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华寺讲究返璞归真,厢房十分简陋,建得也极低,皇帝陛下站在其中,房间都显得十分逼仄沉闷。秦内监过去将窗户打开少许,瞥见桓王立在院中。
此时月光皎洁,照在苻晔身上,一身八宝垂璎珞的莲花法衣,华美庄严,法会上苻氏诸人眉间都有高僧点的吉祥痣,他眉间也有,一抹红指印,倒愈发显出他精致艳丽颜色。
三日不见他,便觉得他比三日前更美,天上明月也要逊色。
苻煌一时看呆住。
秦内监提醒:“陛下,王爷还在外头候着呢。”
苻煌心绪又起,却道: “叫他回去,就说我歇下了。”
秦内监想,这是吃醋吃的遮掩一下也不愿意了?
要叫王爷知道自己吃醋了是不是!
他想皇帝真是我行我素,恣意妄为。王爷好男色,并无隐瞒,如今只因陛下不喜欢,就要王爷与美貌郎君保持距离,王爷年轻气盛,本该坐拥天下美男,实在委屈得很。陛下身为皇兄,这样吃醋实在蛮不讲理。
但……谁又能跟皇帝讲理呢。
唉。
此刻天上依旧飘着莲花宝灯,寺内贵人和僧众众多,寺外更有许多看灯的百姓摩肩擦踵,但因为皇帝的到来,内外人虽然多,除了车辚马嘶便再也听不见别的。
好多人都急着连夜离开了。
有小儿哭闹声传来,苻晔听见有人惊惶道:“快捂住他的嘴!皇上在这儿呢!”
皇帝能止婴儿夜啼一说,具象化了。
苻晔觉得苻煌的名声真的亟需改变,而且会是日积月累的大工程。
他正想着,见秦内监出来了。
他看向秦内监,秦内监低声道:“王爷,陛下已经歇下了。”
苻晔心下讪讪,问:“真歇下了?”
耍脾气了吧!
秦内监说:“也不是我说王爷,王爷实在是不小心。”
苻晔也很郁闷:“谁知道皇兄会今日来。不是说明日逐鹿围场见么?”
秦内监说:“王爷这么想就不对了,不能想着陛下在不在,平时就应该与美貌郎君保持距离!”
他说完心虚得不敢看苻晔的脸。
苻晔苦恼说:“我跟谢良璧实在清清白白,并无过多来往!”
秦内监说:“老奴自然信王爷。说起来,这都是陛下的问题。陛下内心实在爱重王爷,怕王爷有了心上人,不能再居住在宫里,便不许王爷和美貌郎君过分亲近,如此霸占着王爷,老奴也替王爷叫屈。唉,陛下心里太苦了,这些年孤单影只,如今得王爷陪伴,便舍不得王爷出宫了。”
不料苻晔听了却说:“我知道皇兄的想法,也并无要出宫的意思。”
秦内监都想抽自己两嘴巴。
看看王爷多么人美心善!
他身为皇帝伥鬼,真是羞愧至极!
又想皇帝如此横行霸道,也就只有王爷这样单纯良善之辈能包容了。
这不是天赐的缘分是什么。
于是忙感激涕零安慰道:“王爷真心,陛下岂会不知。王爷放心,王爷在陛下心中绝对无人能及,明日还要围猎,王爷早点休息。”
苻晔只好回到自己院子中来。
结果一进来,就看到一袭青袍的谢良璧。
他从前似一杆青竹,如今更像青翠松柏,有几分经霜傲骨。
他惊了一下,立即回头看了一眼,疾走两步,问:“你不是随老夫人走了么?”
谢良璧道:“陛下命我明日随圣驾一同去逐鹿围场狩猎。”
苻晔闻言一惊。
苻煌要干什么,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谢良璧小心看他,问:“王爷还好么?”
苻晔回神,点头说:“皇兄除了让你明日去围场狩猎,还有说别的么?”
谢良璧摇头。
苻晔道:“本王知道了,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谢良璧还在原地站着。
他想了一下,道:“明日你不要与本王说话,也不要到本王近前。”
谢良璧:“……为什么?”
苻晔道:“你不必问原因。”
难道他要说皇帝会吃醋?
谢良璧会多想吧!
要不是了解苻煌,他都快要多想了!
“我不怕。”谢良璧突然说。
他站直了,目光炯炯有神,看着苻晔,心中激荡,他自离宫以后,日盼夜盼,才盼得在福华寺相见,他自知王爷如同天上明月,他不配与之并肩,但只愿守在他身边日日得见便已满足。王爷身份敏感,他父亲一向明哲保身,顾忌诸多,但他不怕。
苻晔愣了一下,一时有被谢良璧那炙热目光震惊到。
他目光坚毅,如英似玉,已经可以窥见将来宁折不弯的名臣雏形。
但是……
你不怕,我怕!
他笑着将谢相那只老狐狸搬出来,道:“我听说你之所以离开金甲卫,是因为谢相不许你与我交往过密?”
谢良璧神色一赧:“我父亲……”
“谢相三朝元老,见识无人能比,你听他的没错。你是国之栋梁,他日必成大器,万不要被我连累。”
他又道:“待你将来成为国之大材,我与皇兄都要倚仗你呢。”
他说完这些才进入厢房里头,庆喜帮他合上门,冷眼立在门外。
谢良璧心神俱震,又在庭院里站了一会,这才离开。
将来……
他又是失落茫然,又为王爷如此褒奖而心神荡漾,一时恍恍惚惚出了院子,看到外头马车排成一排,苻氏诸位宗亲正在排队上车离开。
他看到了安康郡王苻显,一身浅棕色万字锦地纹法袍,形容秀美,神采风流。
苻氏一族人丁兴旺,但明宗一脉只剩下皇帝和桓王两人,其余算得上近支的,便是安康郡王苻显这一支。他的曾祖父是宁宗皇帝。宁宗传位给世宗,但世宗好男色,无子而亡,群臣推举其弟明宗皇帝上位,自此明宗一脉历经仁宗,武宗两朝,传到陛下这里。
当年陛下登基,苻氏诸王中,唯有安康郡王年纪尚小,其父英王早亡,他竟因此逃过一劫,在“清泰之变”中得以幸存。在桓王归来之前,安康郡王在苻氏子弟里爵位最高,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选。
不过也因为此,他为人最为低调谨慎,从不与大臣结交,甚少出门,每日只吟风弄月。桓王归来之日,都说他“喜极而泣”。
是个极聪明的人。
苻显的母亲与谢夫人同为崔氏女,因此他们自幼交好,看到他出来,苻显忙走了过来,问说:“我刚听说陛下传了旨意,要你明日围场伴驾?”
谢良璧点头。
苻显道:“刚传旨内官上马的时候,我去打听了一下,不止有你,还有几位,好像有萧逸尘和刘子辉等人。你们之前不都刚离开金甲卫么?”
谢良璧面露惊色。
苻显面色白皙,神色凝重,说:“伴君如伴虎,当今陛下喜怒无常,你明日在围场一定要小心谨慎。”
要上车之际,又轻声道:“我看桓王殿下颇得圣意,要真遇上危急时刻,你……或者可以求助于他。”
谢良璧闻言苦笑。
王爷才刚嘱咐他,要他离他远一点。
此事他不愿与人分享,只点点头,送苻显上车。这位郡王喜香,他的马车数步之外便香气袭人。他坐在车中,拂起帘子再次嘱咐:“你万要当心。”
谢良璧一夜难眠。
他想桓王得陛下爱重,世人皆知,他这次出宫,乘銮舆龙车,这份荣宠早已违制,如此盛宠,难道有假?
他实在不知道到底危险在哪里。
若真如他父亲所说,登高容易跌重,那他更应该守护王爷万全,在他跌下之时,将他接在怀中。
他想到这里,顿时雄心壮志,一夜未眠至天亮,恍惚听见外头马嘶车阗,便起了身,出来见刘子辉等人已经在庭院里牵马而立。
众人面面相觑,看得出神色都十分不安。
尤其是韦斯墨,眼圈发红,两腿都在发抖。
而皇帝一身玄黑端坐在马上,袍上金龙盘绕,每一片龙鳞皆以赤金细捻,在日光的映照下闪耀着灼灼华光,秦内监亲自为他牵马。
少见陛下如此英武华贵。
桓王起得迟了,急匆匆跑出来,他的贴身内官牵了马过来,他正要上马,就听皇帝道:“山路难行,你骑术不佳,与朕同行吧。”
谢良璧内心微动,竟然泛起一丝酸意,看陛下龙威赫赫,实乃一代英主,自己竟然为此也要吃醋,实在羞愧。
苻晔叹口气,立马乖顺地走到苻煌身边。
他这个皇兄,占有欲真的很强。
他还能怎么办?
雷霆雨露都好好接着呗。
好在他们是兄弟,随便宠,不然外人真要想歪。
虽知道他刚走到苻煌马下,想着苻煌这御马世所无匹,实在过于高大,他要怎样上去,就间苻煌下了马,单手将他抱至马上。
满院子的侍卫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苻煌也没看谢良璧等人,翻身上马,两只手牵着缰绳,几乎将苻晔怀抱在其中,两腿轻轻一夹,便带着苻晔出了院子。
谢良璧等人骑马跟上,紧接着便是黑甲卫和金甲卫并一些随从官员和士兵,上百人一起从福华寺出来。寺中诸多僧人在寺门外整齐肃立,双手合十相送。
晨钟当当作响,山林里草色青青没过马蹄,一群女尼正从一旁隐匿于山间的瓦舍中莲步轻移而下,她们身着素色僧袍,手拎木桶,正下山涧来汲水,应该是崇华寺暂居在这里的女尼。苻晔看了一眼,想到了楚国夫人,因此又朝后靠了靠,靠在苻煌怀中。
苻煌虽然瘦削,但身形实在高大,他感觉自己也不算矮,只是瘦弱细长,在苻煌怀中,却像狼下稚兔,不知为何有点不安,又往前挪了挪。
谁知道苻煌胳膊一拢,用身上大氅将他包裹住。
苻晔道:“还以为皇兄不想理我呢。”
他当然知道苻煌不是不想理他。
果然苻煌没有说话,只用大氅将他完全裹住,苻晔往下扒了扒,说:“臣弟要看风景呢。”
苻煌却没说话,只放慢了速度,山路颠簸,马背上下晃动,他的嘴唇抵着苻晔头发,闻到他头发上陌生香气,问:“你用了什么洗的?”
苻晔说:“桑叶煮的水,加了点薄荷。”
他又抱怨:“这里洗头实在不便。”
他倒是会倒腾这些。
他想苻晔如此娇贵挑剔,普通人如何养得起,也唯有他能让他随心所欲,尽享天下富贵。如此想来,心下更为怜爱他。
苻晔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有什么可怜的呢。
但他就是觉得他实在可怜,不知要如何怜爱。嘴唇触碰到他头发,便觉得自己像是在亲他,马背上晃荡,发丝缠绕他脖颈上,摆不脱,无处躲。
萧逸尘偷偷加快速度,赶上了谢良璧,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叫上我们?”
谢良璧道:“自然是为了参加围猎。”
“我问你为什么会叫我们参加围猎,陛下才将我们赶出宫去。”
不过几日,萧逸尘俊美神色不再,看起来颇为憔悴,眼窝深陷,想必这些时日一直过的胆战心惊。
陛下的可怕,可见一斑。
谢良璧道:“我并不是被赶出宫的。”
萧逸尘:“……”
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道:“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活着出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旁边有人呜呜哭了起来,他立即凶相毕露:“闭嘴!”
韦斯墨立马咬住嘴唇。
刘子辉在旁边心烦意乱,直接加速到他们前头去了,看着前头陛下怀抱着桓王殿下共骑,姿态实在亲昵。
他心中有个可怕的猜想,一时心神大乱。
陛下登基多年,后宫无人,难道是因为他不喜女色?
他自十几岁便是欢场常客,这京城里龌龊的传闻他比常人知道的都多,谁家有爬灰之事,谁家父子聚麀,共宠一个小倌,听得多了,便觉得什么都有可能。他想皇帝看起来威严阴鸷,筋骨卓绝,桓王殿下美丽非凡,倒是……
有一种诡异的般配。
他想这要是真的,得举国震惊吧!
也不敢再细想下去了,因为想到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只感觉自己今日要死在围场上了。
一时骑不稳,直接从马上栽下来了。
他突然坠马,叫同行的人都吓了一跳。
指挥使让主力部队继续前行,自己和副官下马查看,刘子辉躺在地上,叫痛连连。
萧逸尘他们骑马从他身边走过,低头看一眼,又颠簸着远去了。
围场已经近在眼前,但见旌旗摇曳,穹庐大帐一座接着一座,路面也逐渐宽阔起来,车马成队,
身着甲胄的士兵们列队在营帐周围,有人骑马通报:“皇上并桓王殿下驾到!”
随即号角声起,鹞鹰振翅,爪间银铃叮当作响,划过头顶,苻煌拢着苻晔,骑马从数千兵马中穿行而过。
他们到了金帐以后,稍作休憩。狩猎的衣服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
这里早有内官静候,秦内监和双福他们随即也进来,准备伺候他们穿衣。
谁知皇帝挥手,叫他们站在一旁,竟自己亲自为王爷穿衣。
苻晔的狩猎服和他平日穿的衣服相比差别不大,只是更窄一些,朱红猎服用孔雀线绣着百鸟纹,犀角带扣着错金银蹀躞,配上鹿皮靴,实在漂亮的不像话。
“打猎这么穿方便么?”苻晔问。
苻煌低头给他系着腰带,几乎将他腰身拢住,道:“你骑术不佳,等会让他们让猎物围起来给你射,不用到林子里去。你不是爱美?我专门叫他们给你做的这一身。”
苻晔穿好衣服以后,想皇帝都帮他穿了,兄友弟恭,他自然也要伺候皇帝更衣。于是从秦内监手中接过皇帝的狩猎服。
苻煌忽然看向秦内监,道:“你们都出去。”
秦内监愣了一下,可还是看向庆喜等人,轻轻摆手。庆喜微微一愣,倒是双福,第一个垂着手跑出去了。
众人便随秦内监一起出了金帐。
苻煌的狩猎服就沉重多了,黑色对襟罩甲,腰带由玄铁锻造,其上镶嵌着数颗色泽深沉的黑曜石。
苻晔服侍他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苻煌穿的要比他麻烦很多,毕竟是要专业狩猎,光是下半身就就要换上夹缬衬裤和革制行縢。
皇帝将身上的衣袍脱到只剩织锦合裆裈,苻晔第一次看到皇帝精赤上身。
他身形精壮,虽然瘦削,但筋骨纵横,腹肌沟壑如壁垒,身上伤疤无数,蜿蜒如赤龙盘踞苍玉山脊,极具具冲击力,裈裤雪白但极为轻薄柔软,上面银线绣的夔龙纹隆起,隐约可见胧胧黑色。日光照在金色大帐上,明黄一片,照得帐内也金光赫赫。有些热。
苻煌没说话,苻晔也没有,可能是金晃晃的光照得人头晕眼花,他脸上都热得很,蹲下来给苻煌系紧裤腿的时候,忽然想,苻煌从小被宫人服侍,秦内监又是他贴身老奴,他赤身都不怕内官看,此刻干嘛还将人都遣散出去。
苻煌居高临下,低头看着苻晔。
“你脸红了。”苻煌忽然轻声道。
“太热了。”苻晔起身。
苻煌忽然伸手拢住他后背,低头说:“有劳六弟了。”
苻晔从大帐内出来,被风一吹,才觉得自己后颈出了汗。
外头日头一照,他身上锦袍上百鸟尾羽便流转起来。秦内监看他在日光下美若神人,想皇帝刚才叫他们都出去,实在莫名其妙,王爷出来的时候脸色潮红,倒像是……
难承恩宠。
他如此一想,倒是惴惴不安起来。俄而见皇帝出来,一身猎服,精明强干,昨日阴沉一扫而空,倒像是……
十分赝足。