,刘彻很明显的心情不好,因为他又收到了匈奴入侵边境的消息,而且这次还是伊稚邪亲自带队,并杀死代郡都尉朱英的消息。
史书上也记载过这件事,不过史书上写的是秋天,十月份左右,现在居然推迟了一个多月。
匈奴一般都是秋天人和马都膘肥体壮的时候才侵略边境,这次却变成了初冬时期侵略,这证明什么?证明他们实在太缺少物资。
或者也可以用后世一句很气人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他急了。
今日朝会论点自然而然就是这个,殿中文武百官对此争论的脸红脖子粗,闻棠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吵。
哦对了,汉朝朝会还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只能停在原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哪位大臣要是说激动了站起来随意走动也是可以的。
啧……这么激烈的朝堂,没打起来都算刘彻御下有方。
刘彻开口打破闻棠的平静:“广牧君,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霎那间,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转移到她的身上,看得闻棠有些不自在,只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殿中这些不是文武大臣,而是白菜萝卜,这才感觉稍好一些。
她知道自己无论接下来说什么,都会有许多人反对,这是无法避免的,也是自己必须要应对的,若辩成功了,今后这朝堂之上,宣室殿中,自会有她一席之地。
闻棠现在的局面像是一座悬于海面上的冰山孤岛,她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可她有一个装满知识的脑子,和年仅十四岁的健康身体,就像卫青手下那些将军们,她也会培养出一批自己的人脉的。
闻棠执笏道:“禀陛下,微臣以为伊稚邪这次亲自指挥军队,证明右贤王庭主力被摧毁对他造成很大打击,所以不得不采取这种高频率、小规模的突袭,一来对手下部众证明自己能力,二来想要以此扰乱大汉诸位将军的精力,使我们无法专心准备备战计划。”
这伊稚邪单于吧,他的单于位置也不是正统得来的,是造自己侄子的反得来的,草原无事发生的时候,还能勉强稳住这个单于位置,但现在草原都快被大汉打冒烟了,他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的能力,肯定就没人信服他了。
在大汉,都尉属于两千石的高官,很明显伊稚邪这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又能在草原上扬巴起来了。
“臣斗胆认为,我们大汉应该乘胜追击,趁着去年打击右贤王庭的势气还未完全散去,尽快出兵对匈奴进行有利打击,并巩固阴山一带的防线。”
高情商:巩固阴山一带防线。
低情商:阴山那片儿军队实力不足。
闻棠看不到刘彻表情,但猜测自己交的这份答卷不说满分,八十分也能达到吧?
她猜得没错,不光刘彻对她的答卷很满意,就连殿中许多武将都认为她的回答直切要点,很有条理。
“广牧君言之有理,诸位爱卿可还有其它想法?”
有其他想法也不听,刘彻心想有些人最好识相一点,不要冒出头来,但很显然他的想法并没有实现,一名博士打扮的文臣开口道:“禀陛下,臣以为如今我大汉已连续数年出征匈奴,粮食、马匹、兵甲等消耗巨大,导致百姓辛苦……”
“不若我们先暂效文景之法,罢兵停战,休养生息些时间罢。”
闻棠:……
这人谁啊,神经?
一旁桑弘羊小声说了十六个字:“名为狄山,是个博士,支持和亲。”
他自己都没站稳,也就只能帮这么多了。
哦,狄山啊,闻棠知道这个人,因为劝刘彻和亲被丢到山旮旯里对抗匈奴去了,结果才月余功夫就被匈奴“斩山头而去”
这次不能提前十几年被斩头吧?
她正要准备输出,狄山又道:“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更何况广牧君区区女子,怎可妄议论朝政?”
闻棠:……
好固执,固执的仿佛被设定好的固定npc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走过去揍他一顿的冲动,回禀道:
“陛下,这位博士所言论点有二,一为大汉是否出击匈奴,二为下臣之身,大汉国本为重,故臣先驳辩这第一条。”
“博士所言,常年征战百姓疾苦,那我问你,边境的百姓,他们就不是大汉子民吗?他们就活该被匈奴掠夺杀害吗?他们就不疾苦吗?”
“你说休养生息,可大汉在修养生息的时候匈奴同样也在恢复中,灭绝一个侵略中原数百年的游牧民族,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我们的粮草不用来攻打匈奴,难道还要用来和亲送给匈奴吗?”
“至于第二点,您攻击我的身份,我想说的是,女子就不可以忠君爱国?我今日站在这里,依旧是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什么都没有变。”
“我不知道牝鸡无晨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为臣者当为君分忧,安社稷,抚黎庶。”
“这位博士,您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